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桥的工地上回来之后,宁奇显得老成多了,也硬强多了。他的收获很大,他终于由五成劳动力、六成劳动力、八成劳动力的窘迫境地中挣扎了出来,迈入了十成劳动力的行列。从现在开始,他可以和大人们同工同酬,他觉得,他已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然而,宁奇的收获绝不仅限于此,他还取得了一个重要的政治资格,那就是可以开会。
随着“四清”运动的不断深入发展,斗争形势越来越激烈,生产队每天晚上都要开会,一熬就是半夜。会议,已经成了人们沉重的负担。
首先是生理上的。受了一天的重苦,到了晚上早已经腰酸腿疼瞌睡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们,千百年来就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法则,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定式。这会儿人为的去改变它,人们难以适应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其次是心理上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心理上的压力比起生理上的压力更折磨人。
“四清”运动的会,不光是工作组学习文件,传达指示,更多的是要发动群众,检举揭发“四不清”干部的罪恶行径,再行批斗。按照工作组的要求,参加会议的人必须人人发言,必须进行揭发,否则就是包庇,就是和“四不清”穿了一条裤子。“四不清”干部端了一簸箕麦子也可以揭发,掰了三个玉米棒子也可以揭发,如果能揭发出贪污盗窃的重大问题,那就是运动的功臣,就会培养为积极分子。批斗的时候也是一样,必须人人发言,发言的深刻程度决定着本人的阶级立场的坚定程度。如果有“四不清”的家属子女或亲朋站出来批斗,那将会被树立为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的典型而大肆表彰与宣传。
浙江青年走了以后,宁家梁子的人早己经搬回来了。自从成立人民公社以来,这个生产队前前后后当过队长的也就是两三个人。可是,上面给这个队下达的“四不清”指标是至少两个,不管他们隐藏的有多么深,也要把他们挖出来,否则,不但工作组交不了差,就是全队的社员群众也过不了关。在这种形势下,天天的政策攻心,攻得干部晕头转向,攻得群众心里发毛。是啊,光说让检举揭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抓住,总不能生编捏造,闭着眼睛说瞎话去陷害人家吧!不说,工作组、贫协主席、积极分子一个劲儿的逼,所以每次上了会场,“四不清”难受,哪个人都不轻松。
尽管如此,在宁奇的眼里,能够让他参加会议就是获得了一份政治权利,这说明,他和孩子有了区别,他和他爹宁先生有了区别。第一次参加会议的时候,他的心情异常激动。跨进会场的门槛,他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空气浑浊、气氛肃杀,平日里神气活现的队长,此时此刻竟然那么的无助和无奈。与此相反,平日里出了名的无赖侯喜喜,按乡亲们的话说这个赖得驴都淌眼泪的下件,却成了最活跃、最吃香的人物。
侯喜喜长大了。侯喜喜的变化很大,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偷鸡摸狗,学会了从墙缝里偷看女人的东西。侯喜喜唯一没变的,是他肚子里那颗仇恨不灭的复仇的心。他仇视这个世道,他仇视所有的人,他最仇视的是那些日子过得最滋润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人大心大,他看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整人,不掌权是不行的。如今的侯喜喜,无时无刻不在思谋着捞个一官半职。
侯喜喜从丁家搬出来,没过多长时间,在丁连长的劝说下,还是搬回了丁家。丁占海本来就有四个孩子,日子过得十分紧巴,现在加了一张嘴,日子更显得紧张。尽管如此,每次吃饭的时候,不管是米汤调和,先让侯喜喜吃饱。每年过年,自家的孩子换上换不上新衣服,先给侯喜喜做一身。丁占海为人忠厚,他的妻子王秀英也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他们经常教育孩子们,侯喜喜是个没爹没妈的娃娃,各个方面都要让着他。丁占海的孩子们也很懂事,一直把侯喜喜当作自己的亲兄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纠纷。
现如今,侯喜喜长到二十来岁,已经是个壮劳力了。丁占海想,他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便让他离开自己的家独立生活,一来他一个人挣工分一个人花钱,手紧一些每年可以余点儿钱,二来让他养成独立生活的习惯和锻炼他的本事,为将来成家过日子打个基础。丁占海提出让他搬出去另住,正是侯喜喜求之不得的。他早就想离开这个让他很不自在的家庭,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离开丁家,侯喜喜为所欲为,尽情施展他的本领。
