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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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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门还锁着,整个27层转了一个遍,都没见到他的影子。这种时候,他应该不会去别的部门吧?程欢按了电梯直到大堂,奔向接待台,“有没有看见老板回来?”

“没有啊。”对方一脸茫然,“他们不是去了展览中心吗?”

程欢跺了跺脚,再转头跑去停车场。如果连他的车也不在,那么他就真的是没回来了。

可是,一到停车场,程欢就怔住了。

没错,周锦唐没说错,他回来了。

那辆线条流利的银灰色车子,还停在他的车位上。可是,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他……一直就坐在车里,没下来?

程欢微微喘着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种时候过去的话,是在安慰他,还是打扰他?一时间纷扰的记忆突然挤回脑袋里,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下雨天,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里,像是受了伤的困兽,瞪着血红的双眼发呆。

那个时候,她还在上学,完全不懂事,一直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终于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是生平第一次,尝到父亲打的耳光是什么滋味;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那种失败,那种屈辱,那种万念俱灰,那一刻父亲的眼神,烙印般刻在她心底。

当年汉方建设惨败在大信的脚下,父亲十年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

现在,她回到这里,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天。她要眼看着大信垮台,眼看着不可一世的乔柏年,也尝到失败的滋味。

一样的大雨如注,一样的压抑担心,突然之间,好像时光倒流回去,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

程欢的手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全是冷汗。往事重演,输的是大信,她应该欢欣鼓舞才对啊,为什么还傻站在这里,不知所措?

傅宪明的车门慢慢打开,程欢看着他下车,一步一步走过来。

不知不觉,她在下意识地往后退。外面就是雨,凉意透衣而入,可是她完全没有察觉。

“程欢。”傅宪明叫她,“过来。”

程欢站住脚,身子在轻轻发着抖。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她做的一切?

傅宪明的脸色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差,只是有些疲惫。

“你再往后退,就进雨里去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啊?”程欢愕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时候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你出来,是找我来的吗?”傅宪明走过来,扶着停车场的栏杆,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衬衫袖口。

“我听周总监说,竞标不太顺利。”程欢讷讷地开口。

“不用这么婉转,”傅宪明自嘲地一笑,“什么不顺利,其实就是输了。”

“我担心你。”程欢的声音很低。说真的,连她自己也觉得悲哀,明明是真心话,可是好像在撒谎。这种结果,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干吗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傅宪明沉默了一下,“我没事。”

“大家都知道,星河广场很重要,更何况,你从来没输过,偶尔输一次,是最难受的。”

“星河广场已经成了定局,不能挽回了。”傅宪明振作了一下,“我就算哭天抢地也没用。”

“你……你不在乎?”程欢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不在乎。”傅宪明伸手摸摸她的脸,擦掉她眉梢上沾着的雨珠,“不过没关系,失去一个星河广场,大信还垮不了。程欢,知不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么?”

“失败。”程欢回答。就像父亲,只要一次失败,就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

“不是,怕的是输不起。”傅宪明淡淡地笑了,“商场上,赚和赔都是经常见的事,其实有时候做生意也像赌博,愿赌服输,下一个机会再翻本。”

“你这么想,就好了。”程欢抬脸看着他,真正不愧是傅宪明,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一刻,她长久以来的信念突然动摇,为什么当初父亲不像他?如果当初,他肯认输,肯从头再来过,那么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

“来,陪我去喝一杯。”傅宪明握起程欢的手,“我还没见识一下你的酒量。”

“要喝酒?”程欢睁大眼睛,这个时候喝酒,很容易醉的。

“嗯,会不会喝酒?不会我教你。”他拉着她往车子那边走过去,“这种天气,喝点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程欢握紧了他的手。真的吗?只要喝杯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可以当做没发生?如果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酒,人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遗憾,这么多的悲伤。

这一路走来,她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看见结局,是命运跟她开的玩笑吧,眼睁睁看着自己错了又错,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回头。

星河广场竞标失败,是谁都没想到的,可是接下来一场火药味浓烈的董事会,就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了。

据说为了这件CASE,连远在日本疗养的乔柏年,也特地搭飞机赶了回来。

程欢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什么样的会议,要一整天?所有高层全部关在会议室里,连午饭都没有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欢去了七八次茶水间,又去了七八次洗手间,在会议室那两扇紧闭的雕花大门前面走来走去,可是什么消息都听不到。

心里好像煎了一锅油,怎么办?这个时候,乔一定又在张牙舞爪了吧。

“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了,周锦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门上的玻璃都差点震落下来。

程欢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周锦唐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子上重重一摔,脸色铁青,“真是受够了!”

“是不是——董事长发火了?”程欢提心吊胆地问,情况看起来很严重啊。

“不过是一个星河广场,有什么了不起,犯得着这么夸张!”周锦唐气得好像快要发抖,“整整一天,没完没了地追究质问,黑锅都让老板一个人扛了!那乔董是干什么吃的?咱们这些人又是干什么吃的?赚钱的时候,都面不改色抢着花,好像这些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不过是一次失手,就好像天塌了一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程欢不敢说话,听着他一口气地发着牢骚。

“你知不知道,从明天开始,所有的CASE都改成乔董直接负责了!”周锦唐气昏了头,“这个混蛋,总算称心如意了。”

“什么?!”程欢呆住了。

当初就是一直制造机会,引发大信高层之间的矛盾,削弱傅宪明的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不不,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只有一阵一阵的冰冷袭上来,如堕冰窟。

叶敏从旁边走过来,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周锦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程欢缓缓扶着椅子坐下来,从来不知道,伤害别人的滋味是这么难受。

从一开始,周锦唐和叶敏就热心地把她当成自己人,处处维护她,惟恐她初来乍到闯了祸。没错,她的目的达到了,演戏演得这么逼真,一点马脚都没露,可是周锦唐和叶敏呢?他们算什么?

