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骄阳之下,当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把卢宅那静流着自然之声的别院门打开的时候,卢远风正靠在一张精致的、铺有软毯的靠椅上沉思默想,闭目养神。
这张靠椅在门廊左边的一个卷着壁帘、四敞的水榭之中,一个暗黄色的空调的风口正对着这张靠椅。
在卢远风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玉润,同时不失坚毅威严之气的少年静立在他侧面约两米处,也在水榭之中。
这是一个长着犹山林般清秀的剑眉的少年,他的眼睛是黑白分明、安详有神的雁鹤眼,鼻子是那种收敛的、也是很清秀的玉虎鼻;他穿着一件领稍大的黑衬衫,一条浅白色的西式休闲长裤,衬衫的下摆仿佛是不经意地没入了长裤里,皮带是黑白相间的豹纹皮带。
“卢爷爷您好,我是叶维。”少年彬彬有礼地微微欠身说。
进卢宅后,卢青被祖母留在正宅的客厅里了,说是她祖父吩咐的。于是,叶维只好硬着头皮在佣人的带领下,在卢青担忧和心疼的目光中走向别院,然后又在一个看上去不像佣人的壮年男子的带领下,从别院的门走入水榭之中。
“坐。”老人随意地指了指右手边的一张藤椅,仍然几乎是半仰躺着身子。老人头发漆黑,大约是染过的。他非常威严,长着一副难见的、足以令《麻衣神相》等著作赞叹称道的狮相,狮鼻狮眼,即使在不经意间,也散发着逼人的威严,有如《智慧书》的作者葛拉西安所说:天生的领导者。
“谢谢。”叶维坐下去。他面前的茶案上摆的并不是茶,而是冰镇黄酒。
此刻,一只鸽子从水榭的瓦顶“咕咕”地飞向了别院的正居檐下,仿佛承受不了烈日的烘烤而躲避去了。在叶维的正对面,也就是别院正居的左边的青岩壁上,有一面大约三尺宽、两丈高的缓流的小瀑布。
老人又闭目养神,把少年晾在一旁。这一举动不知是计划好的还是看到此少年的沉静后,从而颇不愉快或者不习惯而临时决定的。就别说许建秋见他了,纵然他的儿子——卢青的父亲卢森见他的时候,也有点儿战战兢兢,这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凌人的、让人不禁服从的霸气的缘故。这股霸气曾伴随着老人从白手起家到雄踞一方。然而少年见到老人却是那么自然沉静,好像你霸气你的,与我没什么关系。
一个小时过去了。老人依然在闭目养神,仿佛在心旷神怡地感受着纯净的阳光之声与自然之声,一动不动。
“卢爷爷,我能和您谈谈吗?”叶维用右手食指在鼻孔下划了一下,不卑不亢地问。他知道卢远风是一个非常具有开拓精神的人,从而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适时争取主动的人的。
又是沉默。
“哦,”一会儿后老人仿佛大梦初醒似的,他漫不经心地指着茶案上的冰镇黄酒说,“喝酒。”他稍稍坐正。
叶维听从老人的指挥,倒了两杯酒。他站起来双手向老人递去一杯:“卢爷爷,请!”
老人没有闪他,看了他一眼,伸出右手接过去。“你不知道——让我喝酒是害我吗?”叶维坐下后,老人转过眼神说。
“知道。”叶维品了一口酒之后回答,“……您喝酒之前,我会尽到我的努力劝说您别喝的。”此刻,卢远风的确只是把弄着酒杯,并未有喝酒的举动。
“初次见尊长,”叶维继续道,“为您递酒是礼节。”卢远风钟爱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就是层次分明,讲究礼节。
“你还知道礼节?”卢远风说,“据我所知,你对长辈可不是这样的。”卢远风显然已调查过叶维的底细了,知道叶维在家里的所作所为,其对长辈们的确很难谈得上很有礼。
“我对一切尊长都是非常愿意讲究礼节的。”叶维彬彬有礼地说,“那是发自内心的礼节,是一种美德。”
“你是觉得你的祖父母、你的伯父、你的父母不是你的尊长?”老人问,“你才不遵从他们的教导继续念书,——在一年前不辞而别的?”
“当时礼节对我来说是次要的,或者是多余的。”叶维回答,“主要的是,我需要一劳永逸地做我该做的事情,解决主要的问题……我之所以说当时礼节是多余的,那是实际上除了在我父母的眼中,我在其他人眼中几乎是可有可无的——而如您所知,我爱我的父亲,但我不喜欢他,甚至也不愿尊敬他,当时他的确是一个不值得尊敬的父亲。”
叶维继续说:“而不瞒您说,比起我的父亲来,我更爱我的母亲,因此我不希望让她去抉择——是留我,还是让我走——在今天这个大讲文凭的社会里,这对一个慈母而言是一个痛苦的抉择,所以我自己选择,构成既定的结果,不让母亲为难,这是另一种的质上的孝顺……所以我不辞而别。而不辞而别的理由很简单,我家里急需钱,而我能赚钱。”
“你不参加你父亲的丧礼,”老人不屑地说,“这也叫有礼?这也叫你爱你的父亲,也叫有孝道?”老人举起杯,要喝酒了。似乎想起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子孙们就像齐桓公的子孙们那样——在齐桓死后不管不顾,让齐桓公的尸首腐烂,任蛆耗吞噬,而只顾争权夺利。
“您请等等!”叶维阻止老人喝酒说,“我倒茶。”他站起来准备走向老人身后那张小方桌去,那桌上有茶。“请容我说两句……相信关于您不能饮酒您是最清楚的,医生告诉您了,卢青也……”
“我为什么要容你说两句?”老人打断道。他再次举起杯,酒已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