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太没有天理了！
一晚上没睡安稳的结果就是——唐蜜两眼乌青，脚底好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找不到实地。她刚挣扎着起床，就听见外头有宫人来传话，说是今日午后大司乐将亲自来点人录册。
淑兰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昨日他们一行遇到刺客一团混乱，为首的官员也乱了阵脚，只图将这大麻烦应付了事。路上发生的状况导致他们耽误了入宫的时辰，她便被宫里的管事随意安排了住下。可若是大司乐来重新录册，就说明要分三六九等，再不是混乱没规矩了。这么一想，淑兰便认真地梳妆起来，还特意换了一条鲜艳的织锦裙，配了樱色短衣赤色披帛，净面敷粉贴花钿，乌发云鬓之间还插了一簇桃粉色纱制绢花。她原本就容色极美，一打扮起来更是明艳动人。
再对比一下面色浮肿的唐蜜——
她简直是人间惨剧！
“你就这样去见司乐大人？”淑兰忍不住皱眉。
“嗯？这……不行吗？”别说她是半路被掳劫来的什么都没带，就算在平时她也不太在穿衣打扮上用心，那些花花粉粉她也不爱用。可淑兰听她这么一说，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眼神却渐渐地变了。唐蜜觉得自己虽然与淑兰相识不久，但人家在言语上也挺客气的，便老实地交代，“其实……其实我入宫完全是一个误会。”
“哦？”淑兰挑眉，脸上却并无多少讶异之色。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费劲，唐蜜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只是一个卖糕点的，莫名其妙地就晕了过去，然后……”
“看出来了。”淑兰打断了她的话。
“啊！你知道我是卖糕点的？”唐蜜连忙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莫非身上的糖霜味还是很重？
淑兰哭笑不得。
“我只知道你并非此次南国诸地为恭贺新帝登基而送入宫的舞姬。”淑兰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看你这姿态身段，便知是个凑数的。”
不知是不是唐蜜的错觉，她总觉得淑兰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身份，语气变得有些淡。
“那……他们会不会放了我？”
“放？”淑兰冷笑，“若是会放了你，又何必抓你进来？听说是因为遇刺时舞姬跑散了，人数不对，官员才临时抓了你们来凑数。昨夜就有人哭闹不止，打了几十大板之后半死不活的，也不知被拖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若是也想变成那样，倒不妨试一试。”
可她不会跳舞啊……唐蜜可怜巴巴的，但这话却不敢说出口，她又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那个……那个大人的脾气好不好？”
“司乐大人宫徵羽风姿绰约、技艺高超，京城内外没有谁不知道的。”淑兰冷艳高贵的口气里似乎带了一分鄙夷。显然她昨日态度温和是以为唐蜜与她一样都是舞姬，可如今知道她只是个充数的，就懒得再给她好颜色。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可……可她没问那个宫徵羽长得好不好看，会不会弹琴跳舞啊！
但唐蜜的心里难免猜测起来：这个长得又好看又很厉害又被这么多人倾慕的大人……应该很爱面子，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没人性到毒打小丫头吧！
唐蜜姑且这么安慰自己。
唐蜜又想起前一晚静宜姑姑的话：“这要学的第一条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
她原本是活泼多话的性子，可现在既然知道自己身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后宫里，她也不得不变得谨慎起来，闭了嘴老老实实地挪到了一边。唐蜜觉得自己虽然不涂脂粉不戴花，但好歹也要收拾得干净整洁点。这么想着，她也认真仔细地洗脸梳头，勉强拾掇了一下。
再看看镜子，一双熊猫眼真是……有些拿不出手啊！
淑兰冷眼看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动了动嘴皮子：“等吃过饭去厨房里切两片生土豆贴着试试。”土豆片？土豆片炒肉的话……她倒是喜欢吃，唐蜜咽了咽口水。
可真等到宫女将饭菜送进来，唐蜜一下子就傻了眼，白嫩嫩的豆腐青菜汤，绿油油的炒莴笋丝，别说肉末了，连油星也不见一点，尝一口，清淡得像没放盐。她在宫外每天卖糕点也能几天吃一次肉，可在这宫里……就吃这个？唐蜜委屈地吃了起来。淑兰看上去也没什么心思吃饭，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食量小得像鸟雀一般。
等外面再传来宫人的传召，唐蜜和淑兰便一起出了房门，跟着宫人走到了院子里。
前一夜住在南坞的女子们都陆陆续续地到了。她们个个都花了一番心思打扮，一时之间看得唐蜜眼花缭乱。
突然有人传报，不多时就远远地看见有一行人朝这边走来。
即使无人指点，唐蜜也能看得出来，那个穿一身白袍的必定就是这些舞姬一直念叨着的司乐大人宫徵羽。
