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嘛。”张三爷有些不耐烦。他看见这个人没有留辫子,只在脑后扎了个金灿灿的马尾巴,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说:“你这辫子,怎么不留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这么不爱惜呢?”
年轻人朝后躲了躲,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张三爷把脸朝那纸上凑了凑,这才看到上面写着:“我是建阳来的神甫,来买茶的。”
“呵呵,这我可不敢了。我们大清国有规矩,你们洋人要买茶叶,得有商行做保才行。我要是卖了茶叶给你,那就是触犯大清国法,是要倒霉的。”
“你一说一什么?”年轻人疑惑地摇了摇头。
“我说我不卖!”张三爷甩了甩手,然后双手抱肩,干脆站在那里看起了热闹。这时,越来越多的村人朝年轻人围了过来。年轻人脸红了,局促地站着。
茂瑾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拨开众人,走了过去。
“来,你跟我来。”茂瑾对他招了招手。
年轻人狐疑地看了看茂瑾。茂瑾对他微微一笑,朝人群外走去。
年轻人跟了过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走到溪边,重新跳上了邬伯伯的竹筏,顺着崇阳溪来到了崇安城里。
茂瑾把方家库里余下的五十担茶全卖给了年轻的神甫。神甫很激动,张臂要抱茂瑾;茂瑾好生不安,道:“你别这样,我还怕自己掉脑袋呢。”
神甫睁着眼睛,狐疑地问:“为一什一么?”
“大清国不许我们和你们洋人私下贸易,我们得把茶运到广州,由那里的商行跟你们做买卖。”
洋人好生奇怪地看着茂瑾。茂瑾只是摇头。
不管怎样,方家库里的茶已经全都卖完了。虽然没有等到官府的茶引就把茶卖了出去,但是,这笔生意可比将茶卖给官府实惠多了。官里给的价是五两银子一担,可这洋人出手大方,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十两银子一担的价钱。
“先生若从北方回来,看到剩下的茶卖出这么好的价钱,该不会生我庞茂瑾的气吧。”想到这里,茂瑾禁不住高兴起来。可是,如果官府追究起来怎么办?事到如今,茂瑾也想不了许多了。
几个月以后,方茗梅风尘仆仆而回。
接下来是盘点库存,发现几担茶已经一担不剩地全卖了出去,而且卖出去的价格也比以往高得多。
“茂瑾,你这一笔买卖做得好啊。”方茗梅在宅院中摆了酒席,拍着茂瑾的肩膀说。茂瑾不胜酒力,像个红脸的关公。
“东家,这还得谢那个建阳来的洋人。要不是他偷着来,我哪知道咱卖茶还能有这个卖法。”
“怎么个卖法。”
“我想,咱茶园子辛苦,官里出的价钱低,何不就卖了他。因此就把库里的货全给他了。五十担,全给了。那人真是爽快,五百两银子,一文不少。”
“你没等老彭去京里请茶引回来?”
“等了啊,你走了之后,我等了半个月呢。后来,那洋人一来,我一盘算,五十担茶,光引钱就得给官府交几十两银子,咱这茶要是运到官里,官里不过出价二百多两罢了,哪有卖给洋人合算。我一想,生意就得这么做啊,谁的价高,就卖谁,天经地义,就把茶卖给他了。”
“你,你,你混蛋!”方茗梅一拍桌子,全屋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就连平素沉默寡言的管家老彭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张石堂看方茗梅对茂瑾发火,怯生生地说:“东家,茂瑾哥是好意,这事朝廷又不知道。再说,这次卖得也不多,才五十担而已。”
“你个青瓜蛋子!”方茗梅抬手就给张石堂一耳刮子。
“我活了五十多年看的戏都比你说过的话多,还由了你了茂瑾看张石堂为自己挨了方茗梅的打,加上喝了几口酒,心里一横,道:“东家,这事情跟弟兄们没关系。出了事情,我一个人顶着。”
“你顶着,你顶得起吗?方家这么大的家业要是砸了,是你顶着还是我顶着?”方茗梅道。
“先生,要是不行,你给我一个机会,再给我几个弟兄,我们不要柜上的一文钱,只要你让我们按我们想的去做,以后出了事儿,我自己兜着,有红利全算在先生账小驴儿、张石堂等人听茂瑾这么一说一下子来了精神,于是都借着酒劲说:“我们拉出去单干,单干!”
