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秋出院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返回上海找卢青。这些天,他已隐隐约约感到卢青似乎已变了。好些天了,卢青没去看他,没主动给他打电话。甚至到最后,卢青没去接他出院。这不对。
就在五月四日的早上,许建秋从北京返回上海疗养。他的脸伤还没有好完全,尚须小心翼翼地疗养。然而,在同一天,卢青突然决定返校,说是去准备论文答辩,她一刻也没耽搁便飞去了北京,谁也拦不住。
这次叶维没有及时伴随卢青飞往北京,他估计至少得要三天后才能去见卢青。卢青对他说,等许建秋完全康复了,她就和许建秋说清楚。
叶维还要和张夏林等人建立一个计划,一个赚钱的计划。再说,这两天他的手并不灵活,更要借助别人。他的右手手背要想不留下疤痕,还得做一个手术。樊庆东已冒出来了,时刻跟着叶维,以防不测。
大忙了几天,计划终于敲定了,至此,叶维可以飞去北京了。对于这个计划的实施他很难置身事外,不过,一旦计划敲定,他便可以在异地参与。这几天,木菲一直在催他去北京。木菲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在北京落地之后,叶维不想别的,只想立刻见到卢青。可是,前几天他的手受伤的事并未告诉卢青,一见面,势必暴露无遗。他的手受伤不浅,刚换了一次药,还包扎着。在车上的时候,他想了想,这完全不能构成不见卢青的理由,最多向她道明实情好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叶维和樊庆东所乘的班机还未落地北京的时候,他的那台沃尔沃越野车已停在了北京机场门口,有人先开来了。此刻,叶维正坐在车上,樊庆东开车,他坐车。
“青儿,你在哪儿?”他打电话问。
“你到了?”卢青问。“我在家里。”她又说。
“好,”他说,“等着,我马上去找你。”
木菲的意思是,叶维一到北京,马上去他那儿,说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叶维吩咐樊庆东把车开往未园别墅区。在车上,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的北京城,叶维又记起了去年的冬天尾随他的圣女卢青来北京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来北京。第一次来北京时感觉北京很大,而此刻感觉北京也就那么着了。一条条街道是那么熟悉,一辆辆车是那么一成不变,一栋栋楼房也还像昨日那么耸立着,一张张面孔也还是那么各怀心事地穿行。
时间很快,他从校园里,从家里走出来已有一年了,这一年仿佛一眨眼间就过去了,就像以前的每一个年头那样。
时间又很慢,这一年来发生很多事,先是遭遇至今仍然匪夷所思、神秘莫测的Y5系,然后又遇到灵魂深处一直追寻的卢青,又遇到父亲的死……时间既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痛,又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幸福。
这一年他赚取了完全够一家人富足地过一辈子的钱财,同时他却不得不像一个门外汉似的闯入意料之外的“上流社会”。他在告别孤身的同时,也告别了从前那界外人似的生活。他生来就是一个社会人,而不是一个界外人。尽管从前的自己好像是一个冷眼看世界的界外人。
叶维的想法是,人在社会中,并非所谓身不由己,而是无法预知未来,人无法确定以后自己会发生什么事,会怎样改变,会想什么,会干什么;一旦发生变数,陷入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之中,做了以前难以想象的事或者以前曾拒绝做的事,人们习惯于认为这是“身不由己”,而不习惯认为这是“暂时无法清除以前的惯性思维”。
就像一个作恶的人,在第一次作恶的时候他认为这是身不由己,然而一旦作惯了恶,他也就习惯了,也就认为他应该作恶,作恶才是他该做的,才是他的“正统”。
实际上,人们在无法看清自己的时候,在无法认识自己的时候,或者在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时候,难于正确或恰当地看待现实的时候,更愿意把这些统称为“命运”;这种时候,人的灵魂比他的生命要脆弱得多……
孙子云:“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孙子指出,战争的形势瞬息万变,所谓“兵无成势,水无常形,能与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人们最好顺势而为,方法是在具体的情况下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制定计划,而不是因循守旧,萧规曹随,忠诚于经验主义或教条主义。
这正好与叶维的人生观不谋而合。叶维深知这个世界不会围绕着谁转,而是围绕着“势”转,正如他未来的遭遇不会围绕着他现存的想法转,而是围绕着未来的“势”转。他也早已认清:这个世界除了那些大言不惭的无知之徒,谁也不敢说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要是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他就是上帝了,一切宗教徒信仰他就行了,也就不必费劲去信仰什么虚幻的神祗了。
在“势”的面前,叶维的顺势而为有两种做法,一是做,二是不做。当他能看清势的时候,他就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做。当他看不清的时候,他就什么也不做,他就冷眼旁观,不言不行,甚至干脆出局,去做其他的。孙子的“知己知彼”是一句非常简明扼要的话,但在这儿同样适用,甚至很适用。在这儿,“己”就是自己的具体情况,自己的性格之类的东西,必须搞清楚,做什么利于自己,而做什么不利于自己,什么事情适合自己,而什么事情不适合自己,做什么能做下去,而做什么只会虎头蛇尾、徒费光阴、自寻烦恼;“彼”就是势,必先知势,才能用势。
在叶维看到卢青的第一眼,他就认清了形势,他就确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绝不能错过或者放弃卢青。遂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综合人们所言:爱情是一笔糊涂账。谁也理不清,分析不透。之所以是一笔糊涂账,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是一笔糊涂账,而是人们理不清、分析不透,所以干脆称它是一笔糊涂账。
犹如人们在理不清其它的事情的时候,便说事情是乱七八糟的那样。其实事情大多并不乱,只是人们的思绪乱而已。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而去了,就像以前过去的每一个年头。叶维又大了一岁,卢青又大了一岁。
叶维看着车窗外想,在这一年中,人们兴致勃勃地追求的许多东西,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原来的自己,或者已改的自己,成功的自己,失败的自己,奋进的自己,堕落的自己,清晰的自己,灰蒙蒙的自己……
不管怎样,于是,人们又叹息了一声,或者干脆来不及叹息一声,便又兴致勃勃地追求新的东西去了。
他想,无数人宁愿匆匆忙忙,也不愿驻足把自己抖给自己看看,人们在走路的时候鞋子里揉进了一粒子,便毫不犹豫地停下来抖鞋,而心灵蒙尘,却视而不见。
沃尔沃车开进了未园别墅区,在卢青的住所前停了下来。叶维在北京没有家。他租住的那个住所住着周乾等人,既不是他的家也不是周乾的家。如果要说家的话,他更愿意把卢青的住所看成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