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打发过王准离去,启明星已黯淡进天光里。
四下无人,画音静立门内,腰背依然挺直,只下颌与脖颈的微妙角度透露出隐隐的疲惫之意。
宽衣闲袂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纤长右手,指尖翼翼向前,如欲试探极寒极热之物一般。
指尖在门槛正上方停住,恍似触到一堵无形的墙壁,任你使出多大力道,也无法再向前探出分毫。
画音不甘,收回右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向“墙壁”,力道却被那屏障软绵绵地吸住,又无声无息的化开了。
“公子……”福管家不知何时已满眼疼惜地站在主人身后。
这老人跟了自己许久,不需回头,画音也知他是何种神情。
“公子,你的手。”管家上前一步,欲捉起画音的手,查看伤势。
“没伤着,”画音转回身,脸上又挂回平日的温善浅笑,“时候不早,歇息去吧。”
管家还欲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见管家离去,画音眼中的温善笑意也消失殆尽,孤寂绝望之色取而代之。
还是如此——画音长叹一声——我究竟要被禁锢在此多少时候?
时间却是最难消受,有它也凄凉,无它也凄凉。
然,终究会回到原点吧……
画音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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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袜散落一旁,那十岁模样的少年正坐在船坞尽头,光着小脚丫撩拨水花,快乐得真是干净。
我走到他身旁,也就着坞头坐下,将双脚浸在水里。
他侧过头来,目光停留在我所处的位置,小脸儿一红,慌忙转过头去。
“姑娘,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少年又羞又恼的嚷道。
我回头瞧瞧,没见有别人。
难道这孩子是在跟我说话?
可我一个孤魂野鬼,连个身体都没有,穿什么衣服啊?
“你在跟我说话?”我确认道,下意识的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的鼻尖。
手?
一只纤长素手,指甲修剪的长短得意,肌骨如羊脂玉一般白皙通透,而另一只手也一样。
“光天化日之下,姑娘赤身裸体,成何体统?”少年还是不敢看我。
我生平最恨小孩儿说文言文,但这会儿却没工夫搭理他。
我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有手,有脚,还有身体?
阴差说我阳寿未尽,莫非我这是还阳了?
我低头看水中的倒影——水中那张脸和我猜测的一样,果然堪称倾世红颜。
我得意地仰天大笑。
一件素色的外袍落在我肩膀上,身后响起那少年稚嫩却沉稳的童声:“方才是在下失礼了,姑娘落得这般光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件袍子姑娘先披着,我这就为姑娘另寻合身的衣物来,姑娘稍候。”
说罢,那少年只着了中衣,转身离去了。
他的外袍宽窄倒是合适,不过长短只及我的小腿,倒是方便我戏水,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用脚丫撩拨这水面掀起簇簇浪花,开心的不得了。
不多时,那少年取了身衣服回来,颜色虽不张扬,用料和做工却甚为考究,极符合我的审美习惯。
“衣服是不错,可我怎么换啊?”我拿着衣服问那小孩儿。
他这才意识到,让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脱光显然是不合适的。
“是,是在下欠考虑了,姑娘请随在下来,在下请吉妈妈给姑娘安排间客房。”
吉妈妈?这孩子也认识吉厨娘?
我仔细打量这孩子——再抽抽条儿,攒攒块儿,眉眼舒展开些,岂不是会和画氏兄弟长成一路货色?
莫非这孩子是画音的私生子?
也有可能是画命。
不对,不可能是画命的,画命不是人。
也不对,既然画命不是人都能和画音长成一样,那这孩子也很可能不是人。
安全起见,还是先打听清楚比较好。
“你和画音什么关系?”我问他。
他眨了眨眼睛道:“姑娘听说过画音之名?”说罢又露出一个极天真的兴奋笑容道:“我就是画音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时光倒流?
不好不好,这孩子看模样也就十岁上下,我熟知的画音怎么也有二十七、八了,这么说时光至少倒退了十七、八年,我现在的模样像是有二十上下,十七八年后,我怎么也是个年近四十的半老徐娘了。
亏我还一直自以为是红颜到一定程度所以命特别薄,就算哪日还魂回去也还是豆蔻少女,没想到我老人家却是在红颜色褪的差不多的时候才死的,显然我这副自认为倾世的容颜并没有得到老天爷的肯定。
我换过了衣服,和小画音一同回到池边,把四只脚丫都泡进水里,这次却不撩拨水花,只静静的放着,任那寸许长的红鱼儿啃得我们直痒痒。
此刻,我却在想别的事情。
若真的时光倒流,这意味着十七、八年后我将再死一次。
我个人认为,死这种事儿,若不能赶在二十岁以前让天妒了红颜留下诸多遗憾供世人唏嘘,那就干脆等到八十岁以后再从长计议,何况我还是个阳寿未尽就元神离体成了植物人的。万一十七、八年后我再来按部就班重来一次,然后再时光倒流,那我岂不是要被困在这十七、八年里,永不超生?
我一边儿想一边儿摇头,状如拨浪鼓。
当然,也许我现在的情况类似于车轮陷进泥坑里,前进不动,只好倒回去一点儿,借助冲力离开泥坑。
说不定这次时光倒流正是老天爷给我的积攒冲力的机会,我应该好好把握。
可我已经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都忘了个干净,又怎能避免命中注定的厄运?
“多谢姑娘。”小画音道。
“谢什么?”我很纳闷。
“若非姑娘告知,画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名声在外了。”小画音笑得有些羞涩。
这小子成年时总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想小时候却挺重名。
“姑娘家住哪里,在下先遣人去报个平安。”小画音道。
“人世诸多,都忘却了。”我摇摇头道,且不自觉的也学着他说文言文。
小画音皱起眉头,一本正经道:“这失忆之症在下也曾在书册上读到过,各家说法不一,一说是邪祟附体,一说是颅脑受过震荡,一说是南山上有一种吃人记忆的千足虫……”
“小孩子家家的,哪读的这乱七八糟的书?”我打断他的话。
“那姑娘是。”
旱天一声雷响,风楼西侧一棵大树应声而倒,将近旁风楼的屋顶砸塌了大半,而余下的半截树干也灼灼燃气。
“救火啊,快叫人救火。”我嚷道,却不听小画音有动静。
回头瞧,小画音已经不见了;看风楼,片瓦未损,西侧那棵遭雷劈的树果然只剩半截焦黑炭化的树干;看水面,只倒映出空空的一片天,而我那芊芊素手、倾世容颜、一身剪裁精良的衣裳,都没有了。
难道我又回到了十七八年后的画宅继续当我的孤魂野鬼?
既然终究要回来当孤魂野鬼,那还带我回到过去干嘛?
大爷的,又被上头那个耍了。
我愤懑的踢向水面,却连个涟漪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