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运动的残云还没有退尽,一场更强烈的风暴席卷了华夏大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宁家梁子的人用一种新奇的目光观望着这次运动,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迎接着这次运动,他们想,文化人倒霉的日子到来了!接下来便看到城里满墙的标语,街上满街的口号,城里的人们似乎有点疯狂。没有多久,这种疯狂便由城市卷向农村,荡涤着每一个村庄。直到这时候人们才明白过来,文化大革命比四清运动的阵势还要大。四清运动整的是干部,而文化大革命不光整文化人,每个人都得从这个淘菜盆里过一遍,要洗掉脑子里的封、资、修,还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四队的革命是从破四旧立四新开始的。破四旧立四新则是从侯喜喜开始的。
四清运动中,侯喜喜着实风光了一回。按照当时工作组许的愿,拿下丁占海之后让他当大队长,然而丁占海死了之后,工作组连个屁也没放。侯喜喜很苦恼,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就是运动结束以后能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后来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竟然会草草收场,一向威风无比的工作组竟然在一个夜晚偷偷撤离,撤离的无踪无影。
侯喜喜很茫然。他顿时感觉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是那么的遥远,这个村子里的大人娃娃是那样的陌生,陌生的像从来没见过一样。他感到空前的孤独,人们那鄙视的目光和那一声声拿腔捏调的“侯主席”的称呼,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畏缩在人圈子中间的猴,被人们戏弄着,调笑着。过去进张家门出李家屋蹭饭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有几次他呆皮失脸地走到了人家的饭桌旁,麻利的当家人收拾起碗筷,把没吃完的饭全部倒进了猪食盆里。
侯喜喜住的是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墙上早已经失去了土的颜色。屋里没有什么物件,只有满墙斑斑点点的臭虫血,说明这是一间住人的房子。人家的光棍是“出门一把锁,进门就戳火”,侯喜喜不是这样,他五冬一夏不锁门。按吴绪绪的话说,狗都不会进他的屋。
一天黄昏,侯喜喜正一个人坐在门坎上纳闷,门口走过来一个要饭的,是个女人。她来到侯喜喜面前,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说道:“给上些吧!”
侯喜喜一听,是甘肃口音,细细一端详,这女人破衣褴衫,披头散发,好像刚从柴窝里钻出来的一样。侯喜喜返身进屋,从锅台上端来半碗剩粘粥,送到她的手上。女人蹲在墙根里吃着饭,侯喜喜问道:“你是啥地方人?”
女人说:“不知道。”
“你跟谁出来的?”侯喜喜又问。
“跟我爹。”
“你爹呢?”
“不知道。”
“你叫啥名字?”侯喜喜接着问。
女人说:“马翠花。”
侯喜喜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女人说:“不知道。”
说话间,女人吃完了饭,不知道是没吃饱还是怎么的,她没有挪窝,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侯喜喜。忽然,侯喜喜的眼中闪过一道贼亮的光,他说:“天黑了,你就不要走了。”
女人说:“行呢!”
侯喜喜又说:“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吧!”
女人腾腾也没打,说:“行呢!”
这个夜晚,侯喜喜的屋里第一次有了生的气息,有了家的感觉。尽管这个女人又脏又丑又傻,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的。侯喜喜很满足,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不曾有过的愉悦。
半年之后,这个傻乎乎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在村子里毫无顾忌地转悠着。侯喜喜不安起来。按照他当初的想法,管几顿饭,和这个要饭的女人耍耍也就完了,谁知道这一耍不打紧,这女人居然成了他夜夜离不开的个物件。村里的人谁也不搭理这件事,反正是歪锅配个歪灶,瞎驴配个磨道,由着他们转去。现如今,肚子出了怀,就算是傻婆姨也该有个说法了。于是对于他来讲,当务之急是结婚。
他来到公社,负责办理结婚证书的文书告诉他,结婚证可以办给他,准许他结婚,但是,现在革命的中心任务是破四旧,立四新,要顺应时代潮流。
侯喜喜问:“请问领导,咋样办才算顺应潮流?”
