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的这个突然决定,给宁奇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不答应吧,明知道是额吉的一番好意,无法拒绝。很明显,她们从感情上已经完全接受了他。额吉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把这一对孩子看成了亲兄妹,既然是一家人,就得住一间房,睡一盘炕。从这个角度上讲,这个决定是顺理成章的事。答应吧,他总觉得和一个大姑娘同睡在一个炕上,很不合适,也很别扭。他觉得,感情归感情,可是睡觉毕竟是男女之间很敏感的一件事情。这该如何是好。后来他想,听说蒙古人男女之间睡觉有个讲究,只要在中间放一条腰带就算是把双方隔开了,有了这条腰带,也算是一种隔离。睡就睡吧,否则,肯定要惹得额吉和查汗乌都不高兴的。
额吉的安排完全出乎宁奇的意料之外,她不但没有放什么腰带,而且把查汗乌都放在中间,她和宁奇一边睡了一个。睡觉的时候,宁奇很为难,他没有勇气脱去棉袄和棉裤。可是,不脱光了,他根本睡不着,他知道,他身上的虱子虮子一直就没有清除干净,这些东西作起怪来,他根本就别想睡。最终他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只扒了棉袄子,穿着棉裤钻进了被窝。
羊粪烧的炕很热,热得有些发烫。蒙古人自己住家的铺盖和客房的铺盖大不一样,炕上铺的是羊毛毡,身上盖的是羊皮被,热火得很。宁奇头一次睡这么热的炕,再加上这些铺盖,一身一身的出汗。但是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就连呼吸也尽量压抑和克制着,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已经到了后半夜,他怎么也睡不着。身边,传来查汗乌都均匀的呼吸声,一种少女散发出的特别的芬芳飘了过来,在他的面前弥漫。
这一夜,宁奇比睡在火鏊子上还难受,他觉得夜特别长,怎么也熬不到天亮。东方刚刚透出一点白色,他一骨碌翻身下炕,一口气跑上了小山,和大黑狗阿楞登玩去了。现在,阿愣登一改初次相见时的凶烈强悍,对宁奇十分温顺,十分亲热。它经常对着他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似乎是在向他表达着初次冒犯的谦疚,以求得这位不是主人的小主人的宽容与谅解。宁奇很爱狗,尤其爱和这条通人性的狗玩,逗得阿楞登在他身前身后嬉戏跳跃,动不动立起身来,用长长的舌头疯狂地舔着他的脸颊和脖颈。
宁奇坐在阿楞登躺卧的青石板上,青石板被它焐得暖烘烘的。阿楞登的前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他搂住它的脖子,静静地遥望着东方的地平线。
广阔的草原一马平川,遥远的地平线酷似一条用尺子划成的直线,齐刷刷地把天和地切成两种炯然不同的色彩。冬天的大地一片苍茫,灰蒙蒙的,没有人和牲畜的活动,草原显得一片沉寂,只有远处牧民熬早茶的袅袅炊烟,揭开了新的一天的序幕。地平线以上,一片曙红,随着朝霞的升腾,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像一团红通通的火球。一眨眼的功夫,太阳离开了地平线,刹那间,苍茫的草原沐浴在一片金辉里。羊开始喊了,牛开始叫了,马也扬起高昂的头,发出“咴咴”的长嘶,草原沸腾起来了。
宁奇站在山头上,忘情地欣赏着美丽壮观的草原日出。这时传来了查汗乌都的喊声:“阿哈回家!柴乌,一底!”