“你们都怎么了?”门口有人在门上敲了敲,“脸色都这么难看。”

居然是傅宪明,他正闲闲地走进来。

“老板,你没事吧。”周锦唐愕然瞪大眼,“董事长他们呢,走了?”

“嗯。”傅宪明点了点头,“明天还会过来,部署下个月的计划,还得调查一下星河广场的事。”

“星河广场?”周锦唐莫名其妙,“还调查什么,已经都这样了。”

“问题是,这次栽得太意外了,荣泰的竞标企划,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水准。”傅宪明一笑,“是董事长的意思,怕有人泄露竞标方案。其实——查也没用,已经晚了。”

“我也觉得蹊跷。”周锦唐一拍脑门,“特别是他们的设计部分,简直好像是剽窃我们的创意,可是细节部分,却改动得更精细。如果不是有高手在帮他们的忙,就是有人看过咱们这边的设计图。”

“不可能吧?”叶敏吓了一跳,“看过设计和标书的,根本没有外人啊。”

程欢坐在椅子上,心跳如擂鼓,突然觉得紧张。

没什么好怕的吧,当初既然敢来,就不怕他们知道。其实以傅宪明和周锦唐这样的行家,这样的眼光和经验,迟早都会发现泄密的事实。她早就留好了退路,反正很快就要回荣泰那边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真的很害怕。害怕真相被揭晓,害怕自己的面具被撕下来,害怕傅宪明知道这一切。

“老板,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周锦唐提议,“刚才在会议室里,我差点就气炸了,乔董那什么态度啊,赢了他就跟着沾光,输了就什么责任都推给你……”

“锦唐!”傅宪明截断了他的话,“怎么连你都沉不住气了。”他看了看程欢,怕她担心,“根本就没什么。”

“可是以后乔就骑在你头上了啊!”周锦唐没看出他的心思,还接着说下去,“他从来就只会窝里横,哪有本事出去跟荣泰抢地盘?”

“他有他的办法。”傅宪明把话题岔开,“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可是——”周锦唐还想说什么,叶敏拉了拉他的衣角,瞟了一眼程欢,小声提醒:“总监,你想让程欢也跟着咱们吃不下饭啊?”

“哦!对了,还有程欢。”周锦唐这才反应过来,“那,先不提这些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饭去。”

吃饭的地方,是周锦唐选的,因为美罗那边的酒店最近刚换了名厨,所以建议大家去试试。

停好了车,一起往餐厅那边走,傅宪明边走边开着玩笑:“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吃个饭都要到自己地盘来。”

美罗是大信控股,又是傅宪明一手筹建,这里有四成股份都是他的。

“没办法,习惯了。”周锦唐也笑了起来,“其实也是帮你省钱。”

“那你今天少吃点就够了。”傅宪明牵起程欢的手上楼梯,“要么干脆就你付账。”

“说好了是你请客——”周锦唐话刚说一半,突然打住,停了下来。

“怎么了?”程欢一直走得心不在焉,差点撞上他,幸好傅宪明把她拉过来。

程欢抬起头,不禁也呆住了。

美罗酒店那又宽又长,盘旋而下的白色楼梯上,赫然正站着谢荣昌和裴桐几个人。他们大概是刚刚吃完饭,现在正好出来下楼。两拨人一上一下地在楼梯上停了下来,互相打量。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大信的傅总啊。”谢荣昌第一个打招呼,“好几天没见,气色不是很好啊,怎么,不舒服吗?”

“你——”周锦唐一看他就来气,刚拿到星河广场的开发权,就开始找茬了?

傅宪明缓步踏上楼梯,悠闲一笑,“哪比得上谢老板春风得意,满脸红光。”

“唉,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谢荣昌抹了一把脸,“在你傅总手底下侥幸赢一把,混口饭吃,实在是不容易啊。”

他嘴上是抬举,实际是讽刺,傅宪明当然听得出来,却也没动气,只是微微一哂,“有钱大家赚,以后机会多得是。”

谢荣昌眯起眼睛,笑容多了一丝诡秘,“说得对,好戏在后头,慢慢见分晓。”

除了程欢,没有人知道他这种诡秘笑容里的含义。

程欢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忍着厌恶,掉转了脸。心里觉得悲哀,她有什么资格厌恶,不过是个同党和帮凶。

“呦,这位漂亮的小姐,是傅总的新欢吧。”谢荣昌拾级而下,斜睨着程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有道理。”

“我们走吧。”傅宪明眉头微蹙,没再理会他,牵着程欢的手上楼。

“小心走,别摔着了。”谢荣昌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语双关地说了一句。

“谢老板,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程欢再也忍不住,“做人何必这么绝。”

谢荣昌的笑突然凝固,像是想不到程欢会翻脸,一时间下不了台,僵在那里。

“程小姐。”旁边的裴桐笑吟吟地开口,“很久没见了,上次在酒会上,多谢你帮忙。”

程欢没看他,“无所谓,不过是说句话。”

初次见面那一次,还觉得裴桐坦荡磊落,原来也不过跟谢荣昌一样,只会落井下石而已。

裴桐不以为忤,转过脸跟傅宪明点点头,“傅总,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合作一次。”

“那不如就现在吧,星河广场的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工程,就让给大信来做,怎么样?”傅宪明的语气完全是在开玩笑,可是裴桐却不禁一怔。

“星河广场的开发权,是荣泰拿到的,我恐怕做不了主。”

“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没有登峰,单凭一个荣泰建设,根本吃不下这么大的星河广场。”傅宪明微笑,“像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那种设计,荣泰只怕是做不来吧。”

