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运动苦了四不清,苦了工作组,苦了广大社员群众,却便宜了宁先生。因为他是戴了帽子的分子,是没有资格参加如此神圣的会议的。每天晚上,当人家挑灯夜战,通宵达旦在那里清思想,清组织,清政治,清经济的时候,他蹲在家里看看书,撂撂乱弹,好不自在。当他听到丁占海自杀的消息之后,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多好的人啊!真是好人命不长,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宁先生和丁占海年龄相仿,从小耍大。丁宁两家的关系从上一辈子就很密切,到了他们这一辈更是亲密无间。记得小时候,丁占海家吃个荤腥,丁大妈总是要盛一碗让丁占海端到他家,让他们尝尝。同样,他们家一旦吃个好饭,也要让他端上一碗给丁占海家送过去,他们两个人成了两家的友谊使者。长大以后,各奔前程,到宁先生被打成右派以后,丁占海已经当上了大队长。宁先生劳改释放回家劳动,在众人眼里,他就是时时刻刻想变天想翻天的阶级敌人。人们不敢跟他说话,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干活,生怕受了牵连殃及自己。可是丁占海不这样看,他认为宁先生是个很有知识、很有学问的人,既然人家已经改造释放了,就应该平等相待。
当时大队的学校很烂干,缺教师,丁占海曾经向公社书记提出让宁先生到小学教书的要求。他的要求遭到了书记的严厉批评和坚决反对,书记提醒他,要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立场。后来他又私下里给生产队长吴绪绪安顿,今后不要胡嘀咕宁先生,不能当四类分子那样专政,最好能给安排一个人干的轻省活。吴绪绪照办了,安排让他赶大粪车。
宁先生很后诲,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运动会这么快,侯喜喜会这么坏,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丁占海怎么会走上绝路呢?他后悔自己对形势估计得太美好了,早知如此,他一定找丁占海好好谈谈。丁占海是人到事中迷,钻了牛角尖,这种时候,多么需要一个人打劝打劝啊!话是开心的钥匙,我的话也许就能救下他一条命。
宁先生想得很多,他由丁占海的死,想到了他的叔老子宁国喜,想到了现在的队长吴绪绪。他估计,工作组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事情正像宁先生预料的那样,丁占海的死,像一块冰砣子一样压在了人们的心上,每个人的心都冰凉冰凉的。可是,运动一点儿也没有降温,据宁奇讲,今天晚上,工作组刚宣布完对丁占海之死的定性决定,侯喜喜便大喝一声:“把宁国喜和吴绪绪带上来!”
接下来,便是马拉松式的没完没了的盘问、批斗。吴绪绪站得满头大汗,宁国喜两条腿加上一条拐棍,活像三根枯柴支起的一个鼓架子,悉悉索索抖个不停。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自从成立了人民公社之后,四队当队长的只两个人,一个是宁国喜,一个是吴绪绪。这两个人在各自执政期间都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深受村里人的尊敬。就工作作风而言,两人风格迥异,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宁国喜办事讲究的是一个稳妥,凡事三思而后行,然而有好多事情思前想后,前怕狼后怕虎,最终又绕回到了原先的出发点。宁国喜做事爱绕弯弯,加上他腰弯腿弯,乡亲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宁老弯”。
宁老弯卸任后,接任队长的就是现在的队长吴绪绪。吴绪绪的作风跟宁老弯的作风截然相反。他心直口快,敢说敢干,敢作敢当,说出去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永不回头。他爱骂人,发起毛火来日娘戳板筋地骂,遇上不听话的,还有个拳打脚踢的毛病,侯喜喜就没少让吴绪绪敲打过。可是吴绪绪这人看上去粗野,却是一个治队的高手。自从他当了队长以后,分的口粮多了,劳动日的钱多了。吴绪绪把自己看得很紧,不沾队上一点便宜,这一点,全队社员有目共睹。所以,不管他吴绪绪怎么骂人,怎么打人,队上的人都能认同,丝毫没有影响他在群众中的威望。因为他说话直来直去,办事直戳直攮,众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吴恶戳”。
吴恶戳的这个外号,还有一个缘由。那年夏天,一场麦子打完了,吴绪绪召集所有的人坐在光光的麦场上开了一个会。为了体现他的领导地位,他蹲在一个磙子上讲话。讲着讲着,他发现会场有些不安静,大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好象在说什么。为了严肃会场纪律,他板起面孔说:“都给我夹住,悄悄听!”
