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雨势稍缓，按照师父的遗愿，我离开了永宁城，一路向北，朝着渭城前行。”
“......”
“......”
铁牛讲到这儿，沉默了下来，似乎故事已经结束。
此时的天色已然亮了许多，远处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厚重的灰云预示着并非天朗气清的一天。面前空地以及周围的密林间，黑暗早就无声隐退，淡薄的雾气弥散其中，恍若梦幻仙境。
方默低着头，观察着脚下的那棵枯草。
同梁宽相比，铁牛讲故事的本领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他憨厚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木然的神情，低沉沙哑的嗓音也从未有过任何波动，仿佛不是在讲述切身经历，而只是在机械地背诵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本小说，哪像梁宽那样又喊又叫又哭又笑的，好似自己是其中某个角色。
然而，即便是通过如此拙劣的技巧讲述，这个故事依然深深地感染了方默。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深刻情感---快乐、喜悦、悲伤、恐惧、痛苦、茫然、孤独以及爱与恨---他全都体会得到，也深为唏嘘，唏嘘过后却不免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呢，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不是吗？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还活着......
微风起，白雾轻荡，像寻不得解脱的迷失怨灵。
铁牛稍稍挣脱了回忆的泥淖，收回远望的视线，瞄了一眼低着头的方默，心下做了决定。
方默正回忆着一些很久远的往事，突然听到身旁扑通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看到铁牛蓦地朝他跪了下来。
他大吃一惊，慌忙起身跳开，口中疑惑问道：“大牛，你这是做什么？”
铁牛保持着跪姿，将身子转向他，神色坚毅答道：“方大哥，求你教我武功！”说着，便磕下头去。
“教你武功？”方默念叨着，正欲再度躲开，却好似想到了什么，弓起的膝盖不由得一滞，最终没能跳起。
“你想替你师父报仇？”他皱了皱眉头问道。
“是！”铁牛以额触地，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我与方大哥结识不过两日，交情甚浅，提出这样的请求很是冒昧。但我感觉得到，若是方大哥的话，可能...可能肯答应我。”
方默的瞳孔微缩。
小人物的生存智慧吗？还是自己随性的态度？无论是何种原因，自己似乎还是在不经意间表露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气质来，这种与众不同甚至让有过师承、深知此时武学传承是何等严格的大牛有勇气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眼前的问题却并非这个。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可以教你武功，”方默试探着道，“但据你所说，你的师父乃是自杀，你又如何报仇？”
铁牛猛地直起身来：“不！师父不是自杀！师父是被他们阴山派逼死的！我要杀了林涛为师父报仇！”
看着铁牛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的模样，方默暗自叹了口气。
“好，大牛，就依你所言，杀了林涛便能为你师父报仇，”方默淡淡地说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要如何杀林涛？”
“如何杀林涛...？”铁牛愣了愣，“当然是学会武功亲手将他杀了啊......”
方默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武功能够令人在一夜之间成为高手，我没有，这整个天下想必也没有。无论是你师父还是林涛亦或是我，我们都是自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习武，勤修苦练数十年方才有所成就。可你呢，大牛？你今年已然二十有四，虽身怀些微武艺，但距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很远，而就像你师父所说，以你的年龄和资质学起武来势必会事倍功半，而且这还是五年前的情况，现在的话还有没有一半都说不好。在我看来，即便将威力最强进境最快的武功教给你，你想要打败林涛也至少需要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啊，三十年间能发生多少事情？也许明年林涛便被别的仇人杀死了，又或者更早一点今年冬天就得重病死掉了。无论如何，只要他在你打败他之前死掉，你便不能手刃仇人为师报仇。”
方默顿了顿，柔声道：“大牛啊，你还有自己的人生。你还有宽子、小六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眼前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我相信在你们三兄弟齐心协力之下，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要成家立业，还要生儿育女为铁家延续香火。你师父不也说了吗？他不要你为他报仇，他只想你好好活下去。你又何苦违背你师父的遗愿、花费数十年的生命只为了一场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复仇？何苦呢？”
听着方默苦口婆心的劝导，铁牛的神情变幻不定，几度欲言又止，片刻后方才紧握双拳哑声道：“方大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若不能亲手为师父报仇，我心难安啊！我死后，又该如何面对师父啊？!”
铁牛的声音已隐隐带有哭腔，方默望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最开始傅云刚刚去世的时候，铁牛或许只想让林涛去死而为傅云偿命，这是纯粹的仇恨。然而，渐渐地，当他意识到他也是傅云自杀的部分原因从而生出应当担起复仇重任如此想法的时候，纯粹的仇恨便转化成为一种由诸多复杂情绪---内疚、痛苦、自责、憎恨、厌恶---纠结而成的执念。仇恨无法遮蔽人的眼睛，执念却能使人迷失心智。
以一个现代人和局外人的立场来看，傅云之死不仅是他自己的选择更是理所应当之事，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任，林涛不需要，铁牛也不需要。这也是为何素来敏锐的方默没在第一时间觉察铁牛讲述这件往事的用意。然而，铁牛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应该走普通人的人生道路，而非这样一条漫无终点充满痛苦的复仇之路。所以，在知晓其意图的第一时间，方默便试图劝他放弃。
只是，现在看来，果然是他考虑得太过理想化。毕竟仇恨易解，而执念难消啊！就算是自己不也一直放不下吗？
“唉！”方默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大牛，我答应教你武功。”
“方大哥此话当真？”铁牛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丝喜色。
“当真！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方大哥请讲！”
方默严肃地看着他，沉声道：“我可以教你武功，但是，在我确定你的实力足够之前，你不得私自报仇！这一点，你可做得到？”
铁牛双膝跪地上身挺直，面容肃穆道：“师父之灵在上，我铁牛发誓决不会在方大哥允许之前私自出手报仇！若有违此誓，叫我今生不得手刃仇人！”
“好。起来吧。”方默摆摆手，道。
铁牛倒是愣了愣：“方大哥，不用磕头拜师吗？”
“头你已经磕过了，至于拜师还是算了，我们年纪相仿，师父徒弟什么的总觉得有些怪异。”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尊我一声方大哥就足够了，我不太在意这些东西。赶紧起来吧。还有，以后别再跪来跪去。”
“是，多谢方大哥！”铁牛微微迟疑，但见方默已经转身背对着他，还是顺从地站起身。
方默眺望着天边缓慢游动的灰云，低声自语着什么。
“我消不去的，希望时间能做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