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十诫正吃着蔺夏珏从章姨店里带过来的饺子与卤牛肉,门房推开,许沐沐推着母亲许春香的轮椅走了进来。许春香因为头部和脸部受伤,整个头都包着纱布。而许沐沐今天没有花上妖艳的浓妆,反而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
“有什么事情吗?”蔺夏珏平静地问道,小拳头却握的很紧。
许沐沐也看出了蔺夏珏的反应,眼帘微闭,刻意避开蔺夏珏逼视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是来感谢救命之恩的。”
“说完了就走吧,我哥哥需要休息。”蔺夏珏的声音提高了许多。
许春香拍了拍许沐沐的手,示意她不要接话,自己推着轮椅两边缓缓到蔺夏珏的面前,把蔺夏珏紧握的小拳头包在自己的两只大手里,微笑道:“我们母女欠你哥哥两条命,怎么也还不清。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因为小伙子受了伤而怨恨我们,我们母女俩很歉疚,家被烧了也拿不出什么补偿。如果你们想要钱,那.。。”
蔺夏珏甩开许春香的手,冷冷地说道:“我不稀罕钱。若是我哥哥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早就和你们一起烧死了,那我也会去自杀。你说我怨恨你们,的确不错,因为我的哥哥是无人代替的,他因为救你们而受伤,所以我很讨厌你们。我也不要你们的补偿,离我们远点,你的房屋财产被烧了与我没有关系,原谅我没有足够的怜悯心。”
“小喵子你住口!”蔺十诫喘着粗气吼道,蔺夏珏说出来的那些话狠狠地撞击他的灵魂,这还是他的妹妹吗?
蔺夏珏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坐到一旁的椅子,立刻又变成了如同水仙花那般宁静的女孩,丝毫没有刚刚的冷冽强势。蔺十诫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许春香说道:“抱歉呢阿姨,我妹妹不懂事,您不要见怪。”
许春香叹息一声,推着轮椅到床沿,用关怀和愧疚的眼光看着蔺十诫,眼睛渐渐通红,泪珠不小心滚落下来。蔺十诫见状赶忙把身旁的卫生纸抽出来,说道:“阿姨我没事的,不要太担心,也不要因为小喵子的话介意,她说话也说太重了,我在这里和您道个歉。”
许沐沐赶忙走到许春香身边,轻轻擦掉她的眼泪,说道:“妈,没事的。不要哭了。”
许春香缓了缓,哽咽着说道:“要是你弟弟没丢,也差不多这么大了。他为了救我们,差点就死了,现在两只脚也不知道伤成了什么样子,我心疼。”
蔺十诫听了之后也感觉嗓子哽咽吗,心里泛酸,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女人太像妈妈了。当初爸妈离开的时候,妈妈也是哭着跪在地上抱紧幼小的他,还有许春香眼中的目光,总是带着那一抹淡淡的忧伤和惆怅,让人摸不清道不明,就如同自己的母亲那般,在脆弱之中却始终坚强。所以他才敢奋不顾身去救她们母女,虽然被许沐沐骗了钱,却始终想看到母亲那种目光,而这一次,他有实力留住!
蔺夏珏只是撇过头望向窗外的阳光和冬景,像是没有听到刚刚任何的话语。蔺十诫很早就注意到了蔺夏珏的一些变化,并不是表象,而是存于表象之下的心境。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周围任何值得怜悯的事情而冷漠?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陌生人都有强烈的警惕?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话语变得尖酸刻薄?这些细微的变化令他摸不着头脑。
“妈,弟弟一定还活着,我们能找回他的。”许沐沐安慰道。
蔺十诫像是听到了刺耳的词汇,急忙问道:“发生火灾的时候你弟弟还在家里吗!他是不是被烧..不,走了?”
许春香抹掉泪痕,消沉的表情令人有种难过欲绝的伤感,只听她说道:“没有。我除了沐沐,还有一个儿子,可是..。可是儿子在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跑了!我一直去追,结果发生车祸,儿子丢了,我的下半身也瘫痪了,留下还年幼的沐沐一直照顾着我。”
“抱歉,我不该问的。”蔺十诫很想扯开这些话题,“你们的房子都烧了,以后该住哪呢?”
