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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孝文苦笑一声说,哼,你不知道。寻个干公事的下路人罢,我们家里肯定不成;寻个城里的罢,看来看去地就恍惚掉了;寻个乡里的罢,我确实不情愿。现时,还是有些文化的好些。

腊八说你看,我说你的心绪高吧?照我说,心里愿意,看着差不多就成了,讲究那么多没用处哎。白寻的泼烦。

孝文说婚姻大事,关乎一生,不可不慎。哪能像你一样,对个家不负责任,任人摆布。我到现在想不通,你没长脑子着吗?

腊八一笑,说我才不当回事哩。再说哩,干爹干妈救了我跟天保,我也不能不记情哪!

孝文怨道:你是个死人吗?那个痴儿还算是个男人?你要跟他过一辈子?唉,惨痛。脑子叫猪吃掉了。你看你,梳着这个纂纂儿,说老人不像老人,说姑娘不像个姑娘,成天到晚地领着个人,说男人不像男人,说兄弟又不是兄弟,满街道的人都看不过哩,你还不当一回事?宁可不娶不嫁,也不能糊里糊涂。简直是!那时候我一听到你成了傻龙儿的媳妇,我就说腊八完了完了。

腊八听孝文说了这些,兴头慢慢减下来,知孝文心里麻乱着,却觉得对她并不是不在意,怕再说下去孝文恼翻就糟了。她把那双袜子拿起乂看了一遍,然后郑重地放在炕头上压压平,说孝文哥哥别害气,啥事都往好里转着哩。我先去。

孝文说就是,早些回去,省得操心命们说闲话。

第二天早起,腊八梳了两条辫子。

多一个铃铛多一声响。尹大奶自从见腊八给孝文送绣花的袜子,只觉得香头大的窟窿里钻进了斗大的风。怪道哩,孝文对她拉扯的这一门亲事推推辞辞地不应承,原来里头有个腊八搅干着哩。人配衣装马配鞍装。按说腊八的人样儿,尚可与孝武略提说一下;按腊八的身世家下,就孝武来说,也是不消提说的。真是雀儿身子凤凰心,腊八竟敢攀高结贵地打孝文的主意。又想或许孝文一时空了头,转念恋了腊八,岂不是门槛上抹屎一里外尽都臭了?

听腊八说,冯车户这两天不受活,在家缓着。趁腊八在老太太处,尹大奶钻进冯家,说是来看看小女儿长大了些没。她虚夸了一番余婶子的娃儿又乖又俊后,转过话头:冯师傅,这两天不受活着么?阿么了?阴凉了吗?

冯车户侧躺在炕上应道:阿味,把我凉着了,浑身的骨头疼。尹大奶说大概是冻着了吧?你的身子这么硬实的,没见过病呗?

冯车户道:就是啊,你说的话,我永总没病过。前几天卸车装车地出了几身汗,大约是风吹着太猛了,感冒了。

尹大奶又说冷风吹下的病还是要发汗发掉哩,炖上个四合汤了发上两身汗就见轻哩。四合汤喝了没?

冯车户说喝了,腊八跟老奶奶要了点黑糖,喝了几回,松泛多了。

尹大奶听老太太给了黑糖,心里不悦,却问白矾、姜皮儿放了没?没有的话说一声,我们家里有点哩。

冯车户说多谢多谢,再不敢麻烦你们。

尹大奶尽量找话说:腊八的四合汤炖着好着哩,前里给孝文炖着喝了,好着快哎。

冯车户应付道:噢,大少爷也阴凉了么?以后再凉着了,叫腊八侍候好些。

尹大奶是送针的遇了个棒槌,心里一股不舒坦,说:“冯师傅,再别说侍候好些,再好些,恐怕是成了我们家的人了,你不怕背个空名声?”

冯车户笑道:我们两家是老关系了,再分啥你我哩?

尹大奶的语气沉下去了:冯师傅,把你的媳妇管住些。姑娘大了,心就像夏天里的庄稼今儿寸明儿一拃地长哩,相端着往我们孝文身上谋着哩。

冯车户失笑道:你说的这个我不信。腊八是啥人?拾上来的个娃娃!孝文是啥人?东家的少爷!再说哩,腊八已经是媳妇儿了。胡传哩。哎,要说嘛,一个院里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地有哩。再说呢,你们家里也把她没当外人着,熟呗。

尹大奶说这个情理我也知道,不过是……

冯车户接过说就像你大奶,原先姑娘时跟庄子里的小伙们没来往着?尹大奶有些急,低声说:“好我的冯师傅哩,你当是我白活着哩吗?前几天,腊八给孝文做了一双袜子,绣给的是莲花、牡丹的,你说是个小事情?怪不得,给我们孝文说了几桩婚姻总是不成!”

