武夷山中，很多人都知道大红袍的种种传说。有人说天心寺的和尚用生长在九龙窠的神茶为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治好了病，使得这位书生考中丫状元。为了报答天心寺和尚和神茶的救命之恩，状元回到武夷山后直奔九龙窠，脱下皇上恩赐的大红袍披在神茶树上。从此，人们便把这神茶取名为大红袍。还有人说康熙皇帝多年前下江南巡视之际，因水土不服，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诸多良医不能医治。后来有人献上一包武夷山的茶叶，请皇帝饮用，不料康熙饮后病就好了。当康熙得知这种功效神奇的茶原系武夷山生产时，当即派人携一件红色御袍送往武夷山，披挂在茶树上，以示恩赐。大红袍以此得名，名扬天下。
红袍只是皇权的象征而已，这些传说是成就大红袍“茶中之王”美誉的外在条件。大红袍究竟好在那里，贵在哪里，只有最精通茶道的茶师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原来，大红袍最独特之处在于它生长在九龙窠深谷之中的岩壁上。这里土质优良，少见阳光，终年滴水，因而此茶红而厚，再经寺中茶僧的精工制作，才使其冲泡九饮而不脱桂香之原味，品尝者无不称奇。
往年，这几株大红袍都是超全师父和果因师父一起采的。茶树少，茶青便也不多。大红袍是茶中的“舍利子”，每年下来，超全师父亲手做出的成茶也只有斤许。寺中有小和尚贪恋大红袍的美名，想尽办法要从超全师父那里骗得一些来，每每都被他含笑挡在门外。就连巡抚大人慕名而来要喝大红袍，都被超全师父挡了回去。在天心有一个被僧人们默许的规定，那就是，只有真正的茶人才有幸喝这大红袍，因为它是茶中之圣。
超全师父曾经跟人开玩笑说：“就是皇上来了，我也不给他喝。”
小和尚说：“皇上是九五至尊，你真是大胆妄为。”
超全师父说：“茶性高洁，岂是皇帝那般浊物能懂的？皇上的尊贵是显摆出来的，大红袍的尊贵却是天生的！”
如今，春茶开采，超全师父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也登不到那山岩上去。他看见一个老人在他身边的溪水里站着，正满目慈悲地看着他。他认出那个人就是死神。超全师父听到了死神压抑的笑声。于是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转身朝回走。
超全师父和果因师父走到慧苑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这里是慧苑坑中一个极其隐蔽的寺庙，住持了令和尚是果因和尚的徒弟。小和尚一看到他们的身影，早早就跑去通告了禅师。那时，了令正穿着黄色僧衣在廊下收拾竹筛，听到超全师父的足音，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了令，还不拿茶来与超全师父吃？”
正说话间，小和尚已经把茶壶中注满了水，在炭上煮着。另有人端出一盆刚刚煮好的竹笋来放在廊下的桌子上，盆里冒着热气，一种清甜的气息霎时涌了出来。超全师父看了看，并没有动手。他咳了起来，很剧烈很剧烈地咳。于是，他干脆将背靠在竹椅之上，将两腿盘起来坐着。就在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阮生，你该回去了。”
是的，他该回去了。那个叫他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那个人是死神，可他却长着一副超全熟悉的面孔。超全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这个穿着明朝布衣的死神就是他的老师曾樱。
日落时分，超全师父和果因禅师终于蹒跚着走回了天心永乐禅寺。那时，天色火红，大片大片的云彩盘旋在西边的山岩之上。
一只小船在崇阳溪上荡着。船舷上坐着四人，疲惫的眼神中藏着警惕。原来，文卿早上卖了祖传的宝贝之后，就携妻带子朝武夷山里逃去。到了崇阳溪畔，为了避免官府堵截，离岸登舟，一路飘摇着朝武夷山中行进。