侯喜喜的第一大本事是偷。瓜田里偷瓜,果树园子里偷杏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有一次他到瓜田里偷瓜,瓜还没偷到手,看瓜的老汉听见这边有动静,从渠边走了过来。侯喜喜一看情况不妙,骨碌一个翻身滚到渠里,在一丛树秧子下面蹲了下来。当时渠里有半渠水,他蹲在渠里,水刚淹没了肩膀,外面只露出一个脑袋。老汉在渠上来回走了几趟,并没有发现什么情况,自言自语地说:“看见有个黑影子从渠上跳了过来,怎么啥也没有呢?真是日了怪了。”
老汉说完,解开裤带向渠里浇起尿来。说来也巧,老汉的尿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正好浇在了侯喜喜的头上。侯喜喜一动也不敢动,任凭骚咸的尿液顺头上流了下来,流过眼睛、鼻子,淌到嘴里。俗话说:“老汉的尿,滴溜吊”,今天老汉这泡尿足足滴嗒了一根烟的工夫,侯喜喜蹲在渠里,下面泡,上面浇,那个罪受的,常人难以忍受。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方式,担了这么大的惊,受了这么大的辱,遭了这么大的罪,这一辈子再也不干这种下三烂的营生了。可是侯喜喜不这么想,就在他蹲在渠里受辱的时候,一个极其恶毒的抱复计划已经在他的心中酝酿成功。等老汉提起裤子重新回到瓜窝棚的时候,侯喜喜爬上渠,爬进瓜田。他没有偷瓜,而是见瓜就摘,不管是生的熟的,也不管是大的小的。事情办完之后,他悄悄的溜回了家。第二天,看瓜的老汉来向队长汇报,说昨天夜里不知道来了哪里的贼,一个瓜也没偷,把半块子田的瓜全给作害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惊动了全队,大队上也来了人。大家一致认为,这不是偷瓜贼干的,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定要严格追查。对于负直接责任的看瓜老汉,则撤销其种瓜和看瓜的资格,种瓜的工分全部扣掉。
这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衣衫褴缕、灰头土脸。这个女人要到丁占海家,丁占海让老婆给女人盛了一碗饭。女人吃着饭,他们扯开了磨。这个女人是甘肃武威人,天旱无收,全家人都出来要饭。女人是个姑娘,今年二十岁,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两男一女,上头有爹妈。姑娘虽然穿戴破烂,但是丁占海细细端详,此人长的丹眉细眼,脸上自带几分秀气。于是他生出一个念头来,何不把这个姑娘介绍给侯喜喜?如果真能这样,也了却他的一个心思。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姑娘,姑娘羞而不答,半天才说:“我一个人的事怎么都好说,啥时候都得嫁人,到哪里也是吃饭。就是我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个依靠。”
停了半天她又说:“如果大叔能给我们全家在这里落个户,我就答应。”
姑娘一席话,把丁占海放在了难处。按姑娘提出的要求,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大好事,兴许侯喜喜碰上这个同情达理的姑娘,遇上这家人家,就会改变他的生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是,办户口这件事太难了,虽然他现在已经升了大队长,但是他没有批准外迁人口这个权力,这事得到公社去办。他转念又想,这事要说难办,全公社隔三间五也有人迁移进来,凭着他的威望向公社领导提这么个要求,也许领导能批准呢!
想到这里,他对姑娘说:“你先吃饭,吃完饭你就不要走了,我给你安排个住处,你先住几天。至于迁移户口的事,归公社管,我到公社里给你跑跑看,你看怎么样?”
姑娘一听,连说了几个“多谢”。
过后,丁占海让队长拾掇出了一间闲置的牛圈房,把姑娘安顿了下来。他又向队长要了半袋子黄米,让侯喜喜背着送过去,并且对侯喜喜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侯喜喜来到牛圈房,一见到这姑娘,三魂早已经去了两魂,就剩下一双老鼠眼色眯眯地盯着姑娘,盯得那姑娘低下了头。你想,侯喜喜平时就是个扛寡妇门,挖绝户坟,嫖风浪荡的好色之徒,今天好不容易捡到一块肥肉,怎么能不馋得他流涎水呢?
自从见了这个姑娘,侯喜喜整天神不守舍,就像丢了魂似的。到了晚上,他翻来覆去,浑身火烧火燎的,怎么也睡不着。他盘算着,丁占海一番好心,不知道事情办得怎么样。若能办成,那是他侯喜喜的造化,从此以后他就可以成家立业,再也不会做那种无事生非的讨人嫌了。办不成,那就会让煮到锅里的鸭子飞掉,那将是他侯喜喜一辈子的遗憾。想到这里,一条妙计浮上心头:我何不先下手为强,把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掉了。
他翻身下炕,乘着月色向牛圈房子走来。他来到门前听了听,姑娘已经睡了。推了推门,门顶着。他敲了几下门,喊道:“我是侯喜喜,你开开门,丁大队长让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姑娘说:“我已经睡了,你明天再来吧!”
侯喜喜说:“不行,今天不送来,丁大队长会骂我的。”
姑娘一听,开了门。还没等她认清人,侯喜喜已经扑到了她的面前,一搂腰抱起了她,把她按在了炕沿上。
直到这时候姑娘才明白,她遇上了坏人。她用手抓,用脚蹬,极力地挣扎着。侯喜喜不愧是个嫖风的高手,三下两下便解开了她的裤腰带。姑娘又急又怕,大呼“救命”。侯喜喜见她不顺从,便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再敢喊,我就掐死你!”