冯车户不等尹大奶说完,先莫名地怪笑几下,又顶真问道:“你说的实话?敢莫是,就是送了一双袜子吧?她?他?他俩根本就没卡码呗。”看了一眼余婶子。余婶子低头佯装捡坑毡上的碎渣,不说话。冯车户知余婶子自那次前夫寻来受了些惊恐,年纪大生养费了身力,月子里虽养得好,却没补足元气,不便向她讨扰。又问尹大奶:“就这些吗?我说这才是鸭子打尖脚一笑死鸡儿哩。”

余婶子这时乏乏地说怪不得,这一阵儿梳着两个辫辫,里出外进地没闲着。

尹大奶急接道:“嗳,那晚夕,跟孝文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第二天就梳上的辫子哎嘛!余婶子,噢,冯嫂不说的话,我还没记起来。”

冯车户坤吟一下:这么说的话,还是有动静哩呗。大奶,你们还是赶紧给大少爷把媳妇娶给。要不然,再黏下去,把我们的媳妇儿黏掉哩。

尹大奶听了不是味道,说冯师傅,话不是这么价说,是你的媳妇儿往我们家里跑,我担心的是把我的儿子黏掉哩,你们要把丫头管住哩!

冯车户一听这话不是味道,坐起来说我的丫头是啥东西我清楚。但说你的大少爷不理识腊八,腊八她能黏上不?

尹大奶说个人养的个人疼哩。俗话说,‘美人的眉毛像镰刀’,你的腊八连割带钩地招人着哩!

冯车户用指头点着炕桌道:我也说个俗话:吃饭要尝,说话要防。再说骆驼再大,用不着大绳拴。赶紧给大少爷娶一房媳妇儿,自然就省事了。

余婶子望着窗外,说:“大黄风起来了。”

尹大奶说哎哟,可价晌午了,你们缓着。急出门而去。

冯车户犹如心里被尹大奶襦进了一把臭蒿蒿草,乱蓬蓬膻哄哄地不是味道。相顾余婶子道:阿奶,你说这个丫头咋弄哩?余婶子慎重负责地说:该说的要说,该管的要管,万一趸下些麻达,跟上着不完的瞎气。劝说着骂给一顿,管住些,再咋办哩。

后晌,缓得力气足了些,冯车户唤过腊八来。腊八牵着龙儿站在墙跟,问爹爹要做啥?冯车户坐在炕沿上,两腿下垂,两手撑住炕沿,说腊八,你一劲儿往前院老大处跑啥着?

我没去呀,使唤时才去着呗。腊八望着干爹疑惑地答道。

冯车户说你还说你没去?我给你说,人家是念书人、大少爷,你别指望你俩能到一处儿,好好地把龙儿看着,这是正经主意。啊?

腊八辩解道:我啥也没说过,去个还不成吗?

冯车户说你看你,背的牛头不认账!连轧花儿的袜子都送给了。说是绣给的牡丹底儿莲花帮儿么啥东西,那是做啥着?

腊八觉得干爹有些大惊小怪,不屑地说把一双袜子嘛,给了就给了呗。

冯车户指着腊八对余婶子说你看这个丫头,根本没当成事情着!

余婶子说按农村里的讲究,送绣花袜子就是中了意了。桃花儿、牡丹都是情意,再往上送就要绣上鸳鸯戏水了。憨人!

腊八听余婶子说,觉得她多事,低头说:“我没有你知道的多。不就是显了个针线嘛。”

冯车户抡起巴掌打在脖根上,骂道:把你这个死丫头犟板颈,阿么跟你妈妈说话着?他又顺手拽过龙儿到跟前,从毡边抽出那个马鞭子攥在手里,又训斥说你不懂,胡送乱送,还不听话!