偏爱穿素色的人很多，有些是生性喜洁，有些则是附庸风雅故作清高，可真正能将素白穿得这般好看人的却很少。大概是因为穿这身衣服的人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他的美既不同于男子的俊朗，亦不是女子的柔媚。唐蜜琢磨着，若单从那张脸看过去，竟有些难辨雌雄。而他的身形则较寻常男子要瘦一些，但是并不觉得羸弱，反倒添了几分清雅的神韵。
唐蜜在心里赞叹，却感觉身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都有些不安分起来。
并不是很大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移动、推搡、挤攘，甚至有人暗地里掐了身边的人一把，或者故意狠狠地踩在谁的脚背上，一时之间有些混乱起来，甚至能听见低低的埋怨声和哀号声。唐蜜自小就在小街小巷里长大，这种女人之间的争斗伎俩她见得多了。她可是个耳聪目明动作敏捷的人，所以她早早地就退了好几步，躲在了后面。
为了看一眼漂亮男人或者为了被漂亮男人看中，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值得。
可总有那么个倒霉的人。
不知是谁暗地里使坏，只听得哎哟一声，有个姑娘生生地被挤出来，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这一下，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坐在地上的瘦弱女子穿着半旧的布裙，脸上白得不太自然的脂粉被汗水冲出一道道印痕，看得出她原来的肤色有些偏黄。她的头上戴着一朵有些蔫了的红色杜鹃花，全身上下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精神。
看着倒像和唐蜜一样，是在街边拉来凑数的。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一起身还没站稳又摔了一跤，一旁的女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唐蜜咬了半天的唇，还是没忍住，走出人群将地上的姑娘扶了起来，给她拍了拍衣服，又瞅了瞅她：“你没事吧？”
“没……没事。”姑娘涨红了脸，声音低如蚊蚋。
“南国诸地毕竟荒蛮，少了体面的教养。看来宫大人此番可不轻松。”一道娇柔轻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蜜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才发现方才见宫徵羽一行走来的时候竟然看漏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原本是不该被看漏的，因为她生得太美太夺目了。
本来宫徵羽的容貌就已经极为出众了，风姿神态简直美若谪仙，可这女子站在他的身侧竟不显得逊色半分。她肤白赛雪，眉目生得明艳妩媚，身段匀称修长，胸脯鼓鼓的，腰身却只盈盈一握，穿戴打扮也不是寻常人可比，单看她头上那支赤金凤钗所衔东珠的大小和成色，恐怕就算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
只是她说出的话不大好听，让站在一边的南国姑娘们除了忌妒，还有些愤怒。
“嗯！”宫徵羽虽只轻应了一声，可带起的那尾音却极为好听，像是拨动琴弦发出的余音，“不过苏姑娘也和她们一样还未入府，乐府之事还是先由本官说了算，就不必苏姑娘费心担忧了。”宫徵羽言语虽温和，但话中意思却颇有几分压力，那个被他称作“苏姑娘”的美丽女子面色一红，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宫徵羽又朝唐蜜微微一笑：“你还不带她站回去？”
唐蜜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拉着摔跤的女子退回到队伍中。
接着，宫徵羽三言两语介绍了乐府分管音、乐、舞、礼的四大掌事姑姑，每个掌事姑姑之下又各自有分管六个等级的教习女史。
唐蜜仔细打量，那些姑姑女史个个都风姿绰约，仪态万千，绝非寻常人可比。
她正在心中思量，却感觉身边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被她扶起来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她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方才多谢姐姐。”
“不客气。”唐蜜笑了笑。
“妹妹名叫寒花，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唐蜜随口答了，眼神却落在前方。那些掌事姑姑和教习女史看起来都颇有威严，可对那位“苏姑娘”却都十分客气，这令唐蜜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她到底是什么人？原本唐蜜以为她是乐府有品阶的高等舞姬，没想到宫徵羽却说她“还未入府”。
“寒花年少不懂事，以后还望唐姐姐多加照顾。”说到这里，寒花发觉唐蜜在看什么，她试探着开口，“姐姐可是在看苏姑娘？”
“嗯？”看来这寒花知道，唐蜜状似不经意地问，“不知她是……”