姑娘软了,她流着眼泪,任凭侯喜喜摆布……
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她羞辱难当,想了此一生。当她把裤带挂在房梁上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弟妹们一张张饥饿的面庞。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侯喜喜那色眯眯的眼神,那粗野的举动,那凶残的手段,让她挥之不去。不行!我不能便宜了这条色狼,我要去告,到公社里去告,连丁大队长一起告。今天的事肯定是他们事先搭好的圈套。
第二天天不亮,姑娘就来到公社大门口,守候着公社领导。事情很顺利,姑娘不但找到了公社书记,而且官司也打赢了,侯喜喜当天就被公社保卫部抓了起来。
这件事也连累了丁占海,害得他在公社党委会上做了检查。他恨铁不成钢,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能作出如此的下流事来。他到保卫部去见侯喜喜。侯喜喜一见他来,还没等到他问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爷爷告奶奶,求他无论如何饶了他这一次,救他出去。今后如有重犯,就打折他的贼腿。看着侯喜喜痛哭流涕的样子,丁占海的心软了。他想,一旦将侯喜喜送交司法机关,按强奸罪论处,少说也得判上他十年八年徒刑,如果是那样,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
念起他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从小缺乏教养,好在苗红根正,他又一次腆着老脸,找公社书记和社长为侯喜喜说情。公社领导心里清楚,侯喜喜从小由丁占海抓养大,自然有一份父子般的感情在心头。好在受害者是个外乡来的要饭女子,告完了状便再也没见她来,估计不会有什么麻烦。最后书记和社长一合计,给侯喜喜定了个“强奸未遂”,让保卫部长狠狠训了一顿,此事不了了之。
这件事发生以后,侯喜喜被生产队派到城里去积肥。他每天拉着粪车,走街串巷,把各家各户倒的垃圾收拢到一起,让生产队的大车小车来拉。晚上,他每天都到街上去转悠转悠,有时候能捡到一张电影票看个电影,他觉得很逍遥。
一个漆黑的夜晚,已经过了十二点,城里的住户绝大部分都熄灯睡觉了。各条巷道都黑魆魆的,只有几条主要的街道上亮着昏暗的路灯。这时候,从一个巷道里出来一辆架子车,拉车的是三个年轻男子。他们先在巷口张望了一会儿,便拉着车向出城的路走来。路灯照着三个人的身影,也照着这辆车,车上不知道拉的是什么东西,只看见上面盖着一床棉被。三个人拉着车急匆匆地往前走,忽然,两个巡逻的警察走了过来,拦住了他们。一个巡警问:“车上拉的是什么?”
站在车旁的一个男子走上前说:“同志,车上拉的是我们的老妈。老妈突然得了急病,我们拉到市医院给老妈治病。”
巡警听罢,说道:“那你们抓紧去吧,别耽误了病情。”
三个人向巡警点了点头,拉着车就走。这时候另外一个巡警说:“不对呀!市医院在北面,他们怎么往乡下走呢?”
这一问,提醒了先前那位巡警,他们赶紧喊:“站住!我们要检查!”
三个人已经走出几十步远,一听巡警喝叫,扔了车撒腿就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两个巡警来到车前,揭开被子一看,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只见车上躺着一头大黑猪,四只蹄子捆绑着,猪沉睡着,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跟巡警搭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侯喜喜。另外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兄,一个是他的表弟。
白天,侯喜喜已经踩好了点,做好了偷猪的准备。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偷偷摸摸把车拉到猪圈旁,先把事先准备好的馒头扔进猪食槽里。猪饱餐一顿之后,便呼呼大睡起来。他们消消停停捆好猪蹄子,把猪抬上架子车,盖上棉被往回拉。至于猪吃了馒头为什么就一定会睡觉,这很简单。他们先把馒头用酒泡了再让猪吃,猪吃醉了,等它酒醒的时候,恐怕已经成了刀下之鬼。
有了这个发现,最近市区发生的一连串的盗猪案有了眉目。公安机关加大了侦察力度,进城的积肥人员成了被调查的主要对象。侯喜喜一看事情不妙,谎称有病,回家躺着去了。
本来,四清运动与侯喜喜是毫不相干的,他蹲在市区积他的肥,人家生产队开人家的批斗会,谁也不关谁的事。但是,自从偷猪露了馅,被迫回家躲避风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显了回山露了回水,大放光彩而一夜成名。
为了打开四清运动的局面,大队工作队决定,必须先打开一个突破口,把这块铁板砸烂,各队的四不清干部就会土崩瓦解。到那时,他们就会像瓦罐倒黑豆一样,把自己的犯罪事实汤汤水水都交待出来。这个突破口没选别人,选的就是大队会计金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