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进修学院的课程非常紧张,对于宁奇和梁永昌这些家在农村,耕种责任田的学生来说,时间对于他们犹如黄金。他们要在周内完成全部作业,要在周末赶回家去务农,星期天的下午必须返校,要上当天晚上的晚自习。学院的管理十分严格,没有十分特殊的原因不允许请假,迟到早退要记入考勤纪录。
学院的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也很严,尽管有的老师和学生是同龄人。给宁奇教古代汉语的老师是个老教师,今年五十岁,是个被打倒了再解放,被解放了再打倒的三起三落的老夫子。老夫子作学问十分执着,执着得有些迂腐。他每天的生活永远沿着一条三点一线的轨迹在运行,从不偏离轨道半步。他的三点一线是教学——吃饭——背书,有时候走在路上,能够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他对于学生的严格甚于其他老师,别的暂且不论,单就布置背书作业这一项,就已经整得全班同学叫苦连天。怎么能不叫苦呢?每课必背,每背必查,只要是名篇佳作,无论长短,要求人人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这一项作业完不成,老夫子绝不开讲。
这样一来就引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同学们得挤出大量的时间去背书,其他学科的作业势必受到影响和冲击。其他学科的任课老师告状告到教务处,说老夫子挤了他们。学生把状告到教务处,言说全班同学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教务处长找老夫子谈话,老夫子不让分毫。他的理由很简单,学古代汉语不背大量的文章,只记条条框框是永远学不成的。这就像游泳,不跳到水里去只在岸上练动作永远也学不会游泳。老夫子告诉教务长,自已就这么点本事,如若无法接受,可另请高明。
其实老夫子这样说无非是回绝教务长的一种自谦之说。教务长心里明白,同学们心里也明白,进修学院的古代汉语课,舍老夫子其谁也。老夫子上课只带一本讲义,但是向来不翻。他能背出《史记》《左传》《汉书》这些史书上的任何篇章,并且寻章摘句,找出词法、语法、词义上的同异,明正义,辨微殊。听老夫子的课,那是一种欣赏,那是一种享受,同学们在对老夫子的惊叹中牢固地掌握了所学的知识。老夫子是宁奇最佩服的恩师。
宁奇完全领会了老夫子的良苦用心,两年的时间里,他从强迫背书到自觉背书,从自觉背书到渴望背书,完成了思想上的一个又一个的飞跃。只要有空闲的时间他就钻进图书馆,像一只书虫一样贪婪地啃噬着,消化着,他异想天开,他想力穷其尽。他不但背完了老夫子布置的文章,他还挤时间背完了初中和高中十二册教材中全部的文言诗文。
他做这些事只有梁永昌知道,也只有他明白宁奇的意思,他送给宁奇两个字:“磨刀”。梁永昌则埋头写他的文章,随着发表篇幅的不断增加和手法的日臻完美,他已经成为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宁奇送给他两个字:“积厚”。
两年的学习时间很快结束了,宁奇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回到河阳中学。按照惯例,新学期开学,教师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写教学计划,并且在教研组会议上进行交流。语文教研组的教学计划交流会如期召开,王学礼校长出席了今天的会议。各位任课教师结合自己的教材和教学对象谈了很好的意见,会场气氛热烈。王校长很高兴。大家谈完之后,王校长说:“宁老师,你也谈谈你的计划。”
宁奇说:“说就说点。因为我所任课的年级和班级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所以我谈不出具体的计划来,只能谈一点想法。本学期我的语文教学注重抓四个环节,具体讲就是听、说、读、写。所谓听,就是为学生提供大量的语音资料,在目前尚无条件实现现代化的视频教学的情况下,只能用磁带。让学生在规范标准、富有感情的语言环境中规范提高自已的阅读能力,陶冶自已的情操。所谓说,就是变讲课为说课,变灌输为交流。在老师的启发和引导下让学生说体会,说感想,说自己对课文的理解。把学生从面对课文的固有模式中解脱出来,让他们直接面对作者,谈作者写作的动机、感受以及所要抒发的感情。今后在我的教学中,可能不会出现归纳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这样的环节。”
说到这里,老师们开始交头接耳,会场发出一阵“嗡嗡”声。
声音停息下来,宁奇接着讲:“所谓读,就是让学生反复地读,带着问题读课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要让学生在读书中寻找理解,寻找方法,寻找快感。有些名篇佳作尤其是文言文必须要求学生背诵,这个标准丝毫不能降低。所谓写,就是写作。要让学生每日一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要的是有感而发,逐步培养学生写日记、随笔的良好习惯。作文改每两周一篇为每周一篇。”
说到这里,王校长插了一句:“写作安排这么大的量,先不说学生完成的如何,你能批改得过来吗?”