谁知道不说还好,这一说,说得众人干脆放开声大笑起来,有几个婆姨躺在场上滚着滚着笑。看来会是开不下去了。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吴队长,你怎么老大讲话,老二点头,哥俩一起上啊!”
吴绪绪这才意识到,可能是下边出了问题。他低头一看,裤裆不知道啥时候绷了个长口子,里面的物件全都露了出来。
放到其他人,出了这种差错,真不知道如何下台,如何收场了。可是吴绪绪不在乎,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把东西塞了进去,蹲姿改成了坐姿,咳嗽了一声:“笑个!不就是这么个东西嘛,你们谁的眼里没见过,谁的手里没攥过?开会!”
这也难怪。夏天的日子,不管是男人女人,都穿的是一条单裤,一件布衫子,从里到外,浑身上下再没有第三件东西。干活的时候不注意,绷开缝子扯烂口子的事随时可以发生,前露杆子后露眼子的事司空见惯。只是那天吴绪绪蹲得高了些,明打亮枪地摆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才让众人笑了个不亦乐乎。尽管常见,这件事还是当作笑话传播开去,而且编出一个歇后语来:“吴绪绪开会——哥俩齐上。”更有人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演绎,说吴绪绪的家伙太硬,把石头磙子呲了个壕子。于是便有了一句顺口溜:“吴绪绪的吊子,赛如矛子,顶破裤子,戳烂袍子,砂石直过,青石呲个壕子。”
吴绪绪爱骂人,也有吃亏的时候。有一次,他给一群婆姨派了工,转到别的地方去了。走到一棵大老树下,他坐下歇了会阴凉。这一歇不打紧,瞌睡来了,他打了个哈欠,倒头眯糊起来。谁知道这一睡睡过了头,一直睡到收工时候还没有醒过来。他给社员立了个规矩,没有他发话,谁也不能收工。
吴绪绪睡大觉,苦了田里干活的婆姨们,她们长等不见,短等不见,黄羊了羔一样了着吴绪绪。吴绪绪一觉醒来,发现睡过了头,赶死跌活往田里跑。来到婆姨们跟前,他没有直接宣布收工,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他骂道:“一个个不干活,壳子抬得高高的了哪里的野汉子呢?”
这群婆姨过了老晌午还回不了家,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毛火,这时见队长不但不宣布收工还要骂人,气便不打一处来。人群里有一个婆姨喊道:“我们就了你这个野汉子呢!来,把他的裤子扒了!”
