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茗梅说着,重重地拍了拍茂瑾的肩膀,然后,他将嘴唇靠近茂瑾的耳边,小声道:“茂瑾,你答应我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走了之后,方梓龙要是胡闹,你就由得他胡闹去,反正我方家的产业就这么多,总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他再怎么折腾,也不能把我的茶山卖了。他要真想卖,那你就替我扛着。总之,我和老爷子辛辛苦苦攒的地,要么姓方,要么姓庞,不许姓别的姓。还有,我死了之后,就把我埋到我方家茶山最高的地衣去,要是那个孽障敢把我的地弄没了,我就是变鬼也饶不了他!”
方茗梅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喘吁吁地看着茂瑾。
茂瑾无语,默然地坐着。方茗梅急了:“你答应不答应?”
茂瑾迟疑道:“这……”
可是,这时的方茗梅已经变了脸色,他紧紧抓住茂瑾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梓然对茂瑾使了个眼色,道:“你还不快答应爹。爹,你就好好睡一觉吧,有茂瑾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茂瑾看着方茗梅难过的样子,赶紧点了点头说:“好的,爹,我答应你。”
方茗梅的手放了下来,随后他安心地靠在床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梓然走过来,给父亲掖了掖被角。她看见父亲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梓然喊:“爹’你躺下,好好睡嘛。”
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声回答。
眼看就是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方茗梅下葬才半个月,方家大院的新主人方梓龙就去了一次苏州。中秋这天,崇安城里传来一个让人异常兴奋的消息,那就是,方梓龙方老爷从苏州带回了十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一夜之间,整个崇安城里都弥漫着那种来自苏州的茉莉花香,弥漫着一种软软绵绵,似乎要让人化在其中的声音。原来,这些女子来到崇安之后,在方家后花园中宴饮不绝,夜夜欢歌。
方家盛大的宴会一直持续了很多天。这些天里,方梓然夜夜流泪。
父亲尸骨未寒,而她的哥哥已经在狂欢了。她不由得憎恨起那几个从苏州来的妖艳的女人了,是她们姣好的面容将哥哥的哀伤收了起来,是她们糖一样甜软的声音融化了哥哥对于家族的责任。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茂瑾居然在这个时候跟她说:“梓然,过了年,我想去苏州看看去。”
“你?难道你也想在苏州买戏子回来?”方梓然恼怒地看着庞茂瑾。
茂瑾皱了皱眉头,笑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想去看看苏州的生意怎么样,听人说,苏州那边的码头也和洋人做生意。”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就去吧。”
第二年春天的武夷山格外温暖。五月里,庞茂瑾带着一帮伙计起程,先是到了江西河口,再从河口沿信江溯流而上,至玉山转陆路八十里到浙江常山进入钱塘江,不几日,转船到了苏州。
苏州自古乃文章风流之地,茂瑾到了苏州之后,径直到了胥门一带。伍子胥当年规划阖闾大城时,就以太湖为天然水库,开胥江,引活水,灌城壕,而胥江人城之处被称为胥门。苏州成为水城,离不开胥江这条输送全城的总干渠。同时,胥江又是通往太湖的捷径。京杭大运河开凿后,胥江更成了贯通苏、浙、皖、赣、豫、鄂、鲁、冀等地的水运交通孔道。