文书说:“顺应潮流就是希望革命青年都能够移风易俗,喜事新办,不请客不送礼,不喝酒不吃席,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侯喜喜一思谋,事到如今,我哪里能办得起酒席,既便办了,能请动谁呢?想到这里,他对文书说:“行行行,我就革一回命,带一回头,领导说咋办就咋办。”
文书说这番话,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宣传,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答应的如此痛快。他对侯喜喜说:“请你稍微等等。”
文书找到革委会副主任,把侯喜喜的事做了汇报。副主任一听,喜出望外,最近正愁找不到一个典型,没想到今天有个现成的送上门来。他当下表态,给侯喜喜发了结婚证书,并由组织给他订了结婚的日子。
侯喜喜结婚的这一天,婚礼办得非常隆重。结婚典礼的现场安排在牛圈房子,一切由公社革委会来的人布置,布置成了一个会场。牛圈房子的房檐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革命婚礼”。房子的左边挂着的竖联上写着“抓革命促生产”;右边的竖联上写着“破四旧立四新”;中间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
这天队上没上工,全队的人都围在这里。司仪宣布结婚典礼开始后,侯喜喜和傻女人戴着大红花,手拉着手走上前来。他们先向毛主席三鞠躬,又向领导三鞠躬,再向全体革命群众三鞠躬。之后,革委会副主任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从革命的大好形势讲起,讲到侯喜喜的革命行动;从破四旧立四新的重大意义,讲到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成就,足足讲了一个钟头。最后,他拿出两本《毛主席语录》送给这对革命伴侣,祝他们永葆革命青春,把革命进行到底。按照革委会事先的安排,侯喜喜拉着婆姨的手向毛主席表了决心,献了忠心。这一切做完之后,夫妻二人胸前戴着大红花,拉起一辆架子车,向田里走去。后面,社员们都拉着车,随着侯喜喜前行。最后是毛驴车、老牛车和大胶车,车队排成一条长龙,成为四队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幕。
自从革委会副主任给侯喜喜两口子发了《毛主席语录》之后,这本革命的红宝书紧接着就发到了每个革命群众的手里。人们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无限敬仰,人人都千方百计地给红宝书绣了一个语录袋,多少年没做绣活的婆姨们各显其能,施展着自己的才华。有绣“忠”字的,有绣葵花向太阳的,一个比一个绣的精致。
有了语录袋,种田下地背在身上,歇下来背起来方便。侯喜喜的傻婆姨没这个本事,迫于革命形势,侯喜喜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两个娃娃念书的旧书包,两个人一人脖子上挂了一个。每天早晨和下午的早请示晚汇报,全队社员都集中在牛圈房子门口,由队长带领大家先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再由队长单独向毛主席像请示和汇报。
这是一个十分神圣的时刻,谁也不敢吭声,谁也不敢发笑,按侯喜喜的话说,屁来了也得咬紧牙关夹住。每到这个时候,傻婆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总会早早来到队长的身边,紧紧挨着他站着。学习的时候,她也从书包里掏出红宝书,煞有介事地翻着,嘴里咕咕哝哝,念念有词。
现在的队长已经不是吴绪绪,换了个年轻人,就是刘根存。刘根存如今己长成一个瘦高个,傻婆姨只能到他的胳肢窝。刘根存很讨厌傻婆姨,但是在这个神圣的时刻,队长是没有理由把一个充满革命热情的革命群众赶到一边去的。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格是骑着骆驼拉着鸡,不笑的人也想笑。但是谁也不敢笑,生怕笑出什么事情来。
这一天,刘根存找到侯喜喜,对他说:“大队革委会决定,集中全大队的四类份子破四旧,具体任务就是扒寺拆庙,大队让我派个人去带队,你干不干?”
侯喜喜一听,犯了踌躇。扒寺拆庙是要触犯神灵的,这事能做吗?但是转念一想,就算管四类分子,大小也是个领导,再说这又是革命行动,当下答应:“干!”
第二天,侯喜喜神气十足,吆吆喝喝地带着一帮四类分子来到了娘娘庙。在侯喜喜的指挥下,一堵堵庙墙轰然倒地,一尊尊佛像仆倒尘埃,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到了中午时分,只剩下两道大殿的山墙。四类分子们扯着两根大绳,侯喜喜喊着号子,大墙“轰”地一声倒地,场地上顿时冒起一股黑灰。与此同时,巨大的振动力撼动了侯喜喜身后的另一堵山墙,眼瞅着那堵墙向他倒了过来。这时,有人大喊一声:“快跑!”