“我昨夜听到房里几个姐姐说，她叫苏心妍，是西凉人，在西域享有‘第一舞姬’之称。”寒花略顿了一下，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说是西凉王听闻南国要献舞姬，就忙着将她送了来，谁知道皇上见都未见就直接传话说与我们一同甄选入府，由司乐大人管束。”
唐蜜心下了然，原来是有身份有目的的，恐怕那西凉王原本的打算是想借着苏心妍的美貌讨好新帝，最好是能被纳入后宫，只可惜这位新帝却并不领情。
她们还在说话，前面的掌事姑姑已经开始吩咐将这些舞姬都录入名册。名册上有每人的姓名、籍贯、出身、擅长的技艺等等极为详细的内容。
不多时就轮到了唐蜜。
唐蜜祖上籍贯是蜀中，出身于普通商户，这些倒没什么问题。
“几岁开始习艺？”执笔女官询问。
“十二岁。”对，她是十二岁开始跟着娘出入厨房学习制作糕饼甜点的，做不好就要被打手板，当然记得很清楚。
“十二岁……太晚了。”女官皱了皱眉头，“那可会什么完整的曲子？”
“不……不会。”
“那你擅长哪方面的技艺？”女官头也没抬又接着问。
唐蜜瞟了一眼名册上其他人写的技艺，翘袖、折腰、胡旋、腾跃……唐蜜半懂不懂，一时有些迟疑起来：“厨艺……算不算？”
“当然不算。”女官嘴角抽搐。
“那……”唐蜜试探着开口。
“嗯？”
“我还会翻跟头，一口气能连翻好几个，啊……我还会扎马步！”对啊，这跟翘袖、折腰之类的差不多吧。还好她小时候被她那个喜欢折磨人的娘揪着学了点基本功，这时候正好能拿出来应付！
“……”
执笔女官有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才郑重其事地在名册上写下“翻跟头”。
“还有扎马步！”唐蜜非常不满。
“下一个！”女官直接无视。
下一个是寒花。唐蜜原本以为寒花也是来凑数的，谁知她竟只是略略迟疑就说自己会吹笛。这一下，让唐蜜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她才不会承认翻跟头扎马步什么的上不了台面呢！
乐府掌事大人宫徵羽交代一声便离开了，而那个西凉来的苏心妍也一道走了。余下的事务都由女官代管，几十名女子的名册差不多录了一个下午。
眼看落日西斜，一个姓孙的掌事姑姑出来念了重新安排的房间。
唐蜜竟正好与刚认识的寒花住同一间，除了她们，还另有两个叫喜燕，青禾的姑娘同住。而她们这些人也不是录了名册就算入府了，十日之后便分高下，届时她们要登台献艺，宫徵羽和三个掌事姑姑亲自甄选，若是看中的，当然可以入乐府成为有品阶的艺人，若是看不中的，那也不会被放出宫去，而是留在乐府当使唤奴婢，伺候那些高品阶的歌女舞姬。
没有人想伺候别人，所以几乎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只有唐蜜抱着一种轻松泰然的心理。
毕竟她是个门外汉啊！别说她要参与甄选了，就是最基本的动作她都不会，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很清楚的。反正选不上也不要紧，不就是当宫女吗？唐蜜觉得只要不会被拖出去毒打一顿就行。
唐蜜在回房间的路上遇到了淑兰，她正与几个看起来极为相熟的女子说说笑笑，看穿衣打扮、身姿动作便知她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淑兰也看见了唐蜜，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
也许，她不想让人知道她认识唐蜜这么个凑数的。唐蜜低着头正要往前走，却突然被人喊住了。
其余几个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寒花都很识趣地先走了。
淑兰还是那副半冷不热的模样，口气特别傲娇：“我们好歹也曾同房一场，到时我就选你当我的贴身宫女好了。”
要是换别人听了这话，可能会气得跳起来，可唐蜜却觉得高兴，用力地点了点头。
“行了，别一副得了天大恩赐的样子。”淑兰有些嫌弃。
唐蜜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她觉得淑兰人并不坏，只是有些清高自傲罢了，不管怎么说，给她做宫女怎么都比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当宫女要强多了。
“你也不必想太多，我只是不想找个不认识的宫女罢了。”淑兰不耐烦地转头要走，可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不过，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什么？”唐蜜不解。
“凑数的可不止你一个，可那些女人都想着法儿要通过这次甄选，只有你，听到孙姑姑说选不上的要分去当宫女反倒露出喜色。”淑兰口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你就这么喜欢伺候人？”
唐蜜想说话，可淑兰却不看她一眼。
“你模样和身段都不比那些人差，可惜就是没有进取向上的心，那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分别？所以说，你这辈子就是个当宫女的命。”
唐蜜万万没想到淑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当然，淑兰说的肯定不完全是对的，没有好胜心怎么了？那也不代表她没有想活下去的理由。可唐蜜再转念一想，又觉得淑兰说的不无道理。
唐蜜入宫这条路虽是迫不得已，可入宫之后的路如何走，却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