茂瑾听他们这样一说,皱了皱眉头,吼道:“谁说的?不是单干,是在方先生旗下试试。”
“依我看,你就是想单干。庞茂瑾,你等这一天是不是等了很久了?告诉你庞茂瑾,我也等你说这句话等得太久了!”说到这里,方茗梅心里一阵剧痛。
“先生误会了,我庞茂瑾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呢?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吗?”
“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茂瑾,你留下来,其他人都给我滚!”方茗梅声嘶力竭地喊道。
偌大的宅院里安静下来。张夫人隔墙紧张地听着。
方茗梅稳了稳神,又吸了旱烟,道:“茂瑾,还记得我在茶园子用这柄烟袋锅子敲你的头吗?”
“记得。我那时候手慢,采茶跟不上趟。”
“你那时还是个小毛孩子。现在,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我看你是比亲儿子还亲的。你年轻,不知道深浅,我也不怨你了,但你不该说拉出去单干的事儿。”
“我……我早想跟您说说了。看那些来咱这儿收茶的徽商晋商们,哪个不是腰缠万贯。再说,朝廷是满人的朝廷,他们人关以前缺茶,需要茶马互市才能吃到正宗的岩茶。可是现在,人家人关了,仗也不打了,哪儿还需要那么多马匹?这茶马互市的交易还能支撑几年?我看啊,迟早有一天是商茶的天下!前些日子,我听一个兄弟说,有荷兰人,对了,跟您说您也不知道,就是咱大清国海外的一个国,他们有人开着大船到广州、厦门去买咱的茶,人家最喜欢的就是这武夷山岩茶了。你想,洋人也来买,国人也来买,咱的生意路子广着呢,您怎么就死守着个官茶不放呢?”
“跟朝廷对着干,你小子还真有胆量!你可知道我们方家十几年前遭过一场大难?”
“这个……”
“十几年前,崇安城里有个天大案,你可知道?”
“不知。”
“不知道就对了。”方茗梅眯起眼睛道,“那时候,满城的老百姓都知道我方家因为私藏抗清大英雄吴敬达,这才被官里抄了家。要不是方家家底厚实,估计整个家里留不下一个活口。”
“这吴敬达我倒是知道,听人说当年和陈德容一起在虎晡岩下领军和清兵斗了三四年,人家都叫他土匪。”
“吴敬达如果是土匪的话,那现在的朝廷就更是土匪啦。朝廷抢了汉人的江山,不是大土匪是什么?那吴敬达的父亲原是崇祯爷时的崇安县令,满人人关,在扬州屠城三9,杀人无数啊。吴敬达的父亲不愿意和满人合作,就在清兵进城的头一天上吊自尽了。这吴敬达发誓要为父亲报仇,拉了支队伍和朝廷周旋起来,躲来躲去没了地方,干脆躲到虎晡岩下。后来,官军清剿虎啸岩,他的手下一个不剩全都被杀了,只有他侥幸逃了。他跟我家原来沾点亲,于是我爹就收留他在家里做了管家,没想到后来还是因为他犯了王法。算了算了,往事不堪回首啊。”
“可是,先生,连朝廷现在都有些松动呢,兴许过不了几年,茶马互市就完结了。咱要是现在不打点根基,将来恐怕想找买主都找不到啊。”
“那也不行,只要是我方家的生意,就不许碰官府的钉子!你知道吗,前朝时,驸马都尉欧阳伦曾经统管天下茶叶,规定商人向官府纳钱申请到茶引后方可将茶运出,而后要向当地的宣课司交纳十分之一的税,才能贸易。如私茶出境,一律处斩。那欧阳伦仗着自己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亲生女儿安庆公主的夫婿,知法犯法,不顾朝廷禁令,多次出境贩卖,牟取暴利。事情败露后,你道怎的?他竟然被明太祖朱元璋赐死了。驸马算什么?驸马若是在茶马互市上栽了,也要掉脑袋。可见,朝廷在茶市上是何等在意。我看哪,这茶马互市是千秋万代的事。”
“先生,我可不这么看。什么千秋万代,你现在穿的可是满服,留的可是辫子,以前你这么打扮吗?世道在变,咱也得变呀。你要是实在想不通,就把那几个兄弟给我,我自己就是头破血流也要试试!”茂瑾说到兴奋之处,毫不相让。
“好,茂瑾,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接着跟我好好干,采茶制茶,到年底分红一样都不少你的,二是我把那几个青瓜蛋子给你,从此以后,你别进我方家的大门,我也没你这个徒弟!你说,你到底要哪一样?”