她喊他吃饭。
宁奇兴犹未尽,走下山来。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里,额吉母女俩已经挤完了奶,煮好了奶茶。今天的早饭和往常一样,奶茶、酥油、炒米、炒面、白糖,所不同的是额吉蒸了一盘子干肉端了上来,一块一块地往宁奇的碗里放,母女俩眼巴巴地盯着他,非让他一块一块的吃下去不可。宁奇感激地抬起头看着她们,额吉慈祥的目光、查汗乌都灿烂的笑脸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底,一辈子都忘不了。
吃罢早饭,额吉赶着羊群出滩了,查汗乌都和宁奇套上勒勒车,到井上拉水去。
井离查汗乌都的家很远,足有七八里路。从家里到井上有一条小路,宁奇赶着勒勒车走在前边,查汗乌都骑着马跟在后面。路不算很平坦,颠得车上的两只大木桶“叮铃咣锒”响个不停。
来到井台边,查汗乌都下了马,解下马鞍上挂着的一盘皮绳,挂好了打水的皮斗子,准备拉水。宁奇站在井台上,细细端详着这眼井。井台不高,用四块条石拼砌而成,井口不算大,直径最多有一米。他探头往井里看去,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他蹲下身子瞪了半天,才发现井底有一个碗口大的亮点,圆圆的像是天上的月亮照在井里。他抬头看天,天上并没有月亮。他很奇怪,拉过查汗乌都让她看,并且就月亮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谁知查汗乌都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把宁奇笑了个莫名其妙。好不容易等到她笑完了,才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把这口井的奥秘告诉了他。
原来,这口井是一口很深很深的深井,足有七八十米。因为井太深,从井口透射下去的亮光映照在水面上只有碗口那么大的一个亮点,准确地说,宁奇看到的那个亮点是天,根本就不是什么月亮。
听完查汗乌都的讲述,他被眼前的深井迷住了。他从井台边捡了一块小石子,扔进井里,等了半天没有声音。当他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从井里传出“咚”的一声,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圆润,带着长长的回音。
井台上架着一个很简易的辘辘,拉水的皮绳就搭在上面,它起了一个滑轮的作用。宁奇拉着马笼头,准备牵马,查汗乌都对他说,这马是拉惯水的,什么都知道,根本不用牵。果然,斗子放到井底吃满了水之后,查汗乌都“啾”的一声,马便拉着皮绳顺着井边的小路往前走去。马走到小道尽头,自然的停了下来,这时候,皮斗子也刚好出了井口。宁奇站在勒勒车上,把查汗乌都递过来的斗子接了过来,将水灌进了木桶里。他把斗子交给她,她“噢”的喊了一声,马踅身往回走来,斗子便“轱轱辘辘”地又放到井底去了。经过三四十次的周而复始,两个大木桶灌得满满当当。
查汗乌都今天好像特别高兴,看看时间还早,她把宁奇拉到井旁边的沙沟里要和他摔跤。宁奇一听,连连摆手说:“我不会,我不会。”
查汗乌都说:“不会不要紧,我教你。”
话音没落,她拉过他的右手,让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腰带,又拉过他的左手,让他抓住了她胸前的袍襟。而她,则伸过了右手抓住了宁奇的裤带,左手紧紧抓住了宁奇的衣襟。宁奇只用右手抓着她的腰带,他把左手缩了回来,他觉得那个地方让他心跳脸红,他没法抓。查汗乌都先拉着他在沙滩上转圈子,她瞅准机会,伸出右腿轻轻勾住他的左脚腕子,他顿时失去重心,摔了个仰面朝天。查汗乌都拉起他,拍拍他身上的土,教给他刚才这一招怎么使用,如何防备。她又教给他别腿怎么使,背包怎么背。这一上午,宁奇简直成了查汗乌都的靶子,摔过来摔过去,好不开心。忽然,查汗乌都一个别腿,把宁奇摔翻在地,她顺势趴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在身下,把脸挨在他的脸上,轻轻的吻着,吻着……