“你——”谢荣昌的脸蓦然涨成猪肝色,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

“好眼力!”裴桐被揭穿了,不但没恼,反而笑了起来,“果然是大信的傅宪明啊,难怪乔瑞说你是个人物。”

程欢一怔,乔瑞?乔瑞关他什么事。

“傅总,我送你一句话,”裴桐收敛了笑意,“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什么意思?”傅宪明淡淡地问。

“大信建设是你一砖一瓦发展起来的,不过——有点太屈才了吧。”

“至少比登峰和荣泰好一点。”傅宪明一笑。

“我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识英雄重英雄而已。”裴桐伸出手,“要是改变主意,不如交个朋友。”

傅宪明怔了怔,还是伸手跟他一握,“求之不得。”

“裴总——”谢荣昌急了,怎么回事,明明裴桐是给他撑腰的,现在怎么跟傅宪明论起交情来了?

“谢老板等急了,咱们改天再聊。”裴桐回头看了谢荣昌一眼,“我们先走一步。”

谢荣昌赶紧跟了下去,小声追问:“你不会真的把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给大信做吧?”

裴桐一直下了楼梯,走出大门,才淡然一笑,“如果大信还是傅宪明说了算,咱们都未必是对手。他们的实力,其实远在荣泰之上……不过可惜,乔是不可能拉下面子,来跟我要这个工程的承建权的。”

“那就好。”谢荣昌吁出一口气,“我还真担心他们有机会翻身呢。”

“老实说,我替傅宪明可惜。”裴桐蹙起眉,“他怎么肯替乔柏年做事?”

“听说当年他们傅家落魄的时候,乔柏年伸过援手。”谢荣昌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人。”

“你当然不是这种人。”裴桐有点讽刺,“谢老板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没好处的事情,是从来都不肯做的。”

“不管怎么样,赢家还是我。”谢荣昌毫不掩饰他的得意。

“你应该感谢两个人,”裴桐大步流星,把他甩在身后,“一个是乔那个败家子,还有一个就是程欢。”

谢荣昌怔了怔,想起程欢,心头又是一恼,这小丫头翅膀还没长硬,就敢驳他的面子了。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程欢的号码,真得好好教训她一下。

“滴,滴——”

另外一边的餐厅里,电话声响了又响,程欢终于从座位上攥着手机站起来,“对不起,我出去接个电话。”

周锦唐看着她匆匆出门的背影,有点担心地问:“老板,程欢怎么了?一整天脸色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傅宪明搁下手里的杯子,“待会儿我去看看她。”

“小丫头,心思还不少。”周锦唐一笑。

“我一直觉得她心事重重。”傅宪明眉头微蹙,“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程欢从餐厅里出来,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的拐角。那里有一盆很大的蕙兰,叶子宽阔,正好可以遮住别人的视线。

“谢老板,不是说不要随便打我的手机吗?”她低声埋怨,“再说我跟傅宪明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那边谢荣昌语气冰冷,“你是去拿商业资料,不是去用美人计的。”

“我用什么办法,那是我的事。”程欢哼了一声,“反正你要的东西,已经交给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事情还没完呢!接下来,还有大信下一季的投资计划,收购期间的股东资料……”

“我跟你的协议,应该是到星河广场竞标为止吧。”程欢忍无可忍,“告诉你,我不干了,我早就不想干了!”

“什么?”谢荣昌一惊,“事情才进行到一半,你就想拆我的台?”

“你还想怎么样?”程欢叫了起来,“星河广场已经到手了,你收购大信,那是你的事,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那个什么市场部总监,我也不要了,只要以后你别来烦我就好。”

“你——不是看上傅宪明了吧?”谢荣昌停了片刻,阴恻恻地问。

“开什么玩笑!”程欢一口否认,“我明明知道大家是对头,怎么可能喜欢他。再说,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怎么知道他的电脑密码?怎么拿到标书?”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心软了。”谢荣昌警告她,“你要分清楚,哪一边才是自己人。”

“你有把我当成自己人吗?谢老板,不必说这么好听的话,我们不过是利益合作,各取所需而已。”程欢不禁冷笑一声,“听见这种话,我会觉得脸红。”

“只要你肯继续帮我,市场部总监的位子,还是你的。程欢,我知道你想成功,想出人头地,两年后,大信建设就会被荣泰代替,到时候整个地产界是我的天下。”

“我没兴趣。”程欢生硬地拒绝,“我不想再做这种事。”

“你再考虑一下……”谢荣昌还没说完,程欢已经挂断了电话,“再见。”

握着电话,她有片刻的怔忡。

连谢荣昌都看得出来,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喜欢傅宪明,再怎么竭力地隐藏,还是那么欲盖弥彰。

谢荣昌说得没错,她已经心软了,已经不知道哪一边才是自己人。

慢慢转过身,往餐厅走去,可是刚刚踏出拐角那盆蕙兰的背后,程欢突然惊呆了!

就在对面,走廊的壁画下面,靠着栏杆站着的,是——是他?!

淡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对视着,如中雷击般,无法自控的震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欢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低哑地响起:“你——都听见了?”

傅宪明没开口,可是那种眼神,让程欢整个心口都狠狠地抽紧了。

“我……我可以解释……”程欢伸手扶着旁边的墙,想找一点支撑的力量。多么害怕,他会就这么转身走开。

“好,你解释。”他终于开口了。

“我,我……其实……”讷讷地挤出几个字,程欢终于不得不放弃,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解释?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傅宪明看着她,汹涌的矛盾在胸口混乱地纠缠。刚才出来,是因为担心她反常的神色,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却无意中听到她跟谢荣昌的对话!