此时，梅英面色灰白，强忍着自己不要吐出来。
文卿正在慌张，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鼓声。在空旷的山间，这鼓声如同闷雷一般，一声声敲得人心里空荡荡的。茂瑾朝密林深处看去，只见金黄色的殿角微微显露，鼓声来处，青烟袅袅。
“父亲，林中似乎是一座寺庙，不如我们就在那里歇息一晚，如何？”
文卿看了看妻子苍白的脸，点头答应。
一家人下得船来，沿着崎岖的山路朝鼓声传出的地方走去。此时，万籁俱寂，古木参天，篁竹蔽地，只觉得阵阵凉意沁人心脾。原来，天心永乐禅寺就坐落于这天心峰下。天心峰是武夷山的中心，“犹天之枢极也，故名”。此峰状如荷花，而天心永乐禅寺恰如莲花的花心，深藏不露，含而不发。从前朝开始，不断有和尚云游到此，不管是大和尚还是小和尚，只要来了，就不肯再走。因此，寺庙虽然藏于深山，却也盛极一时。
不一会儿就来到门，而李氏恰在此时腹痛加剧，一只手紧拉着文卿，竟然将文卿的臂膀都捏疼了。有小和尚正在朝寺内担水，急忙将他们迎至庙中。这边，早有知客僧将李氏的情况通报果因禅师。果因禅师正在禅房打坐，吩咐道：“无论如何要保全人家母子平安！”说着，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奔下山去，到离此不远的天心村找接生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两个黑影沿着山路急匆匆地赶上山来。文卿一看是接生婆来了，纳头便拜。那婆婆生得慈眉善目，将文卿搀扶起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规矩。”说着，便急匆匆赶到李氏的房间里去。茂瑾和舜瑾垂手站在一旁，惊恐不安地盯着母亲房中飘摇的烛火。
过7；许久，文卿见房中并无消息，便对蓬头垢面的孩子们说道：“跟师父们到禅房睡去，留在这里也是无益。”
茂瑾说：“我不走。”
文卿喝道：“你在这儿有什么用？还不快给我滚回去。”茂瑾只好退下。
五岁的舜瑾趁父亲不注意，轻手轻脚地进了母亲的房间。
房间里，烛火如豆，李氏在卧榻上苦苦呻吟。舜瑾慢慢挨将过去，用小手去找母亲。
他找到了，温暖的、母亲的手。“娘一一”他小声喊。黑暗里没有回答，只有鹧鸪鸟的叫声，像是哪家啼哭的婴孩，让人心里发紧。
不知过了多久，舜瑾已经靠在床边睡着了。
夜色更深。李氏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显得山中夜晚更加空旷。有一两只鹧鸪鸟被山中凉雾惊起，尖叫一声，朝天心岩的上空飞去。
就在这时李氏房间里的呻吟之声渐弱，紧接着，接生婆冲出门来，大叫道：“这位相公，你家娘子看是不好啊！”文卿赶忙冲到门口。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回荡在山谷之中。
等文卿走进房里的时候，李氏正躺在床上，疲惫地看着几案上昏黄的烛光。她面色苍白，几缕头发紧紧地贴在前额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相公，生了，男孩。”孩子的小脸从一堆破絮之中露出来，紧闭双眼，面色红润，安详得像一只小猫。
“娘子……”文卿轻唤。就在这时，李氏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等他和接生婆一起将妻子按住的时候，一摊污血如瀑布一样从李氏下身倾泻而下，她刚才还带着笑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舜瑾忽地从灯影暗处跑了出来，哇哇大哭道：“娘，我要娘啊一一”可是，他发现母亲的手已经越来越凉，越来越凉。他号叫一声，扑到母亲身上。
这天晚上，李氏辞世而去。