“我要那几个青瓜蛋子!”茂瑾也许是酒喝多了,说着,醉眼蒙昽地看着方茗梅。
方茗梅手心冰凉地站了半天。最后,他长叹一声,对门外喊道:“把他关到后院去!”
庞茂瑾被关到后院的第一个晚上,方茗梅叫方梓然前去劝说。梓然刚见着茂瑾就哭了,说:“茂瑾,你就听了我爹的话吧。你这辈子老老实实跟着我爹,什么都少不了你的。”
茂瑾淡淡地说:“世道在变,我总得有点自己的主心骨吧。”
“我爹不是还在吗?你就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茂瑾说:“我们自己不历练历练,等老爷子百年之后,方家上下都傻眼!”
这个晚上,梓然陪着茂瑾流了半夜眼泪。茂瑾态度谦卑,但还是一句软话都不曾说。第二天,梓然笑着跑到方茗梅那儿说:“爹,我觉得茂瑾说得对!”
“傻丫头,你懂什么?”方茗梅长叹一声,知道这一招是不管用了。
第二天晚上,茂瑾吃了丫鬟送来的饭,又给自己泡了些新焙的不知春,正要享受这难得的安宁,忽然,门开了。外面走来的不是别人,是方茗梅。
方茗梅抱着个棋篓子,对茂瑾说:“来,茂瑾,咱俩下一盘!”
茂瑾也不说话,只把桌子上那堆茶杯茶碟往里一堆,示意老人把棋盘放下。
两人这一晚一直厮杀到天色微明,虽然互有胜负,到底是茂瑾胜得多些。方茗梅道:“茂瑾,你行啊,下棋有长进。”
茂瑾说:“不是我有长进,而是您老大不如从前了。”
方茗梅笑了:“茂瑾,下棋嘛,这几年我是真没动脑子,但生意上的事儿,我还是操了些心的。这样吧,今晚下棋,你占了先,但生意上的事儿,你就再听我一回?”茂瑾说:“我还是叫你先生吧。稗从十四岁到你的茶园里来帮工,现在也十几个年头了。自打第五个年头开始,我就觉得咱俩其实是不一样的。我让了您老人家六年,现在,我想自己试试!”
“你当真铁了心?”
“是,铁了心。”
方茗梅一声长叹,道:“好,那我就不客气啦。实话告诉你吧,庞茂瑾,当曰我把你送到山上上学,你当我是真看上你是个人才?”
茂瑾一惊,看着方茗梅。
方茗梅莞尔一笑道:“呵呵,还是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十年前,你们全家初来武夷山之前,不得已将一只稀世珍宝卖给了我们方家。”
茂瑾听到这里糊涂了,道:“家父一生清贫,家里怎会有稀世之宝呢?”
“据我所知,你们庞家是从分水关来的吧?呵呵,到了这个时候,茂瑾你也不用瞒我了。康熙爷已然去了,现在是雍正爷的天下,十几年前那桩震惊全国的大案也估计不会有几个人记得了。但我保证,茂瑾你心里时时都记得,对不?”
茂瑾听到这里,喃喃道:“难道方先生就是买下我家鹧鸪盏的那位大恩人?我爹曾跟我说过,就是没有看清您长什么样。”
方茗梅笑道:“哈哈,要说有恩,还是你们庞家有恩于我们方家才对。不过,这都是后话了3我对你们庞家可是一清二楚啊。你们庞家在分水关虽然清贫,但绝不是等闲之辈啊“你太爷爷是庞瑞廷,是崇祯皇上跟前的红人呢,你们庞家有一两件稀世的宝贝便也不足为奇了。我叫人去江西查过呢。那时,你父亲将那盏卖给我的时候,我心里就觉得奇怪,因为此等名贵之物定不是等闲人家能有的,所以才派人去查。知道吗?你父亲将那些东西卖了多少银子?才五十两啊。可我实话跟你说吧,即便在崇安这样的小地方,那东西少说也要值五万两银子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去查你们家吗?”
