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厂的厂房是一幢三层的略显陈旧的楼房,我站在楼下望了一眼,车间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操着各地乡音的工人,他们挥汗如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如同蜂巢里成天忙忙碌碌的蜜蜂。我只在车间外面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刺耳的声响倒不说,那扑鼻而来的让人几乎窒息的臭味让我难以忍受。我回到了办公楼,我们财会室在二楼,我这个主管领导着两个下属,文文静静戴着眼镜的女出纳员小华,还有胆小怕事的会计老赵。小华是广西人,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东莞,比我还早来两年,她嫁给了一个东莞男人,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老赵是土生土长的东莞人,以前在供销社当会计,下岗后通过熟人介绍来这里做了会计。小华告诉我,我没来之前这里的会计主管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攀上了一个台湾富商,后来跟人家去了台湾。这间厂的规模不算大,在大公司做过会计的我在这儿工作起来游刃有余,因而我在办公室里就比较清闲。
我上班头一天查账时就发现厂里拖欠员工工资的情况极其严重,我问老赵是怎么回事?老赵说,没有办法啊,老板说目前厂里资金有些紧张,工人的工资缓一下再发。老板拖欠工资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也就没有在意。
几天后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这时一男一女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们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他们穿着深蓝色的肮脏的工作服,脚上穿着廉价的胶鞋,一看就是外省来的打工夫妻。我走到门口问他们什么事?此时,那对夫妻二话不说就在我面前跪下了,我大吃一惊,慌忙弯腰扶他们起来。但他们很固执,稳如磐石般跪在我面前,就是不起来。他们流着泪絮絮叨叨地向我诉说,由于他们话语里乡音太重,我听了半天才听到了一点眉目。他们从贵州来东莞打工,年幼的孩子让家里的老人照顾,今天早上孩子的爷爷打来电话,说孩子爬树去摘梨吃不慎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要他们拿钱回去给孩子做手术。他们说孩子的伤不能耽搁,哀求我把他们的工资发给他们,好回家乡给孩子接腿。
我说,你们快起来,工资我会发给你们的!
他们相信了我的话,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叫老赵算一下,该发给他们多少工资?
老赵头摇得像拨浪鼓,提醒我说,没有老板同意不能发工资呀!
我大义凛然地说,我是主管,有事我负责!
小华翻看了工资表说,他们的工资早算好了,拖欠了三个月没发啦。是不是请示一下老板再发?
我挥了一下手说,不用了,你把拖欠他们的工资全发给他们!人家要赶回去给孩子医腿呢。
小华没有再说什么,她摸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打开保险柜取了一沓钱出来,给夫妻俩发了工资。那男人紧紧把钱攥在手里,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站在那里脸憋得通红。我说你们快走吧,不要耽搁时间了。走到门口男的回过头来说,主管,我不会把发工资的事说出去!他是怕别的工人知道我把拖欠他们的工资发了,都会跑来要求发工资,到时让我这个主管为难。
下班前一直不见人影的老板回来了,他径直来到我的办公室,向我大发雷霆。肯定是老赵向他通风报信了,这个胆小如鼠的东西!我认为我做得没错,我据理力争,但暴跳如雷的老板认为我在顶撞他,让我立马滚蛋。我把桌子一拍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你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不得好死!我气呼呼地出了办公楼,去宿舍收拾好我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我只上了几天班的皮鞋厂。
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我坐上公交车就去婉儿那儿。在车上我强烈地感到我委实愧对婉儿。如果不是为了所谓“面子”的话,我早就跟婉儿结婚了,我扪心自问,面子真的有那么重要么?我想到在我面前下跪的那对夫妻,如果他们为了面子不跪下哀求我从而打动了我的心,能让我不顾一切地发工资给他们吗?他们领不到工资能回家乡给孩子医腿吗?在人的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面子还那么重要么?婉儿和我分手后一度陷入绝境,孤苦无助,甚至跳海自杀,我却对她曾经沦落风尘而耿耿于怀,屡屡伤害她的心,我还是人吗?我的心在滴血,我终于意识到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要赶回去向婉儿忏悔,向婉儿求婚,以弥补我的过错!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回馨芳花园的出租屋时,婉儿还没有去酒吧唱歌,她见我回来了,没有像往常那样投入我的怀抱,只是客气地说,龙哥,你回来了!我撂下背包,一把把她拥入怀中,动情地说,婉儿,我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婉儿并未回应我的激情,她淡淡地说,龙哥,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碗面条。她挣脱我激情澎湃的怀抱,给我沏了一杯绿茶,然后去了厨房。显然她对我有些冷漠,有些幽怨,这我可以理解,我在路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才刚开了个头,我想只要我把肚里的话儿都吐出来,她一定会破涕为笑,会像鸟儿一样飞入我的怀抱。于是我忍着口渴连茶都没顾上喝一口就跟在婉儿的屁股后面入了厨房。
我情真意切地说,婉儿,我对不起你,错怪了你,在你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了你;婉儿,我并非真心想伤害你,当初我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我听信了流言蜚语,从而误会了你,当我从你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我后悔得真想去死!婉儿,我真的爱你!我和你真的有缘分啊,你想想,茫茫人海,我们不远千里来东莞相会,离开数月后再度在此相会,说明了什么?我和你有缘分啊……
婉儿头也没回地说,龙哥,事情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嘛!