十几年前,胥门一带建了一座万年桥,此处街市宽阔,米行、豆麦杂粮行、冶坊、染坊、油饼行、颜料店、丝线铺、木行、桐油行、水鲜行、蔬菜地货行、马车行等等,凡是有关民生的行业,应有尽有,各种公所会馆如烟业公所、皮蛋公所、枣商公所、嘉应会馆、三山会馆等,也集中在这里。
茂瑾来到此处,先在最繁华处租下一个铺面,门前挂牌写上“武夷乌龙”,生意便一点一点开始了。因为武夷山乌龙茶这些年名声在外,所以生意倒也十分兴隆。茂瑾少不得又差人回到山中,将今年制成的好茶源源运来。这样,不出一月,庞家的茶已经卖出去几十担了。
闲暇之余茂瑾也常常和下人一起在苏州走动。这一日,他们来到了离苏州不远的一个港口,见港口上人来人往,十分繁华,问当地人,知道这里每年都有一千多条船出海贸易,其中竟有几百条船的货物卖给了外国人。原来,天下之大,天朝的船只不只从广州一处出海,这苏州附近也是出海的好港口。想到这里,茂瑾越发觉得这一次将生意做到苏州,是一个明智之举。
然而此时,茂瑾却看到英瑾脸上若有所思。
“英瑾,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茂瑾问。
“哦,哥哥,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去得更远些。”英瑾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绢画,在茂瑾面前展开。
“哦,这是我大清地图。”茂瑾说。
“哥哥,你看这里一”英瑾说着,用手指了指地图右边那一片广阔的海域。
“你看这些地方,都是靠海的地方,除了苏州、广州之外,还有松江府、定海府、宁波府、台州府、温州府、福州府、漳州府、泉州府、潮州府、惠州府等处靠近海边,这些地方有大大小小不下十个港口,若我们把茶行一个一个沿着海边开过去,那我们的生意岂不更好?”
“三弟所言极是,我也早有这样的打算。现在苏州的茶行是我庞家向外开的第一家茶行,以后我们还要沿着海边一直开下去。不仅这样,我们还要把茶行开到北边天子脚下,开到山西人的身边去,这样一来,天下之大,就都是我们的地盘了。”
“好,哥哥,我们就这样定了。”英瑾说完,和哥哥相视而笑。
转眼,庞家又在沿海的广州、福州和温州等地港口有了三五家分店。
但是,乾隆七年〔1742年)的夏天,庞茂瑾却迟迟没有动身。按说往年到了此时,他便要和兄弟们一起朝海边那些明珠一样散落的港口进发,可现在都已经过了端午,茂瑾还没有走的意思。
英瑾急了,众兄弟和伙计们也急了。
茂瑾将众人的焦虑看在眼里,却依然不动声色。
就连舜瑾也急了,他主动来找茂瑾。
“舜瑾,听说前日你嫂子又给你张罗了李家三小姐让你去相看一下,你为什么连见也不见啊?”茂瑾知道他要说什么,倒先问起了他。
“哥,我这样一个人不是挺自在的吗?您就不要让嫂嫂再操心了吧。”舜瑾说着,将案上香炉内的香火拨了一拨。
“倒是你,今年为何还不起程?入夏正是销茶的好时节,你莫耽误了时间。若不成的话,你可以派我和英瑾去,你也好在家歇息歇息。”
“舜瑾,我现在只是拿不定主意该往哪条路上走。来,你来看。”茂瑾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说,“我若走这边,就可以到潮州;若走这边,就可以到泉州。按理说,泉州府比潮州府要繁华许多,可是,这泉州,我到底去还是不去呢?”茂瑾说到这里,对舜瑾勉强一笑。
“哈哈,哥,我知道了,你还是惦记着盈天姐姐,是吗?泉州是泉州,盈天姐姐是盈天姐姐,你和她早就没了瓜葛,不过是做生意罢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舜瑾说着,拿笔在哥哥的画上随手写了两笔,然后转身而去。
茂瑾低头看时,只见纸上写着两个字一“放下”。
“好个放下。”茂瑾微微一笑。
这一年的夏天,四十三岁的庞茂瑾在众人的目光中,带着庞家的船队起程去了泉和以往一样,生意算得上顺利。只是在买卖茶叶时,港口的行商在银两上做了些手脚,用来称茶的秤是旧的,可是称银子的秤却换了新的。用这样的秤称银子,每百两最初少一两八,后来竟少了二两五。茂瑾为此事和那行商交涉许久,奈何那行商背后有靠山,茂瑾只好忍气吞声,并且告诫家人,以后庞家的茶不许再往这家去卖。