要冷静,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可是他的心里空白一片,只有彻骨的寒意从背后爬上来。是他听错了吧!她居然说,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拿到标书?!她居然说,星河广场的竞标失败,都是她一手策划,为的就是跟谢荣昌“利益合作,各取所需”?!

僵硬的对峙,如铁的沉寂,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凝固起来。

莫名的压迫感,让程欢渐渐觉得窒息,好像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吃力而沉重。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他低声叫了她一声。

“程欢。”

声音那么低,低得好像是她的幻觉。但是接下来,听见他艰涩地问:“为什么?”

程欢掉转脸,不看他。怕了那么久,最难堪的一刻,终于还是躲不过。

“我,收了他的钱。”轻轻一句话,他听不听得出,她心里的碎裂声?

“就只为了,钱?”他不相信,如果她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谢荣昌给她的,他也一样给得起。

“对。”程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胸口的刺痛,眼泪就快要涌出来,可是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流眼泪?就算已经无可挽回,至少还要给自己留点自尊。

“原来,我当了白痴很久了。”傅宪明的声音清冷彻骨,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嘲谑。工作再怎么辛苦,想起她的微笑,还是觉得心头温暖,可是到头来,居然都只不过是骗局一场。

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不堪过。

“明天,我会辞职。”程欢的身子在不易察觉地轻轻发着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

“辞职?”他一震,怎么回事,只不过半个钟头之前,他们还坐在一起,灯光那么明亮,红酒散发着摇曳的香气,只不过是一转眼,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套出了星河广场的资料,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吧,所以就干脆一脚踢开。可是这句话,他说不出口,看着面前程欢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讽刺的话他居然说不出口。

“这么做的后果,你想过吗?”他问她,竞标失败,大信损失了多少钱,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当初跟公司签约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保密条款?知不知道万一被发现,你可能去坐牢。”

“如果有证据,我都无所谓。”程欢的声音很空洞。

什么后果,她还能有什么后果?最悲惨的下场,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程欢。”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还有别的理由吧,一个星河广场,谢荣昌能给你多少?要担着这样的风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居然顾不得生气,心底混乱的都是一片隐隐渴望,只要她解释,无论什么理由,他都愿意接受。

可是,没有,没有听见期望的话。“我跟你之间,从头到尾都是误会,都是利用。”程欢想要说得轻松,可是听上去却无限苍凉。

结果是早就已经注定的,到了这个时候,再留恋、再慌张,哪怕是哭天抢地苦苦哀求,也不过是让自己变成笑话。

“那一天……你在会议室里,泼了我一身咖啡,是故意的?你在酒会上,帮我挡了那杯酒,也是故意的?下雨的那天,扭伤了脚,统统都是故意的?”傅宪明的声音里,浸透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他伸出手,想要把她低垂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可是,手停在半空,眼看着就要触到她的发丝,却再怎么也落不下来,“你对我的拒绝,躲避,不过都是欲擒故纵?”

程欢的咽喉已经梗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是,不是。那每一幕,每一句,日日夜夜在心头盘绕,他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他的呼吸和味道……如果是存心的欺骗,她怎么会设计出这样自欺欺人的陷阱。

“你,从来都没说过一句喜欢我。”傅宪明的手,终于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揽她入怀抱,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你说了那么多的谎,为什么单单少了这一句?”

无法抗拒,失去了维持自尊的勇气。

程欢在他的怀里,泪水终于涌出来。拼了命地忍,还是忍不住,那种针刺一般的心酸啊,从心底一直漫延上鼻端。

眼泪那么汹涌那么急,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打湿他的外套。

是,她喜欢他,喜欢得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从来也不知道,不能想象,喜欢一个人,会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万般地留恋,到处找借口,只不过是想要在他身边多留一刻。

宁愿他这个时候暴跳如雷,宁愿他转身拂袖而去,怎么都好,一切结局她都甘心承受,只是不要这样一如既往地抱紧她。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失去的滋味,好像整个人都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程欢,我只不过是自己送上门的战利品,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你?”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还来不及觉得疼,心就已经烧成了灰,“你千方百计躲着我,还都当你是害羞,原来,你是根本不想要。”

不是,程欢无言地申辩,她是真的,真的爱他啊!

可是,太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更加证明她自私。他花费多少心血来争取的星河广场,那本来是一座建筑的神话,是他的梦想之城,却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全部葬送。

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他,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若无其事?!

天底下,还有哪一句话,比这个时候说爱他更荒唐,更讽刺。

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挣脱他的怀抱,掉转自己满是泪水的脸。程欢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怎么可以,让他最后一眼看见这样的程欢?

“我走了。”她背对着他,心如刀割,从此以后,再也无颜面对他的眼。

等不及听他的回答,也许是心里明白根本就不会有回答,程欢加快步子走出去。灯光还是那么明丽,遇到的每个侍应都满脸微笑地跟她问好,只有她,踉跄狼狈,泪如雨下。

07

“叮咚——叮咚——”

“砰砰砰!”

先是门铃响,然后变成了拍门声,好像整扇门都快要震下来了,门外的人,好像铁了心要进来。

程欢从沙发里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边。头疼欲裂,眼冒金星,空虚的胃好像在泛着酸水,怎么回事,几点了?

门打开了,外面的谢荣昌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这样?”