话音刚落,一群婆姨像一群饿急了的母老虎,一齐围了上来,把吴绪绪压在了地上。她们七手八脚,把吴绪绪脱了个上精下精。一群婆姨在田里撒泼打滚地笑了一通,提着吴绪绪的衣服回了家,扔下吴绪绪像个秃尾巴猴蹲在田埂上,两个手不住地拍打着蚊子。
宁国喜卸任之后,吴绪绪给他安排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岗位,这个岗位虽然不是官,却掌握着全队的命根子。在持续饥饿的年代里,粮食是重中之重,吴绪绪让他掌管着粮食大印。自古及今,只听过官印,没听说还有粮印,这个东西,是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特殊产物。为了保证生产队的粮食万无一失,吴绪绪让宁先生用一块一尺来长,五六寸宽的木板子深深地刻了四个大字:“堆积如山”。这就是粮食印子,这个大印,就由宁国喜掌管。每天,无论是场面上的粮食还是粮仓里的粮食,统统按盖此印。这样一来,场面上的粮食看场的无法偷,仓库里的粮食保管员不敢拿,可谓万全之策。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吴绪绪重用宁国喜,是考虑到他德高望重,当此大任非他莫属,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掌印的美差事,当四清运动到来的时候,给侯喜喜留下了口实。
有一次,侯喜喜到宁国喜家蹭饭,正赶上他家断了香油。宁国喜的老伴中午捡了一把胡麻捶了以后炒了,擀成胡麻面子调在锅里,权当香油之用。侯喜喜吃了,觉得胡麻面子比香油还香。这次让宁国喜交待问题,侯喜喜硬说他偷了生产队的胡麻。理由是:第一,他掌管着生产队的粮食印子,只有他能偷走胡麻,重新盖印而不被人发现;第二,生产队只分香油,不分胡麻,他家炒胡麻面子哪来的胡麻?为此,宁国喜进行了解释。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拉骆驼落下个老寒腿,疼的走路得拄拐棍,我就是偷了胡麻,又怎么能拿了回去。另外,仓库里的胡麻,保管拿着钥匙,场面上的胡麻,每夜都有看场的,怎么能偷得出来。可是侯喜喜死咬住说,有人反映,他偷胡麻的时候,正好是他倒插门的女婿看场,胡麻是他女婿给背回去的。
为了偷胡麻的事,宁国喜被整得死去活来。走不动用车拉到会场,站不住就跪着交待,反正不交待是过不了关,下不了楼的。
这天夜里一点钟左右,宁奇的院子里传来了轻轻的“咯噔咯噔”的声音。这声音很缓慢,由小而大,由远而近响了过来。声音响到他家窗根下面,悄然停了下来。宁奇捣了捣他爹,宁先生悄悄说:“别动,听听再说。”
一会儿,这声音离开了窗根,渐渐远去了。宁奇觉得很奇怪,听这声音,既不是牲口的声音,又不是人的声音,到底是个啥东西?他对他爹说,想抄起顶门棍出去看个究竟,被他爹制止住了。话音没落,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和先前一样,又在窗根下面停了下来。许久,窗子响了两声:“家祥,是我,你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宁奇一听,是他的小爷爷宁国喜的声音,赶紧跳下炕开了门,让小爷爷进屋。小爷爷一进屋就告诉他,不要开灯。宁奇给小爷爷搬了个凳子,让他坐了下来。
小爷爷一坐稳,便泣不成声:“家祥呀!我实在是扛不住了,侯喜喜这个婊子养的,坏了八辈子天良了,在我家吃了一顿饭,就死咬住不放了。你说,整我就整我,反正我已经是半截子身子入了土的人了,现在又把女婿拉扯了进去,你让女婿怎么活人呀!再这样整下去,我只有跟着丁占海走了。”说完,又地哭起来。
宁先生无话可说,宁奇无话可说,屋里静静的,只能听到炕上孩子们均匀的鼻息声。
等到小爷爷的抽泣声停了下来,宁先生说:“我看这样,明天晚上你就按侯喜喜说的认了。”
小爷爷疑疑惑惑地问:“认是好认,将来退赔的时候拿啥给人家赔呢?”
宁先生说:“你先认了,先放包袱先下楼,退赔的事自然有办法。”
小爷爷又问:“如果人家问我咋拿回来了我怎么说呢?”
宁先生说:“侯喜喜不是把女婿拉扯进来了吗?那么你就顺着他的杆子爬,就说一共偷了四口袋胡麻,你在前面看路,女婿两个肩上扛着两口袋,两个胳肢窝里夹着两口袋,就拿了回来。”
小爷爷赶紧问:“这样交待到底行不行?”
宁先生说:“没问题。”
他又把将来落实退赔的时候怎么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教给了叔老子,小爷爷这才一阵轻松,悄悄离开了宁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