“是因为好奇吗?”
方茗梅嘿嘿一笑:“算是吧。其实,我是想报恩呢。当日我们方家遭了难,我就是拿了那件东西跟下梅的陈运德换了五万两银子,这才让我们方家渡过难关。当初,我以那么低的价钱买你们家的鹧鸪盏,就是不义,想想真是不该。后来,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就下了决心,如果碰上那卖东西的人,一定要好生报答。”
“所以您就对我那么好,还叫我去山里和王先生读书?”
“是的。不过,后来我这心里就不光是报恩那么简单了。”方茗梅用手指了指外面道,“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是知道的。茂瑾,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我方茗梅一直都是把你当儿子养的。如果过些年我一闭眼,这个家我能交给那个孽障吗?”
“先生一番苦心,茂瑾心领了。可是,您要真的想让我做主,咱的生意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做广”
“我还没死,哪由得了你了?”方茗梅见茂瑾仍是一意孤行,于是提高了声音,“庞茂瑾,现在还不是你做主的时候。你要想做主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看见了吗?”方茗梅将茂瑾拉到窗口,指了指对面的阁楼,“看见没有?对面的阁楼上,住的就是我那宝贝女儿方梓然。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惹我生过一次气。这么好的姑娘,给你庞茂瑾做老婆,怎么样?”
“嚯一”茂瑾听到自己心里一声惨叫,道:“先生,先生千万使不得,我茂瑾,不配。”
“你是不配,可谁让那傻丫头看上你了呢?”方茗梅说着,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微“可是,可是,我茂瑾已经心有所属。”茂瑾不得已说道。
“是陈运德的女儿吧?我早知道了。跟你说吧,你庞茂瑾看上谁我不管,可你要想留在方家,就只能娶我女儿!我走了,你今天好好想想,明天我等你的话。”方茗梅说着,把门一开,走了出去。
这一夜,茂瑾心乱如麻,眼前全是盈天的影子。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听到咳嗽的声音。他知道,那个人是方茗梅,他在等着他的消息。可是茂瑾始终坐着没动。他在这间潮湿的房间里凝神端坐着,仿佛要从那水迹斑斑的墙壁上看到盈天的影子。
一想到盈天,茂瑾就流泪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盈天。他思念她温暖的手,思念她流在他衣襟上的眼泪,思念她清澈而爽利的眼神,思念她在渡口前站着,四下张望的身影。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五天,关庞茂瑾的那个小房里再没有人进去过。丫鬟每曰三餐都是从窗户给茂瑾塞进去,茂瑾吃完了,再把碗筷从里面递出来。事到如今,茂瑾倒越来越清醒了。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坚持下去,那他这辈子都将处于方茗梅的阴影之下。想到这儿,他倒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起来。
到了第六天的早上,茂瑾刚一睁开眼睛,就听见门外传来几个男子的声音。他们手里拿着铁器,叮当作响。茂瑾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只听一个男子说:“这小子倒是个人物啊,大祸临头了还睡得这么香。”
茂瑾揉了揉眼睛,屏住呼吸……门咣当一声开了,几个捕快冲上来,一把把茂瑾按在了墙角。
“你是庞茂瑾吗?”
“旦”
“走吧,有人告你贩运私茶!”
“我不就是把茶卖给洋人了吗?怎么着?”茂瑾还想挣扎,怎奈那几个捕快都膀大腰圆,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当捕快们压着茂瑾离开方家大院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到方茗梅神情凝重地站在大门口。事已到此,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偌大一个方宅,难道就这么容不下他吗?
茂瑾被官府收监的那一天,庞文卿从下梅坐了竹後去城里卖炭。他刚一进城,就在城墙上看到了一则告示,上写庞氏茂瑾因向洋人买卖私茶被收监云云。庞文卿看到告示手脚冰凉地站了半天。后来他想,也许是另一个庞茂瑾呢,他这个儿子一向沉稳,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想到这里,他决定先到市上卖炭,等炭卖完了,再去衙门里看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