侯喜喜紧跑慢跑,山墙倒了下来,把他整个砸在了墙下,当下一命呜呼。
侯喜喜死后,大队革委会进行了周密的调查,在确认不是被四类分子们陷害后,上报公社革委会。革委会认为,侯喜喜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决定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追悼会的会场还设在四队的牛圈房子,还是过去的那堵墙。所不同的是,墙上贴了五张裁成菱形的白纸,上书五个大字:“革命追悼会”。装殓侯喜喜的是一副柳木板钉成的薄棺材,就摆放在会场中央。傻女人站在棺材旁边,对着周围的人呲着牙笑,谁也说不清楚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的肚子越发地大了,绷开了衣襟,亮晃晃地暴露在外边。她的肚皮又脏又黑,怀孕形成的孕纹布满肚皮,活像哈密瓜的皮。
主持宣布追悼会开始。首先学习最高指示。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今后死了人,要开一个追悼会,来寄托我们的衷思。’”
这时宁奇在下面悄悄说:“错了错了,应该念哀思”。
主持人没听见,下面的革命群众都听见了,随即发出一阵欢笑声。主持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声问:“笑什么?笑什么?”
不问不要紧,越问笑声越大,于是,侯喜喜的追悼会在一片欢笑声中宣告结束。
如果说背诵毛主席语录是一件困难的事,那么,让这些目不识丁的庄户人背诵“老三篇”那简直是难于上青天了。然而,在这个大红大紫的年代里,革命的激情像一团熊熊烈火,在每个人的胸中燃烧着。当人们背不下这些宏篇巨著的时候,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承认自己的错误,虔诚地去找自己的差距和不足,别无他言。吴绪绪的表达方式与众不同,他明言:“谁能帮我背下老三篇,我心甘情愿地给他拉三天车,也算我对伟大领袖表了忠心。”全队唯一能把“老三篇”顺顺当当背下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宁奇。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城里保皇派和造反派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很快席卷到了农村。农村有了革命组织,农村也有了战斗队。宁奇没有参加任何一派组织。保皇派不会要他,人家吸收的全是贫下中农;造反派来动员他,被他婉言谢绝了。他的理由是,只要是坚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战士,在哪里也能干革命。
四清运动的会多,文化大革命的会更多。四清运动的会大都在晚上开,文化大革命的会大部分在白天开,而且具有很大的突然性。每次会议有一个例行的程序,那就是先背诵“老三篇”。所以每次开会,所有的人都十分紧张,甚至有些恐惧。看着一张张汗流满面,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革命群众们的面孔,宁奇心里很惬意。是啊!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爹骂他的那句话:“牛粪巴拉好吃,放牛的娃娃还不带干粮呢!”如果文化大革命能够长年累月地搞下去,我宁奇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有时候他竟然能想入非非,无限的遐思能把他带入美好的未来。
可是,当这些善良的人们被运动整治的筋疲力尽,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的时候,他发现了运动本身的残酷性。这种认识上的变化,使一个个问号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他搞不明白,这场革命明明是要革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命,现在怎么会革到农民的头上?换一个角度讲,既然是文化大革命,面对这些愚昧落后的农民,首要的问题是给他们扫除文盲,教他们学文化。他搞不明白,背会了“老三篇”,对这些世世代代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到底有什么用处。由此,他由一种近乎于幸灾乐祸的惬意转而产生出一种怜悯之情。在人们的求助中,他最大限度地去满足他们,去解脱他们,算是一种良心的施舍。
四队的队长刘根存革命性很强,是个雷厉风行的领导干部。随着宁奇在群众中地位的提高,刘根存也高看了他一眼,队上办个专栏写个标语念个报纸什么的文化活,经常派了他去干。这是一件美差,他干得很滋润。刘队长很信任他,一件差事,时间是由他来决定的,他说几天就几天,队长向来没说过一个“不”字。记工分的时候,把他的活计列入了技术活,和种瓜的堆垛的老农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别人一天挣七分,他就是十分;别人挣十分,他就是十三分。
宁奇十分了解刘根存。文化大革命以来,他跟形势跟得特别紧,只要上面有什么指示,他总是不折不扣,坚决落实。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哪怕是半夜都要敲钟,召集起全队的革命群众迎接最新指示,传达最新指示,坚定不移地执行“传达最新指示不过夜”的指示。他坚信,只有把革命抓好了,才能把生产促上去。公社大队都认为,他是一名很优秀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干部。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宁奇拿着一幅毛主席的版画像和两个“忠”字,来到刘根存家。他把毛主席像贴在屋的上墙中央,又把两个“忠”字分别贴在两扇门上。贴好之后,刘根存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激动。他对宁奇说:“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