腊八往后一退,瞄了一眼余婶子,说她也不是我妈妈,胡说啥着?她嘴上支吾着,心里已经发抖,两眼盯着鞭子。

冯车户气道:胡说八道!你的头发咋梳成辫子了?媳妇不当了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嘴还硬得不成!说到气处,抬手打了腊八一鞭子。腊八扭身一闪,鞭子落在后肩上,就听龙儿“哇哇”大哭起来。龙儿一哭惊了那个小女儿,也跟着啼哭起来。腊八把头埋进墙角里,露出后身让干爹打。龙儿见爹爹打姐姐,就边嚎边用手打爹爹。腊八感到鞭子力量不重,嘭、嘭地落在棉衣上。冯车户抱病挥鞭,气衰力弱,又见腊八死倔不避,又攒劲打了几下,住手喘气。腊八死挨着,觉得每一鞭子都打在她的心上。她认定这一顿打是余婶子挑唆的,在余婶子面前,每挨一鞭子都积攒一层对这个坏女人的反感。却听余婶子说:“再别打了,小心挣坏身子。”腊八咬紧牙在心里恨这个女人。

冯车户举不动鞭子,喘着粗气训道:“从明儿开始,再不许到尹家门里去……明早儿,原把,纂纂儿梳上。再梳……辫辫,我就……拔掉!”腊八扯回龙儿,哄止了哭,对冯车户说我个家盘不上纂纂。

余婶子异道:哦?那先前咋盘上着哩?

腊八冲着她,说是北房老太太盘给的,干娘娘也盘过。

冯车户喘道:叫你妈妈给你盘。

腊八回道:我妈妈死掉了。我不叫她盘。

冯车户喘道:反正,不叫你跟尹家老大胡黏麻。反正,不能叫你坏名声,叫我跟你妈妈,挨那些戳戳指指的……

腊八牵着龙儿挪到隔间门口,问还有啥说的?

冯车户道:滚!做饭去!

腊八眯缝着她的双眼看着余婶子,说:“个家是那么个样子,倒还教训开我了”

余婶子没想到腊八来这一句,气得张口结舌,看着冯车户骂道:“这,这个,这个死丫头,贼害贼害的,你骂我,我说了啥了!”

冯车户见腊八还要说,挥了两下手骂道:滚,快滚!说着收脚上炕,歪躺在炕上生气。

腊八拽着龙儿到厨房里,在水缸前站住往里看一水缸里结了一层冰。腊八的眼泪砸在冰上,迸开又凝进去。

这些天,腊八再没到尹家的哪一间房里去。晚间,见孝文去陪老太太过夜。冯车户想,还是要严管,腊八还是听话的,有家法在,不怕。

再过两三天,就到腊月初八,是年尽岁始的日子,天气进入了严寒。

河滩里有几个人,在平展处的冰面上舂麦仁。见腊八走下河滩,这些人都停了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腊八。那些眼光中含着旁观、猜谋、或有同情的神色。腊八戴着王氏的帽子,用头巾包了下半个脸面,只见两个眼睛前冒着呼出的白气。

腊八寻了一处冰面,用一把木榔头开始砸冰面,她要砸出一个冰臼窝来舂麦仁。旁边一位半老男人过来,蹲在旁边看她砸了几下,问道:姑娘,你是腊八吧?腊八停住手,答道:就是。你认得么?那男人说不认得,听说过。将才见冯车户把你领到河沿上,我们想的话就是你。腊八道:就是,我爹爹有事情哩,把我领过来,忙去了。那男人又道:你把头巾取掉,我们看个,成不?

腊八有些羞涩,起先不肯。又见这些人都是些婆婆婶婶类,那几个男的也无恶意,便捋下头巾到下巴,取下王氏的焜锅形黑棉帽,把脸亮给大家。随之就听到一些唏嘘嘛啧之声:实话俊着哩,外头没下过苦的人……

那半老男人说快把帽子戴上,冻坏哩。你这么砸冰窟窿,砸到天黑也砸不出个坑来。你缓着,我给你舂。说着,不由腊八阻挡,拿起腊八的麦子,倒进自己的冰窝里,用木榔头舂起来。

女人们好打听,你一言我一语问起来:

你的公公对你好着没?腊八说:嗯。

你的新婆婆养了个丫头噢?腊八说:嗯。

你的兄弟在外头干公事着吗?腊八说:嗯。

你的干娘娘的男人这一阵儿回来了没?腊八说:嗯。

你的公公有个皮鞭歪得很噢?腊八说:嗯。

你今年到底多少岁数了?腊八说过了腊八就十七了。

这时听一个大小伙伤感地叹道:咳。这才是:

满河滩的流水春到秋,

到冬天全冻成冰了。

精壮壮的男人一湟州,

只亏个妹子的心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责怪那个小伙道:跟姑娘们好好不说话,唱的啥‘少年’嘛?那小伙道:叫我说,我说不来,只会唱。大声气不唱小声唱,不唱是我心里不展。我给你们唱个大家知道的:

白马上骑的薛仁贵,

拿不动砸冰的棒槌。

女婿娃尕了着贪瞌睡,

娘老子寻下的累赘。

大家笑道:唱错了!“拿不动砸冰的棒槌”,薛仁贵也舂麦仁着哩吗?那小伙亦笑道:胡编惯了,一时间忘掉了。

这时又一个中年女人轻声唱道:

冬至节过了天越寒,

小寒的后头是大寒。

腊八的麦仁连皮舂,

没熬煎的女人们谁见?