我上前一步亲热地搂着婉儿的肩膀说,婉儿,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要和你结婚!
婉儿一怔,手里的不锈钢锅铲哐啷一声掉落在地,她猛然转过身,目光宛若一串串火苗舔着我的脸,我都感到脸有些发烫了。我以为婉儿会欣喜若狂地扑入我的怀抱,我已张开了有力的双臂,来迎接我的爱人。但她眼里的火苗瞬间即逝,脸色随即变得苍白如纸,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上。她从裤袋里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铜质钥匙,缓缓地举到我眼前,她举得相当吃力,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那串钥匙发出金黄色的炫目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狐疑地问她,婉儿,哪来的钥匙?
婉儿一字一顿地说,龙哥,有人送给我一幢别墅,只要我在别墅里陪他住满三年,别墅就是我的了。
我的耳畔轰隆一响,全身的血液燃烧着呼啦啦地往头顶窜,我感到脑袋越来越大,几乎要爆炸了。那一刻我顾不上男人的面子了,我嗷地吼了一声,如同一匹受伤的狼扑向婉儿,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我哭着哀求她,婉儿,我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婉儿绝望地说,龙哥,迟了,我已收下了人家的钥匙!
我知道婉儿这回是铁了心要走了,便放开了她,痴痴呆呆地站在她面前看她。
婉儿突然发疯般扑上来紧紧抱住我,温热的唇在我脸颊上使劲地亲吻着,她颤声说,龙哥,我要走了,我要再和你做一次爱!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进了卧室,轻轻地扶着我倒在了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然后她开始脱我的衣服。突如其来的伤痛仿佛一枚炸弹在我脑袋里爆炸,除了耳畔嗡嗡作响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机械地抬手举腿配合婉儿把我剥了个精光。婉儿也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她趴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然后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蛇一般在我结实的肌肤上游走,试图让我的躯体重新焕发勃勃生机。她做得专心致志倾情投入,该做的都做了,但我的家伙仍旧像折断了脖子的小公鸡耷拉在胯下,我的身体仍旧像冰雪覆盖下的原野一片死寂。她叹息一声,为我穿上衣服,然后俯身吻了吻我,轻声说,龙哥,我走了。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悔恨的泪水流成河。婉儿拎着一口皮箱出了卧室,我想起身帮她拎着皮箱送她下楼,但我的身体就像被人剔除了筋骨显得绵软无力,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那声音如同一把刀噗地刺入我的心脏,瞬间激活了我的神经。我跳下床跑到阳台上,只见楼下停着一辆乳白色的轿车,皮鞋厂老板打开汽车尾箱把婉儿的皮箱放进去,然后他们钻进了汽车。我心里既痛苦又愤怒,婉儿啊婉儿,你跟谁不好偏偏要跟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我向楼下大叫,婉儿,你不能去呀!
汽车在我愤怒的目光里向前飞驰,我的呐喊宛若秋风里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握紧拳头扬了扬,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