这是程欢吗?蓬乱的头发,毫无血色的脸,一向干净的她,衣服上却揉得一团乱褶。

“你来干什么?”程欢扶着门,把他堵在外面,没有一点请进的意思。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出了事,我还是从外人嘴里听说的。”谢荣昌一脸关心,“看你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病了吧。”

“你听说了什么?”程欢冷冷的。

“你和傅宪明翻脸了吧。”谢荣昌试探地问,“听大信那边的人说,你的辞职信都已经寄过去了,而且这几天,一直没露面。”

“没错,”程欢承认了,反正到了这个分儿上,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们已经摊牌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疯啦?!”谢荣昌又惊又急,“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完,现在你撤出来,太早了吧!”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要是那天晚上,你没打电话过来,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听见了?”谢荣昌一呆,“真是不凑巧……”沉吟了一下,他又呵呵一笑,“也没什么,反正早晚都要拆穿,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都一样。反正,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星河广场落到我手里了。”

“开发案一结束,你至少赚进好几亿,应该知足了吧,”程欢急着关门,“我还要休息,没事的话,不要来找我。”

“哎,等等。”谢荣昌赶紧推着门,“跟大信翻了脸,也用不着这么沮丧啊,荣泰还给你留着位子呢。你也知道,那些设计都是你一手改过的,至少要等到星河广场完工以后……”

“等到完工以后,再把我一脚踹开是吗?”程欢打断他,“谢荣昌,不要跟我玩这些把戏,你付钱,我办事,星河广场我已经帮你骗到了手,从现在开始,大家就一拍两散。”

“别忘了,你也是在利用我。”谢荣昌沉下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个倒闭的汉方建设老总程永浩的独生女吧。”

程欢霍然一惊,这么多年以前的事,他居然也知道?

“不用那么惊讶,我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久,想查一个人的底细,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谢荣昌眯着眼一笑,“要是不清楚你的来头,我怎么敢放心让你去大信?”

“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程欢闭了闭眼睛,淡淡自嘲,“我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

“当初汉方和大信竞争,结果一塌糊涂地惨败,还被人家收购过去,程永浩破产之后,又跟他老婆——对不起,是跟你母亲,离了婚,是吧。”

程欢咬紧了牙关,耻辱的感觉一直冲上头顶。

当年汉方沦落,程太太抛夫弃女,应该是整个地产圈子里的天大笑话吧。

“程欢,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说你,”谢荣昌拍拍她的肩膀,“我以前跟你父亲也算朋友,要是你早说,我能不帮你们一把吗?”

程欢厌恶地躲开他的手,“要是当初有人肯帮忙,我们就不会落到那种地步。”

“呵呵。”谢荣昌干笑了两声,“所以呀,做人一定要懂得为自己打算,你不会是想两手空空,走你父亲的老路吧?”

“你什么意思?”程欢抬眼看他。

“别忘了,你的那笔钱,只收到一成而已。”谢荣昌提醒她。

“你不是想要反悔吧。”程欢冷冷笑了笑,早知道这条老狐狸,没这么便宜把钱吐出来。

“别跟你父亲一样,为了个女人一蹶不振。”谢荣昌避而不答,“我知道,你跟傅宪明好像动了感情,可是你们立场不一样,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呢?早晚都是要翻脸的嘛。”

程欢不说话,他说的是事实,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这么刺耳?

“听我的,回荣泰来,正好登峰的裴总也很欣赏你,他点名要你做星河广场的开发项目。”谢荣昌终于说出他真正的目的,“大好机会就在你眼前摆着,你要是现在放弃,恐怕损失的不是一点点。”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兴趣。”程欢蹙起眉,星河广场?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听到这四个字!

“大概你还不知道吧,乔柏年已经开始调查投标泄密的事情了。”谢荣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是不到荣泰这边,就没人保得住你了,等着他们告你商业欺诈吧。”

“谢荣昌!”程欢怔住了,早知道他卑鄙,可是没想到,他会卑鄙到这种地步。

“现在,你不那么讨厌我了吧。”谢荣昌笑了,“程欢,你已经是大信建设的眼中钉,再不赶紧找个靠山,就是自讨苦吃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程欢努力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过来帮我的忙,荣泰市场部总监的位子,一直等着你来坐呢。星河广场完工之后,你要是还想走,我绝对不阻拦。”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搭上程欢的肩膀,“不过,到时候,只怕你舍不得走了呢……傅宪明能给你什么,我也一样能给你。”

他——他在说什么?!

程欢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这个又秃头又猥琐的男人,论年龄,简直都可以做她的父亲,居然说出这种话!

突然之间,程欢控制不了地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你笑什么?”谢荣昌恼羞成怒,“告诉你,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你看上傅宪明,还不是看上他的钱,装什么假清高。”“对,对,对。”程欢说不出别的话,只是笑得直不起腰,连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真荒谬,真可耻,真讽刺!

她是为了报复大信,才找上谢荣昌,可是看看现在,到底她报复了谁啊?一个是傅宪明,一个就是她自己!

突然之间,想起初见傅宪明的时候,他说过的话——“不一定每件事情都要赢,有时候,你赢了一样东西,就会输掉另一样。”

现在才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他这句话,就像是预言,字字都不差。

日子一天一天晃过去,日出,日落,街上人来人往,车子急急忙忙地穿流,这个城市,为什么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程欢从车窗往外看,人流车流都在忙着抢道,红灯前面,一张张急躁的脸。

悲欢离合的故事,每天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上演,任你有多少辛酸苦涩,撕心裂肺,在别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也许这样是对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既然不能回到从前,只好把它统统忘掉。

“程小姐,前面好像堵车,从广平路那边绕一下吧。”司机跟她商量,“反正过两个路口就到了。”

“嗯。”程欢没抬头,答应了一声。

谢荣昌没有食言,除了给她市场部总监的位子,还给了她一间私人公寓和专用的车。

这么年轻,已经爬上这么高的位子,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羡慕她拥有的一切。应该满足了吧,当初想要夺回来的东西,钱、地位、荣耀,已经一样都不缺。

