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终于还是谈到诗词了。这天李达下学回来,带回崔先生给我的一封信,我展开来看,这封信就是一首五绝:
池中才钓鱼。
屋后新脱笋,
樵子林边坐,
看谁摔古琴。
我笑了笑。原来自从跟李程拓展了业务范围,成日里出远门,已经好久不去文河镇了。崔先生是备好了酒菜等我一叙呢。
第二天我借故送李达去学馆,到文河镇来会崔玉言。
我和李达走进院子,教室里传来崔先生教学生读文章的声音。他的教读是有口音的,我听来感觉有些怪异,甚至有点好笑。不过我知道这个时代并没有统一语言语音,更没有我们所学习的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普通话。所有的私塾都是用地方方言在教学。感觉怪怪的也很正常。
我没有在教室边上出现,我怕打扰他,而是径直走去崔先生的书房。
崔先生正中堂屋门开着,一个半老妇人正在择捡菜蔬,果然是新脱之笋,才钓之鱼。妇人两鬓斑白,衣着朴素,乃是崔先生的娘子柳氏。见我走来,抬起头来笑盈盈地说:“先生说昨日写信要你前来,要我准备菜蔬,我早起忙乱,还没弄好,不想你就到了。”
说着起身准备去斟茶,我连忙伸手制止:“大嫂不要忙乱,我自己倒茶,等待先生。因为帮朋友送孩子来上学,所以早早来到。大嫂悠闲着收拾,别过于铺排就好。我只是来和先生闲聊而已。”
柳氏笑道:“那就请自便。先生是个读书人,我一个妇人家目不识丁,平素和他也少有言语。女儿出嫁在外,先生也不大喜欢和没读过书的人说话。因此倒希望你常来走走。”
我听着有些惭愧,因为忙于俗务,有些冷落了老先生。或许老先生对我忙于赚取黄白之物的所为有些微词呢。我该如何向老先生解释?
我自己倒了茶,到崔先生书房里坐下。翻翻老先生家里的藏书。崔先生平素喜欢看书,而且喜欢批注,书上满是圈点和小字的注解,有的是体会,有的是应景记事。书上面几乎没有灰尘,看来这些书老先生都是经常翻阅的。除了学文的课本和经典之外,还有一些村言野史,其中记录着很多离奇荒诞的鬼狐故事。我抽出一本《南山集》,伏在桌前看起来,这书中故事文言之味很强,可我却能够读懂,不知不觉全被故事所吸引,忘了自身之所在。
待到觉得腰腿麻木,伸展活动时,却发现崔先生正背手立于门外。我连忙道歉:“失礼失礼,不觉入迷,让先生久候了。”
崔先生忙还礼笑道:“哪里哪里,见兄弟如此认真读书,不敢搅扰,所以在外面等候一会。内人已经将一些粗茶收拾好,兄弟这边请。”
崔玉言将我请到正屋,红漆圆木桌上已经摆好三荤四素,白瓷酒器。我道谢落座之后,招呼柳氏。崔先生笑着摆摆手:“如今有客人,妇人不可上桌。兄弟请自便。”我又疏忽了。封建社会礼教极严,家中男人吃饭,主妇不能陪席,甚至未成年的孩子也不能,可以在别处设桌用餐。家里有客人时,更不能同席饮食。我们以前可没有管过这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入乡随俗,这个不好勉强,我只好淡然一笑。
崔先生倒了三杯,我们一起饮尽。第四杯酒倒上,崔先生并未举杯,只是以手示意桌上,说声请,我赶紧夹了一口菜。三杯连喝,虽然不多,还是感觉到喉头有点呛,急需要一口菜来压一压。好在我并不是很狼狈。
崔先生见我品尝了一道菜,又向我推荐他娘子做的其他菜,并说这些都是他娘子的拿手好菜,自己经常享用,非常喜欢。我听他夸赞自己的妻子,心里感到非常赞赏,做丈夫的在客人和朋友面前夸赞妻子,在礼教社会并不多见的,崔先生并不似一般恪守教条的文人,他也很懂得情感。礼教的东西有的能规范人的行为,应当遵守;有些则禁锢人的思想,则不必执着;还有些流于歧视,则应果断抛弃。崔先生本真流露,令我更加敬佩。
待所有菜肴都尝过,这就叫菜过五味。按照一般的礼法,便是开口言事的时候了。我放下筷子,略作歇息。
崔先生道:“兄弟闲时可否常常写诗楹联,以图消遣?”