这一年的大旱,是鄂尔多斯草原上几十年来罕见的。为了保证畜牧业不遭受巨大的损失,当地政府提出了“抗旱备荒”的口号,并且采取了不少措施,协助牧民战胜干旱,度过难关。政策下达以后,各公社按羊头发放了一定量的越冬饲料,并且积极筹措饲草,以应对来年可能发生的春旱。这次宁奇他们用草料换羊粪,就是他们充分利用自身资源,抗旱救灾的一个好办法。为了保护草场,不致于让几经枯竭的草原因过量的放牧而变成童山秃滩,他们在夏秋季节要经常转场,转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放牧,而把自家周边的草原保护起来休养生息,以备冬牧和春牧。今年秋天,查汗乌都家的羊就转过两次场。
转场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他们要抛家离舍到一个新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去,搭起简易的帐蓬,支起简易的锅灶,睡一卷简单的铺盖,风餐野宿,跟着羊群转上几个月。查汗乌都她们最后一次转场是在向北大约三十里的草原上。先前回家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帐蓬、铺盖、锅碗之类至令还留在草原上。今天吃完饭,额吉让查汗乌都和宁奇一人骑上一匹马,到草原上去把东西驮回来。
一路上,查汗与都欢乐得象一只小鸟,她亮开喉咙,尽情歌唱,银铃般的歌声洒满一草原:
天上闪耀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天上飘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白。
啊哈嗬咿哟,
敬爱的毛主席呀,
毛主席!
草原在你的阳光下兴旺。
敬爱的共产党呀,
共产党,
小姐妹在你的哺育下成长。
小姐妹在你的哺育下成长。
宁奇第一次听她唱歌,被她美妙的歌声打动了。查汗乌都的激情深深的感染了他,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这一唱不要紧,查汗乌都非要他唱一首歌不可。宁奇百般推托,推托不掉,只好答应和她一起唱。他们唱《敖包相会》,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唱《康定情歌》。这些歌,宁奇会唱,查汗乌都也会唱。说来也怪,他们从来没有排练过,头一次合唱,竟然唱得那么和谐,那么流畅,好像是一曲曲从心中流淌出来的歌。查汗乌都越唱越高兴,忘情地唱出了一曲蒙古长调。她是用蒙语唱的,歌词的意思宁奇听不懂,可是那悠扬婉转,跌宕起伏的旋律,再加上查汗乌都圆润而高亢的歌喉,把他听得如诗如梦,如醉如痴。他敢说,这是他所听到的最美的歌。
查汗乌都骑的是白马,宁奇骑的是枣骝马。查汗乌都骑在马上,比往日又多了几分英姿,多了几分娇媚。她骑马的功夫很娴熟,一会儿纵马飞奔,一会儿盘回马围着枣骝马兜圈子,她伸出脚来勾住宁奇的马蹬,把他的腿勾得高高的,吓得宁奇直叫喊。宁奇小时候放过驴,骑驴放趟子是他的拿手好戏,今天,当他踩蹬上马,坐在这雕花的马鞍子上的时候,他立刻感到了危机,这马鞍子很不稳当。随着马的运动,马鞍子不停地晃动着,好像要从马背上滚下来似的。他紧张极了,紧紧地抱着鞍桥,不一会儿,便憋出一身汗来。这会儿,查汗乌都又来戏弄他,她照准枣骝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枣骝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宁奇抱紧了鞍桥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查汗乌都策马追了上来,高声喊道:“别害怕,我来了!”