车子掉了头,沿着右边路口转了出去,车窗外的建筑和景物一掠而过。旁边就是永和礼服店,专门出售名牌的晚装和礼服,程欢想起今晚的酒会,为了庆祝星河广场奠基动工,也是为了借媒体的宣传造势,荣泰今夜举办了大型的庆祝活动,包括焰火、演唱会、自助餐和酒会。

各大报纸都登了整版的广告,想必——傅宪明,他也看到消息了吧。

程欢闭上眼睛,眼底一阵酸涩。呵,想起这个名字,还是觉得悸动。

“程小姐,你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要不要顺路去一下医院看看?”司机从前座的后视镜里看她,“现在只要是女人就嚷着减肥,看一个个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跟自己过不去……”

程欢哑然失笑,减肥?他误会得还真离谱。

掉头看向窗外,突然一颗心提上了喉咙口,“麻烦你,停一下!”好像是没经过大脑思考,就已经脱口而出这句话。

司机一呆,以为她有什么事,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你怎么绕到这里来了?”程欢失声问,“谁叫你走这条路的?”

对面,那幢熟悉的弧形大厦,是大信建设。

“程小姐,你怎么了?”司机被她吓着了,“我刚才跟你说过要绕路啊。从广平路出来,转到这个路口,是最近的。”

程欢说不出话来,屏住呼吸,怔怔看着对面的大厦。

27层上,那排水蓝色的落地长窗,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滟的光彩。

本来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以为还可以忘记,可是这一刹那,才知道自己心里多了一个洞。

他的办公室,是哪一扇窗子?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阳光是这么明媚,街上人流如织,程欢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刻骨地孤单,刻骨地想念。只不过隔了一条街,他在签文件?喝咖啡?开会?还是——正在跟周锦唐开玩笑?

这么些天过去了,他是不是,也已经决定要忘记她。

“程小姐,你在看什么?”司机提醒她,“这里不能随便停车的。”

程欢的心里,一阵阵温柔的刺痛。“我在看……对面的蓝色玻璃,真漂亮。”

事到如今,想见他,已经是奢望,那么看看这层熟悉的玻璃窗子,也是好的。

他不知道她就在下面吧,距离他只有几百米。又是害怕,又是渴望,他会偶尔出现在窗口。今天不知道他穿了什么样的衬衫,是蓝色那一件,还是白色细条纹的那一件?她记得他每一件衬衫的颜色,甚至上面每一粒纽扣的样子。

当时,还刻意不去看他,可是为什么,这些记忆会这么清晰!

“滴滴——”后面的车子在按喇叭了,司机催促她,“我们该走了。”

“哦,好。”程欢如梦初醒,赶紧坐直了身子,犯什么傻啊程欢,是你自己放弃的,现在却赖在人家公司门口不肯走。

“要是程小姐喜欢这种玻璃,不如咱们在星河广场那边的几个大厦上也装这一种。”司机笑呵呵地建议,“是很漂亮,难得蓝色玻璃还这么清澈。”

程欢只好沉默。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飞快向前驶走,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记住他是错误的,就算偶尔想起都是不应该,可是,记住他窗口的颜色,不能算错吧。

“程欢,你发了好一阵子呆了。”

裴桐从旁边走过来,端着酒杯,“穿这么漂亮,怎么只躲在角落里?”

“没有啊。”程欢抬起头,“你——你不去招呼客人,跑这边来做什么?”

裴桐环顾了一下四周,满堂宾客都端着笑脸四处寒暄。“有什么好招呼的,我又不是荣泰的人。怎么,有本城人气最高的钻石王老五来找你聊天,还不欢迎啊?”

“你还真自恋。”程欢给他一记白眼,哪有人这么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当然,当然,比起傅宪明,我还差一截。”裴桐打着哈哈。

程欢猛一怔,“你拿我开玩笑就算了,不要扯上他!”

“啧,这么不经逗,才说一句就恼了。”裴桐看着她,“丫头,你还想着他吧?”

“我没有。”程欢矢口否认,可是,脸色已经变了。

“看你这个样子,多没出息,将来肯定是嫁不出去了。都已经决定的事,干吗还拖泥带水地犹豫不决?”裴桐把她拉到身边,“看那边,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是正东实业的罗照鑫,三个金字的那个鑫,一听就知道很有钱吧。人长得也还算不错,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啊?”程欢叹口气,“我真的没心情跟你开玩笑,那边一大票美女,你去她们那边不是更热闹。”

“你说那种人也叫美女?拜托,你什么眼光。”裴桐一脸的受不了,“不过说真的,那个罗照鑫,刚才一直跟我打听你,一脸惊艳的模样,你不如考虑一下?”

“我还当你是登峰的老总,原来不是。”程欢不理他,“你简直就像个拉皮条的。”

“我是为你好,丫头!整天绷着个脸,好像别人欠了你八百吊钱,有什么用啊?我是把你当兄弟,才好心提醒你,做人不要这么死心眼。”

程欢忍不住好笑,谁是他兄弟?还真会攀交情。

“好了好了,不要耍酷了,那边有好吃的,过去尝尝!”裴桐一边说,一边揽着程欢转身,“一会儿我再请你跳个舞……”

话说到一半,舌头突然打了结,站在原地,“程,程欢,那边——不是傅宪明吗?”

程欢的心蓦然提了起来,慌忙抬起头,“在哪里?”

在那里。

虽然隔得远,中间还挡着影影绰绰的宾客,但是,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乔瑞就在他身边。怎么,她终于如愿以偿,跟他在一起了吗?