宁奇说:“关于批改,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要一改老师包办代替的传统做法,让学生自己改,互相改,在批改中发现问题,在批改中提高自己。”
宁奇的话音刚落,下边又是一片“嗡嗡”声。
散会之后,王校长把宁奇叫到办公室。坐定之后,王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宁老师呀,自从把你送到教师进修学院学习,你知道我对你寄托着多么大的期望?你就是河阳中学的顶梁柱,你就是我的接班人。今天听了你的发言,让我产生了许多想法。不可否认,教学改革是当今的热门话题,是必由之路,但是要把握分寸,要循序渐进。你看你的那些想法,什么不要中心思想,什么不要段落大意,什么让学生自已批改作文,这些现实吗?本来,这学期准备安排你代高三年级的语文,做我们的把关老师,看来现在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宁奇说:“王校长,首先得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觉得你刚才的话说得很对,教学改革是必由之路,是提高咱们河阳中学教学质量的必由之路,也是发展民族教育的必由之路。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启发,就是循序渐进。但是有一点请校长务必答应我,不管你对我的设想有多么大的意见,你得允许我探索,允许我实验。至于代课的问题我也有个请求,请求学校在高一组建一个民族班,我想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并任课。我也有一个保证,三年以后我会给你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的。”
王校长说:“按照以往的经验,少数民族学生的录取分一向偏低,在高中组建民族班尚无先例,带这样的班你有把握吗?”
宁奇坚定地说:“在肥田沃土中搞试验,即便高产也不能说明问题,只有在贫瘠的土地上创出丰收,才具有说服力。”
王校长被宁奇对民族教育的热心和真诚所感动,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这时候走进一个人来,他问王校长:“校长,有个事想请示一下。”
王校长说:“有啥事,你说吧。”
来人说:“校长是这么回事,这个假期没事干,我在家里扎了几百把笤帚,我想送给学校,能给学校省点开支。”
王校长问:“你还会扎笤帚?”
来人苦笑一下:“不怕你笑话,是在劳改队里学下的手艺。我扎的笤帚比卖的耐实得多。”
王校长说:“每学期的笤帚是非买不可的,买谁的也是买,既然你的质量好,那就买你的。”
来人说:“校长我说过了,我是要送给学校的,不是卖。如果那样,我这个库房保管员倒成了利用工作之便贪学校的便宜了。”
王校长说道:“话不能那样说,货比三家是历来的规矩,看上你的货就得给你出钱,公家多少钱我们出多少钱,这是你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学校不能亏待你。”
来人又一下苦笑:“你这么一说反而闹得我不好意思了。”
校长说:“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你先把东西卸下来,回头我过去看看,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入库。”
来人答应一声,走出校长办公室。
在来人和校长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宁奇一直在端详着这个人。这是一个小老头,头已经谢顶,背驼得很厉害,隆起一个高高的包。他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两腮缩了进去,看上去牙掉了不少。宁奇很奇怪,听他的声音,看他的面容,他总觉得这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又生疏,这面容似曾相识,但是苦思冥想,最终没有想起来。人走了之后,他问王校长:“刚才这个人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怎么没见过。”
王校长说:“他是上学期才调来的,是学校的保管员。”
宁奇问道:“这么大的年纪了,为啥还不退休?”
王校长反问道:“你说说看,他有多大年纪?”
宁奇不假思索地说:“也就五十多将近六十岁吧。”
王校长笑了:“满打满算,今年四十六岁,和我同岁。”
王校长的话让宁奇大吃一惊:“怎么会呢?”
王校长长叹一声:“岁月不饶人,政治不饶人呀!多有才华的人,一旦卷入运动或者涉及政治问题,就把人毁了。这个人是个才子,当初我在河阳小学教书,是东边的优秀教师,他是西边的优秀教师,那时候说的‘东王西李’就说的是我们俩。”
宁奇这才知道他姓李。他又问王校长:“那么他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王校长说:“大跃进那会儿因为生活作风上的不检点,和一个女生发生了两性关系。后来被定为强奸,再后来又被定为反革命,劳改队里一蹲就是十几年。心理上的打击和生理上的摧残,把一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折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宁奇又问:“进了劳改队怎么会到我们学校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