我笑了笑:“不曾,让先生见笑。我虽好读书,却懒于动笔。偶尔能写写急用文章,登不得大雅之堂。”
崔先生摇头说不信:“常言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兄弟满腹诗书,说不会做诗,岂有人相信?”
我听他这口风是想考我,不禁心里有些惧怕。才思不敏捷,头脑不灵活,纵然常读书,也被文人瞧不起。
崔先生又说:“与兄弟相交,多聊些闲事,没有见识过兄弟的文采。我有一联,兄弟可否尝试一对?”
我一下子感到后脑热烘烘的,心想完了,今日要出丑现眼了。但愿崔老先生别对我期望太高。我惭愧地笑着说:“先生有雅兴,晚生当奉陪。只是才疏学浅,望先生多指教。”
崔先生笑着说:“无需介意。我说出上联,兄弟尝试一对,以助酒兴。”
我点点头,他便朗声念道:“春风熏小院。”
我思考半天,才迟迟疑疑地念出来:“秋月看古亭。”念完看崔先生的脸色,心里惶恐至极。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对子是不是合适。
谁知先生听完,眼睛一亮,似乎很欣赏的样子,连声赞道:“工整,工整。也颇有韵味。特别是这个‘看’字,大有‘轻风扶细柳’之妙。不错,不错。”他笑眯眯地直点头,又问:“兄弟可再对一联?”我见他还满意,心里石头刚落地,谁知他这一说,我又担心起来,我毕竟不是江南才子,做不到出口成章信手拈来啊,老先生。
可是没容我回答,他便已悠悠道来:“去年去云来县城看灯,云来县有班子当街奏乐,所用为雅乐乐器,称之为琴瑟琵琶......”
我心里差点笑出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古人楹联多玩机巧,没有实用价值。他们那时候感觉到很新鲜的东西,也许我们已经能够耳熟能详了。我尽量不要让他看到我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仔细聆听。
“乐师穿着皆是金冠红衣,面敷胭脂。我当时心念一动,得了一个上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琴瑟琵琶四字八个王,故称八大王。可惜至今未得下联。兄弟可否试一试?”
我点点头,装作沉思,半晌,才吁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我曾读古书,黄炎二帝大战蚩尤,蚩尤请来各种山灵鬼怪。其中有两种鬼,惯作婴儿妇人啼哭,迷惑凡人诱而食之,名叫魑魅魍魉。这四个字有四个鬼,故可称为四小鬼。字内又各不相同,所以晚生可得下联‘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怀肚肠’。不知能应付否?”
崔先生听着,脸上表情奇怪,也不说话,口里不断念叨我的下联,片刻,惊喜万分,站起来拱手大笑:“妙对,妙对,真是妙对。兄弟一言,惊醒我这梦中人啊。”我心中惭愧,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先生不要妄加夸赞,我也是突然想到,运气好而已,论才气极其平庸,还望先生不要再为难晚生了。”
崔先生哈哈大笑:“不敢不敢。请坐。”然后举杯示意。我们干了第四杯。
崔先生笑着说:“这些不过都是些文字游戏而已,如同斗棋玩牌,没有陪家,也无兴趣。更无实际意义。百姓居家,用不得这些,还是识文算账,读书明理最重要。像帮助人家写写书信、碑文、契约,赚点零钱,买点米面养家最为有用。诗词对联,无聊雅兴,无甚价值。”
我听完此话,赶紧鼓掌称赞:“这才是真知灼见。”
先生笑了笑,轻轻问道:“亦言兄弟这半年都在忙于买卖,几乎荒废了读书。这可不像高古之士所为,兄弟很缺钱吗?”
我笑着摇摇头:“不尽然全是。”
“此话怎讲?”