程欢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在往这边看过来,水晶灯下,隔着满室的喧哗热闹,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在一起。

几乎是同时的一震,傅宪明和程欢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一刹。

这么多天不见,突然看见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只觉得恍如隔世,周围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忽地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

傅宪明看着程欢,原来,她在这里。

她搬了地址,换了电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那个曾经在会议室门外跟他斗嘴的程欢,那个曾经坐在他旁边专心致志吃着冰淇淋的程欢,那个曾经红着脸不肯让他脱下鞋子的程欢,那个在雨夜里躲进他外套下面的程欢……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胸口传来震痛,好像被什么东西沉重地击中。

裴桐的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唇边还留着刚才一丝微笑的影子。只不过才一个月,她就已经有了新的依靠?

程欢好像被烫到了似的,本能地甩掉裴桐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其实她早就和他没有瓜葛,还怕什么被误会?应该大方一点,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吧,何必让乔瑞也跟着看笑话。可是双脚好像钉在地板上,在他远远的凝视里,一动也不能动。

“程欢,你发什么呆啊。”裴桐推推她,“还不过去打个招呼。”

程欢却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不……不用了吧?”

“哎呀,傅老弟!”一个笑眯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是谢荣昌,拨开众人迎上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肯赏脸呢。”

傅宪明的目光还停在程欢身上,一半是辛酸,一半是苦涩。已经不记得,自己想她想了多少遍,总是错以为会在办公室、茶水间、停车场,任何一个角落看见她;却怎么也没料到,居然在荣泰的庆功酒会上,看见她和他们在一起。

“咳咳。”谢荣昌见他没反应,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个,傅总——怎么在这里站着,别人还当我招待不周啊。”

傅宪明暗暗咬住牙,掉转身,朝谢荣昌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谢荣昌有意无意地朝程欢这边瞥了一眼,“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不顺心?”

“还算不错。”傅宪明淡淡回答,“要是谢老板少关心我一点,就更顺心了。”

“呵呵,傅老弟真会开玩笑。”谢荣昌干笑了两声,“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荣泰新上任的市场部总监。”

程欢依稀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一慌,掉头就想躲开。裴桐却一把拉住她,“你躲不掉的,既然在这个圈子里,早晚都得碰面。”

“不行,我……”程欢手足无措,怎么能在这种情形下跟他面对面!

可是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朝这边走过来,谢荣昌正大声地对傅宪明说:“这就是我们的市场总监,程欢。”

他是故意的。程欢咬紧嘴唇,他是故意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阴暗内幕,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跟傅宪明的过去。他根本就是有意要给傅宪明难堪。

大信和荣泰的每一次较量,都以荣泰的失败告终,现在万人瞩目的星河广场,终于落进了荣泰的手里,谢荣昌怎么舍得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扬眉吐气。

“其实傅总也知道程欢吧,以前她也在大信做过一阵设计。”谢荣昌拉过程欢,“也有人跟我说,这么年轻就做市场总监,怕经验不够。听说傅总的眼光一向很准,那就请帮我看看,程小姐怎么样?够不够资格当我的左右手?”

程欢低着头,强烈的愤怒和耻辱,在胸口激荡,可是什么都不能说出口。

短暂的沉默,空气里的冷寂,好像要把她冻僵在那里。

“程小姐,恭喜你。”终于听见傅宪明的声音,可是陌生得不像他。

程欢闭了闭眼睛,多么希望,自己从来就没参加过这个酒会,甚至,希望自己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掉。

“是你?!”旁边的乔瑞不敢相信地看着程欢,“你原来是荣泰的人?”

“没有人规定,从大信辞职的人,不能跳槽到荣泰吧。”裴桐帮着程欢说话。

“哼。”乔瑞冷冷哼了一声,“当初在大信,从傅宪明到周锦唐,个个都惟恐你吃亏,想不到这么快,程小姐就摇身一变,成了荣泰的新贵了,真是佩服啊。”

“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裴桐微笑起来。

程欢没有解释,也不辩白,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真可惜。”乔瑞的语气充满讽刺,“我还以为遇到了对手,原来你只不过为了一个市场总监的位子,就什么都放弃了。早知道有今天,那次——”

“乔瑞。”傅宪明打断了她,“你也说够了吧。”

“我不能说吗?”乔瑞瞪大了眼睛,“我是替你不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给她留面子?”

“算了。”傅宪明招手叫过侍应,“你是来参加酒会,又不是来踢场子。”

“哦,对,我忘了。程小姐已经不是大信的人了,今非昔比,干吗还要看我的脸色?”乔瑞笑了,一边挽起傅宪明的手,一边朝程欢眨眨眼,“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你才对。”

她的神色,开心又亲昵,程欢的心却慢慢沉进冰冷的水底。

虽然是早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是,眼睁睁看着她握住他的手,才知道什么叫做失去。

傅宪明也怔了怔,不露痕迹地抽回手,从侍应的银盘上端过一杯酒,一口饮尽。

辛辣的烈酒,从喉咙口一直烧到胃,整个胸口都像着了火。

“你怎么这么喝酒!”乔瑞低声埋怨,“当心喝醉了,会失态。”

傅宪明搁下杯子,“怎么会。”

这样对着程欢,如果不喝酒,他才会失态。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程欢突然开口,掉转身,匆匆走开,步子那么急,简直像要逃。

再停留多一秒,她的心脏一定会停摆。可是,越慌越急越出错,“砰”的一声,和一个侍应撞个满怀,只听见“哗啦”一声,连酒带杯,摔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程欢一叠连声地道着歉,面红耳赤,慌忙蹲下来帮忙拣杯子的碎片。

指尖一阵刺痛,碎片上滴了一滴殷红,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只顾着低头收拾,手忙脚乱。