许沐沐摇头说道:“这个政府会安排,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死了三十五个人,不可能撇在一边不管的,这个倒是不用担心。我来这里除了谢谢你,还有道个歉,骗了你的钱,政府的补贴下来,我会补偿你的。”
蔺十诫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不需要的,救你们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一些很珍贵的东西。至于你要感谢,还是要谢谢那些假币,若是没有假币,我也不会跑回去救你们呢。”
“要是没有你,估计我们母女就是第三十六和三十七块黑炭了。”许春香也放宽心搭着话。
“呵呵。”蔺夏珏突然笑出了声,“三十五是一个很神奇的数字。”
“怎么神奇了?”蔺十诫不解地问道,他实在不清楚妹妹说的话里面有什么含义,这种感觉也说明他越来越不了解这个从小长大的亲妹妹。
蔺夏珏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一边削去果皮,一边说道:“以后你会在报纸或者是电视新闻上看到很多三十五,因为啊,这是某一个界限规定。除了天灾,或者是死的人实在太多,不然一般的人祸都是死亡三十五,哥哥你以后会明白的。”
许沐沐和许春香也没待多久,毕竟蔺夏珏很直白地发了逐客令,同时也考虑到蔺十诫得伤需要休息,便不再打扰。
房间里只剩下蔺十诫两兄妹,蔺夏珏将苹果都切成片,一片一片喂着蔺十诫。没有陌生人,她依旧变回来了原来那安静纯善的水仙花。
“小喵子,你变了。”蔺十诫吞下最后一片苹果肉。
蔺夏珏哦了一声,起身到阳台的盥洗池冲洗带着粘液的水果刀。蔺十诫看着蔺夏珏的背影继续说道:“我还是喜欢叫你小喵子,这个习惯改不过来了。”
“是吗?那就这样叫吧,只是不喜欢别人在场的时候你这么叫我。”蔺夏珏放好水果刀,又开始拿起扫把开始清扫地面。
蔺十诫支起腰板,笔直地坐在床上,问道:“是什么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女大十八变。你长高长壮了,我也会长高,只是长得不漂亮,而且很瘦。如果说是什么让我变成这个样子,那就是我没有按时吃饭。”蔺夏珏尽量让自己的后背对着蔺十诫。
蔺十诫紧紧盯着蔺夏珏的背影,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小喵子,告诉我好吗?你变得越来越陌生,我感觉我越来越不了解你。分开三年,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会相隔太久,我以为你依旧是哪个斯文善良的小喵子。刚刚你对许阿姨和沐沐说的话很难听,你知不知道?你读的书比我多,更应该要明白事理。”
“很难听吗?”蔺夏珏放好扫把,却又拿起抹布开始擦拭病房里的每个家具。
“对,很难听,很刺耳,感觉你就是个冷血动物。”蔺十诫的十指慢慢扣在一起。
蔺夏珏仔细地抹着床沿,即使是缝隙也不放过,“对于差点让你陪葬的人,我没什么好的心情和态度去面对。还有,那个许沐沐既然住在红灯区,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你不应该这样去断定别人。”蔺十诫的指骨咔咔作响,“她们母女俩很可怜的,而且我相信许沐沐绝对不是妓女。小喵子你真的变了,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因为什么啊!这样的你真的很难让人接受。”
蔺夏珏用力擦去床沿边上的灰色斑痕,依旧平静地说道:“三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哥,你不是也瞒着我一些事情不让我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蔺十诫内心一紧,他自认为对于父母死亡的事情瞒得很好了,不可能暴露出来才对。
“哥,不用紧张。”蔺夏珏摇头说道,“我并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事情,只是直觉,你忘记了吗,我们是双胞胎,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你一定瞒着我什么。就像你觉得我变了却不知道任何原因。”
蔺十诫呼出一口郁气,缓缓说道:“小喵子,你越来越像一个城里人了,对于事情的眼光始终带着冷漠。我们在农村的时候多么天真烂漫,每个人都不会有城里人那种势力和淡漠。”
“农村没什么好的。”蔺夏珏转身走到盥洗池冲洗肮脏的抹布,“农村的房屋又矮又破,还有数不尽的蚊虫老鼠和苍蝇。农村的街道又窄又脏,到处都是牛粪和黄泥,有时候车都过不去。农村的人目光短浅,看不到外面的天空有多美。爸妈为了让我们过好日子所以才去城里,小爷爷让我们好好读书也是为了去城里,城市啊,很好。”
“一点都不好!城里一点都不好!”蔺十诫手臂上因为太用力而青筋突起,“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想想你对别人说的话!还记得小爷爷教我们的吗!做人不能忘本!以前的你,即使看到别人杀鸡杀兔子,你都会哭红了眼睛。现在呢?为什么要选择改变!”
蔺夏珏关掉水龙头,将洗干净的抹布拧干,一双小手冻得发红。将抹布晾在阳台的衣架上,阳光散满了半个阳台,连窗户都映透了刺目的光亮。她就站在阳光下,宁静看着发怒的蔺十诫,现在的她更像是散发幽香的水仙,只听她说道:“哥哥,如果不随着环境改变,那么就会被淘汰。我不想再次变成底层的蚂蚁,我要成为拥有翅膀的大鹏。是不是觉得一个女孩子这么说很不合传统?还记得小爷爷给我们讲过吕后和武则天的故事吗,女人就应该当如此,我的梦想也是如此。在将来,权财我都要。”
蔺十诫咬紧下唇,可是他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蔺夏珏却突然问道:“哥哥,那么你呢?你依旧是要坚守自己而画地为牢吗?”
“小喵子,我的梦想很简单,和你一起考上大学,这个梦想也是当初爸妈对我们的期望。”蔺十诫的头颅渐渐垂落。
蔺夏珏重新坐回床沿,理了理被单上的褶子,问道:“然后呢?考上大学之后呢?”