我说道:“晚生半年多以前迷路流落于河东村,举目无亲,衣食无着,幸蒙李程一家收留,供我吃住,还送我衣服。我又身无分文,无可报答,便想尽力帮衬他们过好日子,以偿还恩情。晚生以前做过一些生意,李程大哥不懂做买卖。我现在要帮着他熟悉门道。所以大半年来几乎没有闲过。”
“哦。”崔先生捻须思索,“知恩图报,正是读书人的本分。”然后又问,“目前情形如何?”
我摇了摇头:“正在走下坡路。”
崔先生笑问:“此话怎讲?”
我答道:“床垫不比米面油盐,家家必用,用之即少,反复需求。一镇周围十里八乡,能够用得起床垫者,十之一二。一次购置,十年不坏。生意再好,也必然会无处可卖。如今六十里方圆大都已经走过,再远处则来会劳费更多,没有利润。因此逐渐难做。”
先生似乎听明白了,点点头,又问:“似兄弟这等聪明,必然有应对之法。”
我点点头:“办法是有。只是李程大哥本是庄稼汉,本身不能操持过大的生意。这才令我忧虑。”
崔先生若有所思,然后笑道:“兄弟其实不必纠结。杨太公和李大郎颇有贤名,不是多具贪念之辈。自己必然有自知之明。兄弟将其中利害详加陈述,他们必然也会顺其自然。兄弟休要烦恼。”
我点点头。崔先生岔开话题:“兄弟精于聚财,必然长于数算。对否?”
我笑道:“勉强够用而已。”
崔先生大笑:“兄弟不必过谦。老朽虽博览群书,却大多是经史子集,于数算及其生疏。所以老朽开这学馆,只收蒙童,教其会文识字,读书明理,却无法教授其他。兄弟哪天得闲,还请来我学馆代课一天,教教学生数算之法,以为将来所用。如何?”
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们学习数学用的是阿拉伯数字,利于计算,而他们用的是汉字,到底怎么教,还需要花点时间研究一下。
崔先生突然说道:“若有不便,兄弟不要勉强,恕老朽唐突。”
我连忙解释:“不是,只是晚生尚不知道如何将所学教授学生,正在思索而已。”我有想了想,说。“先生容我准备一天,我自来学馆教学数算,如何?”
崔先生听完,立即起身长揖:“多谢贤弟。”我连忙还礼。
崔先生坐下,捋须笑问:“贤弟数算,可用算盘?”
算盘,我正愁呢?小学时候虽然学过,但是以后从未用过。后来的小学数学课本直接把珠算改成了使用计算器。我们平时算账,不是计算器就是电脑,谁还会用算盘啊?
不过,破船还有三千钉呢。何况我的珠算是我那做了一辈子管账先生的爷爷从小传给我的,什么“三盘清”,“七盘清”,“九盘清”翻来覆去打得烂熟。虽然多年不碰了,回去回回炉还是很容易想起来的。
我点点头:“也用,不过很少用,晚生所学,有更简便的算法。”我说的简便的算法,就是竖式。给蒙童教学,无非加减乘除而已,连五六年级的方程都够不上吧。我记得像鸡兔同笼这种方程好像是在一本类似《九章算术》这种高级数学专著中才出现的呢。
不过,孩子们得先识数才可以。
孩子们识数吗?
当然。崔先生说。学生要是不识数,他连文学也不能教,不但能识数,还能做一些加减。这么说来,我心里就有底了。
我让崔先生多准备一些草纸和足够的算盘。并且当即找来纸笔,把珠算加减乘除的口诀写出来,让崔先生安排学生熟背。崔先生见我一口气就把这么多口诀写了出来,惊奇不已。他一夸赞,我才觉得好奇怪,这都几十年了,怎么小时候背诵的这些口诀现在还能记得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
饭后我们依旧闲聊,我主要听崔先生讲他在那些怪书中读到的故事,以及他的见解和感悟。我则偶尔讲一些山川地理的知识,他听得很入神,就像自己真的看见了似的。
中午,我即告辞回家,回家前,我到裁缝铺订做了一套秀才服。马上又要做老师了,形象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