快点快点,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就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边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程欢呆住了,不用抬起头,她就知道是谁,那袖口上的白金十字袖扣,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在她扭伤了脚的那一天,也是这双手,帮她脱下靴子,小心地给她擦药,她记得当时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只敢盯着他的袖扣。

明明知道要躲开,可是,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回来,来不及躲闪,已经被淹没。

“别拣了,他们会收拾。”听见他的声音,好像带着一丝责怪,“手指都破了。”

程欢呆呆看着他,用一条雪白丝缎的餐巾帮她裹起伤口,眼睛渐渐模糊,快要看不清楚。

“回去要好好清洗包扎,割得这么深,当心发炎。”他低声嘱咐,托住她的肘弯,把她扶起来。

“谢谢你。”程欢忍着泪水,沙哑地道谢。

“不客气。”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

跟她之间,已经只剩下这样礼貌疏远的对话。

“宪明——”乔瑞从后面走过来,“你不会跟上次一样,又要送她回家吧。”

程欢深深吸进一口气,不会,那是再也不可能的事情了。

“程小姐。”有人叫她,“你没事吧?”

程欢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孔,笑容可掬地对着她。这是谁啊?怔了半晌,才突然想起,刚才裴桐介绍过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叫什么——罗……

“我姓罗,罗照鑫。”他知趣地介绍自己,“看你好像弄伤了,介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谢谢。”程欢一口答应,只要能离开这里,怎么都好,她正巴不得落荒而逃。

罗照鑫反而没想到她会答应,打了个愣,喜出望外,“可以啊?那,需要跟谢老板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程欢转身往外走,谢荣昌?他现在应该正在旁边看笑话。

罗照鑫赶紧跟了上去,“不用这么着急嘛……”

“咦,这么快,就有人替补了。”乔瑞看着他们匆匆地穿过大堂,不禁侧脸看了一眼傅宪明,“她好像不想看见你啊,会不会是有点心虚?”

傅宪明的眉头锁了起来,“不关你的事,你能不能少插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还怀疑,星河广场的事,就跟她有关呢。”乔瑞有点赌气,“不然哪有这么凑巧,这边竞标一结束,她接着就辞职了?谢荣昌又凭什么给她坐市场部总监的位子?”

傅宪明脸色一沉,“这种话,没证据就别乱说。”

“谁说没证据?只要查一查就会知道了。”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傅宪明又拿起一杯酒,“下个月,你不是要去看土耳其的拉力赛?”

“不去了。”乔瑞嫣然一笑,“难得她让路,机会就在眼前,我要好好把握。”

“乔瑞——”傅宪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嫌我还不够烦?”

“我是在巴结你啊,你还嫌烦?!”乔瑞火大起来,“我哪里不如程欢,我的个子比她高,眼睛比她大……”

“你还比她有钱,是不是?”傅宪明打断了她的话。

“是又怎么样,都是事实嘛。”乔瑞不甘心地争辩,“别告诉我还有人不喜欢钱。”

“你不明白。”傅宪明喝了一口酒,“跟这些都没关系。其实我也一直很纳闷,到底你在我旁边跟着转来转去,是为什么?”“你想知道?”乔瑞怔了怔,“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说要追你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当你是开玩笑。”傅宪明看着她,“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玩够?”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乔瑞睁大了眼睛,“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我有什么好?”傅宪明自嘲地一笑。

也就只有乔瑞这个糊涂丫头,才会把他当成宝,在程欢的眼里,他还不如一个星河广场。

“我还记得,第一次你到我家来的时候,正好我过生日,你对我说,不好意思没带礼物。”乔瑞慢慢说,语气柔和下来,“从那一天开始,我对别人再也看不上眼。然后,过了一年,大信遇上经营危机,爸爸心脏病犯了,你到医院来看他,当时你对他说,放心,我有办法。其实没人相信你能挽回局面,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傅宪明没出声,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觉得你好像都没有缺点,乔虽然是我哥,可是他一直嫉妒你,做梦都想要赢你一次……”

“乔瑞。”傅宪明温和地打断她,“你觉得我没有缺点,是因为你离我太远了。”

“我认识你已经有六年了。”乔瑞不明白,“程欢认识你,只有几个月。”

“几个月,已经很长了。”傅宪明搁下手里的酒杯,“走吧,外面那么热闹,好像在放烟花。”

“等一等。”

一直走到了大厅门口,乔瑞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程欢?”

傅宪明停住了,可是听不见他的回答。

“你真的觉得,没人能比得上她?起码也该给我一个理由吧,就算输了,我也想输得明白。”乔瑞追问。

“我也想知道理由。”傅宪明回过头,外面的烟花在夜空里美丽地绽放,灿烂的流光映着他的脸,英挺俊逸,令人屏息,可是他的那种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郁和怅惘。

“其实程欢不算最漂亮的,她连眼影都不会搽,穿上高跟鞋就会摔跤。”他的声音低下来,“脾气也不好,明明输了也不肯低头,道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总要跟别人争对错。坐车的时候会忘了系上安全带,下雨的时候会忘了带伞。可是,她做人太心软,别人要她帮忙的时候,从来不懂得怎么拒绝,碰到看不惯的事情,就忍不住要打抱不平。身边有人难过,她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话来安慰人家,轮到自己出事的时候,又惟恐给别人添麻烦,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用了’……”

乔瑞听得呆住了。

这些也算是理由?这都到底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傅宪明蓦然停住口,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程欢哪一点。可是他总记得她身上淡淡迷离的暗香,记得她笑起来脸上隐约的酒窝,记得她害羞时候脸红的样子,还有,每当他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她都紧张得不敢呼吸。

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演着一出独角戏,而她,只不过是在台下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心里明明知道,她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星河广场,为了换得荣泰市场总监的荣耀,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她的神情气息,一字一句,统统从心底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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