兄弟两个虽然气恼,但也无计可施。
转眼已到深秋,茂瑾脸上现出几许惆怅。原来,他派人找遍了整个泉州城,也没有找到盈天。听人说,那赵家已经搬到广州去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茂瑾一声长叹。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四处奔波,见过无数漂亮的女人,可没有人能像盈天那样让他牵肠挂肚。
后来茂瑾认识了一个名叫李元祚的行商。此人乃是宁波府人,世代为商。茂瑾和兄弟们闯荡天下,这几年几乎走遍了东南沿海的港口码头,唯一没有到过的就是宁波,因此对那里十分好奇。这李元祚为人十分爽快,对茂瑾道:“早些年,朝廷在我们宁波也设了商馆,可是那些洋船觉得广州等地十分便捷,就都聚集在澳门、厦门、广州等地,过了十几年,我们的商馆就废掉了。后来,我李家觉得与其坐着等死,不如也把自己的商号开到广州得了。我前几日刚从广州回来,路过泉州,没想到和庞兄在此相识,又如此投缘。不过,据我所知,明年可能会有洋人到我们宁波去做买卖,若你们庞家茶行去了我们那里,我在银两上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茂瑾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李元祚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怎么样,你敢冒这个险吗?”
茂瑾道:“这有什么?就算我去宁波游玩一番,也不枉生在我泱泱中华。”
果然,第二年春天刚过,庞家的茶队中就有一队由茂瑾带队到了宁波。李元祚也不食言,早早地就在自家行馆为茂瑾他们安排下食宿,说若有洋人到港,三方交易。
往年,比起广州、厦门、福州那些港口来说,宁波港口往来的外国船只很少。然而,这一年六月的一天,舟山港口上放哨的士兵却惊奇地发现,一艘挂着奇怪的“米”字旗的大船正沿着海平面浩浩荡荡地朝宁波港驶来。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海港,等到那艘巨大的商船到岸的时候,已经有一队官兵在那里等候他们了。
船上下来了很多金发碧眼、疲惫不堪的水手和杂役,可是他们都不会说汉语,只是好奇而激动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最后,船上下来一个高大而文雅的中年男人,他看到那些官兵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各位吉祥,有劳你们了。”
“他居然会说我们的话。”这让天朝的官兵们兴奋起来。上兵们在检查了这些人的行李和物品,确认他们并没有携带武器上岸之后,把这个一百多人的庞大队伍带到了行商李元祚的行馆里。
英瑾在李家行馆里第一眼看到那个高大文雅的英国男子的时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哈罗,是你吗?洪任辉?”英瑾朝男子喊道。
这名叫詹姆士‘弗林特的英国男人放下自己的手提箱,疑惑地看着英瑾。忽然他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一下子便扑到了英瑾的身边。原来,这洪任辉是英瑾在广州的一个老相识。那时英瑾在卢家的商馆里做伙计,洪任辉是一个初来广州的英国少年,因为年龄相仿,两人竟然在买卖中结为好友。洪任辉这个名字还是英瑾给他起的呢。
“是你,庞英瑾!”
“没错,是我。”英瑾和洪任辉拥抱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在广州了?”洪任辉在英瑾的脸上亲了两下,然后问。
“我现在跟着我哥哥一起打理家里的生意呢。你呢?为什么也不在广州城做买卖了?”