第二天清晨，微雨，山寺在朦胧的天光中渐渐醒来。文卿坐在客房门口，呆呆地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身后茂瑾舜瑾哭声一片，偏偏怀里的婴儿睡得香甜。有小和尚前来，帮着庞家人将李氏葬于后山之上人一人土，文卿只觉得心里空得发慌，虽不曾像孩子们那样哭着喊着，可也有些支撑不住。山谷中云雾升腾，有几个小和尚正在山坡的茶园里采摘青茶，橙黄色的僧袍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显得格外耀眼山风吹过，山谷中一树桃花迎风落英洋洋洒洒。文卿想起妻子名字里有个“英”卞，便道：“梅英，这孩子就叫英瑾吧。”
话没说完，眼见得山中寺庙内浓烟滚滚。文卿大愕，忙问小和尚何故。小和尚面带戚容道：“寺里的老茶僧超全师父昨夜在禅房里坐化而去，这会儿正在寺前塔下火化。”文卿听此，心里又升出一丝安慰：原来妻子并非孤单上路，如果黄泉路上能蒙此地高僧的照顾，那也是妻子的福气了，总比跟着自己过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强吧。想到这里，他竟不顾孩子们的哭泣，哧哧笑了起来。这笑声在别人听来不觉好笑，倒显得更加凄凉。
几天之内，文卿从意气风发的儒生到朝廷通缉犯，现在又痛失爱妻，早已经心力交瘁，笑声未落，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果因禅师连忙差小和尚将文卿抬至禅房之内，一摸额头，烧得滚烫，遂叫人取了草药给文卿吃了。那边，英瑾忽然啼哭不止，一老和尚将寺里的稀粥一点一点给孩子喂去，这才止住哭声。
文卿一连昏睡广二天，直到第四天头上才睁开眼睛。
茂瑾看父亲有所好转，忙扶了他道：“父亲一”
舜瑾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盯着地下一只蚂蚁出神。
“嗯，不错，灯点上了吗？怎么这么亮7熄掉一盏梅英，今天我要连夜温书，你带着孩子们先睡吧。”文卿说着，拉起茂瑾的手，便要往外推。
“父亲，我是茂瑾。”茂瑾挣扎道。
“梅英，你怎么也不听话了？药熬了吗？还不赶紧洗衣裳去。”
茂瑾听到这里，知道父亲神志糊涂了，一时间没了主意。
幸好禅师时不时地差人前来探望，又嘱咐庞家兄弟不要惊慌，好生在此住着就是了。寺内一日三餐虽然粗茶淡饭，但也管够，茂瑾这才心中稍安。
茂瑾每日除照顾父亲之外，还帮着庙里的小和尚担水劈柴，因此深得僧人喜爱。舜瑾年幼，不经人事，自从那日在产房与母亲生离死别之后便郁郁寡欢，每到深夜也不啼哭，只将两只小手紧紧搂住哥哥的脖子，久久不肯放开。茂瑾见弟弟这般模样，
心里酸楚，在背人之处常悄悄抹眼泪，但一见到父亲便装作欢喜。唯有刚刚出生不久的英瑾只知吃喝睡觉，虽没有娘亲，但在寺中老和尚悉心照顾之下，倒也平平安安。这一9，有小和尚从山下匆匆赶来，手里牵着一头刚刚生产的羔羊，说是给英瑾喂奶喝的。英瑾有了羊奶滋润，哭声日渐雄壮起来。
禅师见茂瑾聪慧可人，偶有闲暇之时，便将他招人自己房内闲谈。
那一日，茂瑾跟在知事和尚身后，穿行几道回廊，才走到一处禅房门口。那禅房被包裹在一处山凹之中，两边溪水叮咚，青草碧碧，让人一时间忘却身在何处。禅房上方隶书两个碧绿的大字：“止止。”茂瑾心想，何为“止止”？是止了再止，让人到此结束，还是不要止，尽管前行呢？茂瑾正踌躇着，知事和尚已打开禅房的木门，将他带了进去。刚走进去，只觉得禅房内幽如深谷，寒气逼人。再往前走去，便闻到一股甜蜜清淡的气息。等茂瑾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时，才发现两侧摆满碧绿的兰花。茂瑾曾经听曾先生说过，武夷山盛产兰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正赞叹间，蓦然看见一个须发飘飘的老者正在几案前练字。
他就是果因禅师。
禅师道：“小施主，来，吃杯茶吧。”
茂瑾上前，举起杯子，但见茶色清纯，碧绿如同嫩叶。他虽不甚懂茶，但见这颜色如此喜人，也知道是好茶。
忽然，果因禅师眉头一锁，厉声喝道：“小施主初到此处，我给茶于你，你接过便喝，是何道理？”茂瑾听老僧如此棒喝，头也不抬，朗声说道：“吃茶去。”说完，便轻抿茶杯，将岩茶喝了下去。因为只顾跟禅师辩论禅机，茂瑾也没有细品那茶的滋味，只觉得不苦不涩，微微润滑。但细究起来，也无甚别的滋味。