“之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多积攒一些积蓄,让你嫁个好人家。”蔺十诫的声音越来越低落。
整个病房异常安静,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蔺十诫不敢看着蔺夏珏那平静如冰湖的目光。现在在他的心里,蔺夏珏和张嘉树一样,像是一个小大人。
“哥,你知道这片天空有多大吗?不要用物理数据去衡量,站在心里去看它。”蔺夏珏问道。
蔺十诫想了许久之后摇头。
蔺夏珏缓缓躺在蔺十诫的怀中,轻轻说道:“哥,三年前我和爸妈是做拖拉机出了村子,那个时候,觉得拖拉机很厉害,虽然噪声很大,车身抖地不停,可是却比人走路快多了,也不用担心会不会踩到石子,路上还能看看风景。到了镇子,我和爸妈急匆匆地跑到路边,等着一辆绿铁皮的公交车,见过三十多个人挤一辆大概只有三米长的公交车吗?那个时候我只能坐在爸爸的肩头,整个车里面弥漫着各种熏人的味道,有位置坐的可以安心打个盹,没有位置坐的只能摇摇晃晃地站着,路程大概是三个小时才能到市里。公交车很平稳,至少不会像拖拉机那般震颤,除了拥挤和熏人之外,一路上也还算舒坦。可是在公交车上,却有几个痞子当着爸爸的面猥亵妈妈,整车的人都看见了,可是爸爸却当作没看见,即使那些痞子大声调戏着妈妈,爸爸都当作空气忽略。而妈妈也只能忍着泪哀求那些人不要碰她,如果车里足够空旷,我想妈妈一定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可是车里太拥挤,她只能任由那些痞子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满足欲望。”
“也许那些痞子在路途缺少乐子,所以才这么做。下车之后,那些痞子就哄笑而去,走之前也不忘在爸爸的面前猥亵妈妈。我当时已经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去保护妈妈?后来我才明白,爸爸无声的沉默才是在保护。七八个痞子,别说是爸爸,即使是一个当兵出来的也不够打的,何况爸爸还带着弱小的我。哥哥,爸爸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呢。妈妈也没有怨恨过爸爸,或许妈妈想到的比我更多,妈妈也是一个明理的女人。这些我都记得,而且我明白了,人要是弱小,那就只能被人欺辱,没有实力,就只能沉默忍受。”
“农村里的孩子,穷的连学都上不起,我占用了村里唯一的入学名额,可是城里人的孩子却可以享受宽厚的待遇。你看看城里,那些腐败的官员,那些带着慈善面具的奸商,他们过的生活奢靡非常,他们每一顿吃着大鱼大肉,吃不完就倒掉喂狗。我们呢?我们在农村,一个月只能吃三顿鸭肉,甚至还吃着馊菜剩饭,我们可是连狗都比不上。”
“在学校,我除了成绩,一无所有。在学校,我只能拼命学习才能够保存我仅存的自尊心。在学校,我被那些流氓女生拖到楼梯间当着所有人的面甩耳光,只是因为我这个农村来的土包子会读书,成绩是全校第一抢了她们的风头。老师们也畏惧那些学生后面的背景,什么神圣职业,如果我被人打,老师也只是劝诫,话语的能力可以说服一个高官的女儿吗?我的挨打不止不休。”
“哥,以前的小喵子已经被这个社会杀死了。现在,只有你所谓的冷血动物——蔺夏珏。”
蔺十诫的嘴角流下猩红的鲜血,他的嘴唇被自己猛力地咬破,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蔺夏珏的脸上,和她的眼泪交融在一起。蔺夏珏说地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情感上的波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高一女孩说出来的话。
“哥,在这个社会熔炉,我变不回去了。我要像孙悟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那样我才能够笑容满面去对待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对不起!”蔺十诫的拳头握的骨节发白,鼻涕和眼泪都控制不住往下流,他真的明白了妹妹的生活还有爸妈比自己更苦更累!
蔺夏珏轻轻擦拭掉蔺十诫嘴角的血液,微笑着说道:“哥,我们的爱啊,隔阂太多了。时间是沙,埋葬了我们的纯真。你的那三年,我不知道。我的三年,你也不明了。可是啊,我们是亲人,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妹,即使隔阂太多,你依旧是我的哥哥。你认为我冷血如蛇蝎,如果我没有鳞甲和毒牙,那么我就不能保护自己,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啊。”
“哥哥,我最想的不是寻得男人的保护,而是靠自己保护自己。小爷爷走之前说的不错,哥哥是一个将来能够变得很强的男人,我不能变成你最大的累赘。相信我,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终有一个女人,在你的生命长河中等你,请把你的爱给她哦。在大海里,即使再会游泳,也只能救自己和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我。”
蔺夏珏把自己的额头靠在蔺十诫的额头上,平静地说道:“我若是不会葬生在这片海域,那我便能够翻江倒海。这段隔阂,已经把我们分开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