“哦,这个说来话长。”
“定是在广州做生意不顺吧?其实这些年,我和我哥也懒得去广州那边了,官府的盘剥实在厉害。”
“是啊,我十几岁就在广州了,眼看着那里的官府一天比一天坏。我们英国的商船一到海关,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前来勒索。例如每放进来一艘船,总巡口要十两银子,黄埔口要十两银子,东炮台口要五两银子。每艘船验货的时候,总巡口要一百两银子不说,那些验货的人每天还要七钱坐轿子的钱。这还不要说那些通事、买办们要的银子了。总之,除了我们买的那些货要上税之外,每艘船还要在广州大大小小的衙门那里交三千三四百两银子呢。你想,我带着兄弟们冒着喂鲨鱼的危险从英国跑到你们这里来,难道是白0给他们送银子的吗?所以啊,因为李元祚先生的邀请,今年,我们东印度公司决定到宁波试他一试,看看这里的行商和关口是不是也那般不讲道理。”
“呵呵,怪不得李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呢,原来你是和李元祚商量好的呀。”
“那当然了。我去年在广州的时候见到李先生,他告诉了我这边的情况,我就来了。”洪任辉神秘一笑。
“我们也是被他招来的,呵呵。”英瑾说着,又和洪任辉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晚上李元祚的行馆里高朋满座。原来,宁波知府听说有船从英吉利而来,便连夜派了当地的文武官员来到李家,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财神爷。然后,一拨又一拨的官员参观了洪任辉停泊在海边的那艘巨大的航船,他们一致认定,这些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是目前宁波最尊贵的客人。为了保证这些客人的安全,官府竟然还派了一百多个兵丁把守李家行馆,
尽管如此,一批又一批的百姓还是围在李家行馆外,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些传说中的红毛鬼子到底长得什么样。
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英国人一共卖出了红酒十三箱共一千五百六十瓶,蜡烛二箱,他们又用自己船上装的银元六箱共两万余元换了乌龙茶、绿茶、红茶、棉花、丝绸等各种物品不计其数。
又过了几天,东印度公司的第二艘船也装载着番银、黑铅等物抵港。两船试航成功,均获大利3而宁波一带的官府所收的杂税和费用,竟然只及广州的二分之一。
转眼,英国人要起程回国了。
庞家、李家还有英国人约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大英帝国的船只还要在宁波这个地方登陆,也就是说,生意还要在这个地方做。不过,让英国人感到有些不安的是,这一次,仍是他们从中国买走了大量的货物,而中国人好像对他们带来的那些呢绒布料不是很感兴趣。这样一来,他们明年还是要在每只船上装上半船的银两,才能在中国买到他们所需要的那些东西,而他们自己带来的那些所谓的奢侈品在中国似乎毫无市场。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难道中国的老百姓不喜欢让生活更舒适一些吗?
茂瑾指着一个在海边捕鱼的渔民,为洪任辉解开了这个谜底。
“你看他,饿了,可以到海里去捕鱼,冷了,可以穿自己做的衣服。在我们大清国,所有的女人都会纺织布匹,那些棉布结实而柔软,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穿你们的呢绒。还有,要是想穿得体面一些的话,我们这边的江浙一带盛产丝绸,穿在身上华贵得很。要说我们需要什么,我看,你们的洋火和蜡烛就不错,不过,这些东西又不是人人都需要,那些点得起油灯的人家照样不会5:你们的东西。这就是天朝人厉害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可以自己造,只要用得着的东西。再说,我们历来节俭,只要差不多就可以了,不像你们英国那班绅士夫人,吃要吃最好的,穿要穿最华丽的。所以,你们的东西再好,老百姓也没有心思去买。”
洪任辉看了看茂瑾,又看了看那个渔民,说:“庞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希望贵国以后会有所改变。”
茂瑾摇了摇头道:“这么大的国,这么大的家,想改,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看不见得吧。”洪任辉说着,抬头看了看遥远的海平面。那里波涛平静,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武夷山自古便是地仙之宅,各路神仙汇聚之所。当年,汉武开边,平定越王叛乱,为显示文治武功,便在武夷山幔亭峰腰的巨石上祭祀武夷君,留下汉祀坛遗址。到了唐朝天宝年间,又在大王峰下九曲溪边留下一处祭祀之地,称为天宝殿。后来,闽王王审之将此处改名为武夷观,祭祀的仍然是那个传说中的武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