禅师见茂瑾将茶一饮而尽，颔首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原来，禅宗有一段公案甚是着名。昔日赵州和尚的寺庙里新来了一个和尚。禅师问他：“曾到此间么？”曰：“曾到。”禅师说：“吃茶去。”禅师又问僧，僧曰：“不曾到。”禅师说：“吃茶去。”后院院主问禅师说：“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禅师对院主说：“吃茶去。”
从前，茂瑾在曾先生府中读书，曾经偶然听说过这段公案，而且茂瑾也隐约知道，禅宗在佛教诸宗中最为飘忽不定，法无定法，宗无正宗，人生若遇无奈，请“吃茶去”，也即以平常之心视之。总之，千言万语，一句“吃茶去”，便可闲见落花，静观风云。所以，禅师喝问之时，茂瑾灵机一动，将这三个字拿来胡乱应了，不曾想正中禅师下怀。
禅师见茂瑾甚是机灵，便将案上一幅字拿给他看。茂瑾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建州团茶始丁谓元丰敕献密云龙无人特设御茶园明兴茶贡永革除相传老人初献茶景泰年间茶久荒输官茶购自他山嗣后岩茶亦渐生往年荐新苦黄冠搜尺深山栗粒空种茶辛苦甚种田谷雨届其处处忙道人山客资为粮凡茶之产准地利平洲浅渚土膏轻凡茶之候视天时苦遭阴雨风南来近时制法重清漳如梅斯馥兰斯馨鼎中笼上炉火温岩阿宋树无多丛终朝采采不盈掬积雨山楼苦昼间重烹山茗沃枯肠贡小龙团君谟制。品比小团更为贵。山民终岁修贡事。玉食岂为遐方累。死为山神享庙祀。喊山岁犹供祭费。郭公青螺除其弊。山中借此少为利。遍采春芽三日内。官令禁绝民蒙惠。耘锄采抽与烘焙。两旬昼夜眠餐废。春作秋成如望岁。溪北地厚溪南次。幽谷高崖烟雨腻。最喜天晴北风吹。色香顿减淡无味。漳芽漳片标名异。大抵焙时候香气。心闲手敏工夫细。雀舌吐红霜叶醉。漳人好事自珍秘。一宵茶话留千栽。雨声杂沓松涛沸。
诗的落款是“轮山遗衲”。茂瑾疑惑，问谁是轮山遗衲？
禅师不语良久，转身对茂瑾道：“这个人，就是前日在此地坐化而去的超全师父。”随后，他便将超全师父如何辗转各地抗击清军，如何不得巳隐蔽深山的事慢慢讲于茂瑾听。没想到茂瑾听到这里忽而大哭不止，道：“师父，我父亲便是受了朝廷追捕，不得已才流落到此的。如果不是为了躲避官兵追捕，我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得这么早。”
禅师颔首道：“我心里早就猜出来了！不瞒你说，我那徒儿下山，听说分水关上已经贴了你父亲的画像，官府把守甚严。还好茶禁开了，你们这才能进得山来，这几日躲在我这庙里，要不然早就被人告官了。如今家破人亡，小施主有何打算？”
茂瑾心中感激，忍住眼泪，道：“山穷水复，我们家如今背了运，有一天或能重新振作。如今，我们暂且在此地多住几日等外面风声小了，便下山寻个活路去。”茂瑾说完，又接过师父递过来的茶，轻轻饮下。这一次，他忽觉一缕花香自舌尖浸入肺腑，等感觉到时，茶水已经倏忽而下，了无踪迹。
此后几天，茂瑾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那可怜的小婴儿。庙里的老和尚将自己一件粗布禅衣撕成碎片，给英瑾做成尿布。茂瑾问：“这样岂不惹得佛祖不高兴？”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通阿弥陀佛，然后振振有词道：“如果佛祖在世，恐怕也要夸奖我这样积德行善茂瑾听此，便不言语。他忽然想起那句着名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想，佛法原是无形的，师父们穿什么，也应该无所谓罢。
茂瑾总能从弟弟脸上寻出母亲的影子来。一想起母亲，茂瑾就觉得眼里酸酸的。他也曾偷偷跑到后山的葬母之处，将心中苦闷一概诉于母亲听。可黄土之下，寂然无声，茂瑾只好将满腹辛酸咽回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