她在白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白马飞驰而来,几步就追上了枣骝马。当追到两马并驾的时候,只见查汗乌都跨腿一跃,像一只轻灵的燕子落到了枣骝马的背上。她紧紧地搂住宁奇,照着马屁股上又加上一鞭,枣骝马飞奔起来,爽朗的笑声久久地回响在草原的上空。
宁奇和查汗乌都返回家,已经黄昏,是羊上盘的时候了。远远的,他们就听到了阿楞登的狂吠。翻过一个丘梁,他们看见羊圈墙边上停着两辆汽车,毫无疑问,是拉羊粪的车来了。宁奇和查汗乌都对视了一下,便催马加快了步伐,向家里赶去。
自从来到查汗乌都家,宁奇一直在想家,他天天盼望着汽车,望穿双眼。然而,此时此刻,当汽车真的停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茫然了。他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从来到这个善良的蒙古人家里,他得到了母亲般的慈爱和同胞兄妹般的手足之情,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查汗乌都的心在渐渐地向他贴近。每当想起在井台边沙沟里摔跤的那一幕,就会让他脸红心跳,激动不已,她那香香的唇、光润的脸,柔软的胸给他带来了梦幻般的感觉,让他魂销魄散。这几天,他常常独思独忖,如果真的能象额吉说的那样给她当了儿子,那该有多好啊!他明白额吉说的“儿子”的含义,他也明白,额吉喜欢他是真心的,想让他成为她们家的人也是真心的。对于宁奇来讲,这个温暖的家,这些深情的人让他终身难求,恋恋不舍。让他心动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没有运动,没有批斗会,没有队长的喝斥,没有贫下中农的歧视,这里就是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但是,他的美丽的梦想一次次地被他理智的重锤击碎,让他一次次陷入痛苦之中。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阶级斗争形势的严峻,对户口管理十分严格,一个贫下中农要外迁尚且十分困难,对于他这个黑五类的子女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在最后的几天里,查汗乌都跟他玩得越开心,他的内心越痛苦,他每天承受着感情与理智的煎熬,无法向额吉母女俩吐露。
阿楞登今天十分反常。据杨队长讲,他们下午就到了羊圈上,可是,凶猛的黑狗一个劲地往汽车上扑,吓得汽车上的人只好躲在驾驶室里,坐等主人的归来。此刻,查汗乌都和宁奇已经站在了汽车前面,它还是狂吠不已,显得十分暴躁。没有办法,宁奇只好上去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汽车上的人才算进了屋。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拉粪的汽车准备回家。汽车发动了,拉粪的人都上了车,这时额吉对着宁奇喊了一声:“儿子,等一等!”
宁奇随着额吉进了屋。额吉说:“过来,额吉给你带点东西,路上吃。回去以后要经常想着额吉和你妹妹,有机会一定要回家里来。”
额吉边说边把炒米,炒面、奶酪和干肉往布袋子里装。
宁奇的眼睛湿润了,他有许多话要说,他要把自己的心事向这位慈祥的母亲表白。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额吉”,两行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出额吉的房子,他发现查汗乌都不见了。昨天晚上,他和拉粪的人都睡在客房的大炕上。早晨起来,他发现查汗乌都的眼睛红肿红肿的,他只顾了装粪,没来得及问明原因。他推开客房的门,看见查汗乌都趴在缝纫机的台板上,正在抽抽咽咽的哭泣。宁奇拉起了她,轻轻地为她擦拭着眼泪,他们四只泪眼相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查汗乌都从腰带上解下那把与她形影不离的精致的小蒙刀,双手捧在了宁奇的面前。宁奇也掏出教查汗乌都写汉字的那只钢笔,双手送在了她的面前。突然,查汗乌都紧紧地抱住了宁奇,滚烫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宁奇手足无措,呆呆地站着,任凭她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流淌。
汽车开动了,草原上扬起了一道长长的尘沙。突然,汽车一个急刹车,车上的羊粪撒了一路。
汽车刚刚绕过小山头,忽然,阿楞登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个箭步纵上了汽车的引擎盖,对着司机狂吠着。司机一个急刹车,抱住头缩在方向盘的后面。宁奇下了车,把阿楞登叫了下来,拍着它的脑门说:“回去吧,阿楞登。”
阿楞登疯狂地舔着他的脸,他的颈,他的手,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宁奇亲吻了一下它的脸颊,算是告别。他上了车,汽车开动了。阿楞登追逐着汽车,狂奔着,在沙尘中时隐时现。它似乎要追上这个庞然大物,然后把它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