一曲唱得女人们唉声叹气起来。那半老男人叫道:腊八,我把我的麦仁给你装上,你先家里去,再唱的话闯祸哩。

腊八难得见人多热闹,说我爹爹寻上的新麦子,还是等舂完了再走。

那男人道:今年庄稼好,尽都是新麦子,你还害怕我换掉吗?说着给腊八装好的麦仁。毕了,说赶紧回去,冻坏哩。

腊八道了谢,说我给大家也唱一个:

冰滩上骑驴胆子大,

怕死的树树上吊下。

俄死鬼贪吃肚子大,

有本事冰滩上睡下。”

大家一听哈哈乱笑起来,说这是说啥的‘少年’。腊八说这是我尕的时候耍着唱的,你们当了是骂人哩么?大家又说这个腊八还会唱‘少年’,嗓子也好。那半老男人急挥手催腊八去。腊八端起麦仁,双脚扯了个冰溜儿。上岸去了。

腊八转进尹家巷道,快到尹家大门时,见孝文从大门里出来,低头走下台阶。腊八不由地叫了一声孝文哥哥。孝文抬头,虽然见这人裹着头脸,但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腊八。两人立定那里,互相看着,恍如初识。孝文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戴着一顶棕色带檐皮帽,脸庞清俊,浓眉下一双忧伤的眼睛。孝文低声问:“你做啥去了?”腊八说:“我爹爹叫我舂麦仁去了。”孝文看着腊八抱着木升子的手,过来揭起她的袖口,见她做针线的手有几道冻伤的裂口里凝着新渗出的血迹,无语可出。

腊八问:“这几天侍候老太太的那个尕丫头是哪里来的?”孝文道:“我妈寻来的。”腊八又问:“老太太心头到着没?”孝文胡乱点了两下头。

腊八又问:“孝文哥哥,他们难为你了吧?我就是念记你对我好,你心里其实没有我,对不?”

孝文说:“也怪你。先不说这些,我先给你寻个事情干,其他将后再说。赶紧回去,天太冷。”说完快步走出去。腊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空不空实不实的感觉。

晌午时,天空雾蒙蒙地,又是一个刮风的天气。尹老太由那个小姑娘扶着出来,在北房窗下晒太阳,间或往西房这边张望。腊八从窗纸破洞里见了,便引着龙儿出到门前,坐在门槛上看着老太太。老太太招手叫腊八过去,腊八身子抬了一下又坐下,望着老太太。老太太看了一会腊八木然的表情,低下头搓揉着她的老手。

腊八听到余婶子叫她。进屋去,见是余婶子的女儿屎尿了。腊八收拾完去茅房倒屎尿时,却见老太太已回屋去了。

后晌时猛地起了一阵大风,把冯家角房棚下的乱草吹得满空里满院子都是。冯车户回家时说,外面的风大得很,吹得人上不来气,街上有一家的房顶被掀掉了……

饭罢天黑。冯车户说早些睡,明天割点羊肉,明晚夕煮麦仁吃,后天就是腊八了。

冯车户躺了一阵,听着风声快要睡着的茬口,却听得房门响了,想是腊八出去解手,遂不在意。等了一会,却听不到腊八进门的声音,隐约间听到门外似乎有抽泣的声音,猜想这丫头又在弄啥事,起身穿衣要去看。

腊八靠在孝文身上哭泣,悄声说:“你给我寻的工作我高兴,只是你心里没有我,也是枉然。”

孝文用两手攥着腊八的肩头,疼惜地说:“先去干工作,人自由了,以后好说。”他用手摸着腊八的后背,忽然间像抚在了腊八后背的鞭痕上,心里不由的生出一种排斥感,慢慢缩回手,按住腊八的肩膀说:“我给常世义写封信,叫他大学毕业了娶你,他喜欢你着哩。”

腊八越觉得心里难受,说:“他跟你不一样……”

咣当一声,冯车户打开门,提着马鞭子出来,把腊八孝文俩人吓得急速闪开。冯车户照着腊八打了一鞭子,揪住腊八的头发,嘴里骂道:“三更半夜的,把你这个没皮脸的东西!会的啥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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