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芝的爹叫李双林。李松被送进劳改队以后,他忽然发现,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女儿的失身让他失去了理智,革命的激情让他冲昏了头脑,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告发那个该死的李松,以致于让他,让他的女儿,让他的全家陷入窘迫之中。众人的手指头戳得他受不了,众人的唾沫淹得他受不了,在唾沫星子聚成的汪洋中,他一个劲地往下沉,眼看着遭遇灭顶之灾。女儿成天不出门,不洗脸也不梳头,披头散发,精神有些失常。老婆子成天不敢出门,她要看着女儿,生怕她作出啥糊涂事来。他成天不愿意出门,他羞于见人,他躲避着大大小小的会议,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他。时间不长,他因为工作不力,被公社免了职。
李双林好像一头栽进了万丈深渊,他的精神支柱倒了。他无脸再呆下去,便跑到河东煤矿找了一份背煤的营生。他不为挣钱,只为逃避。煤矿的生活条件很差,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活计让他整天提心吊胆,夜晚的寂寞同样让他度夜如年。煤矿上有一批光棍汉,每天晚上,他们聚在煤油灯下,围着一瓶烧酒,没有菜,干拧着,笑骂着,喝到灯干酒尽之时,倒头便睡。
光棍群中有个最年轻的,叫刘成成,三十出头。刘成成前几年死了婆姨,再没有续弦。平日里,刘成成跟李双林走得很近乎,有口好吃的好喝的总忘不了他。刘成成有一个毛病,爱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往死里喝。他有他的生活信条。他说,挖煤的人每天都在和阎王爷打交道,早晨下了井,晚上能不能上来谁也说不上。所以挖煤的人就得现来的福现享,一旦砸死了也是个饱死鬼。
这一天,李双林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想把女儿许配给刘成成。他没有托付任何人,他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跟刘成成说了。刘成成一听,求之不得,当下给老岳父敬酒,交给他五百块钱的财礼。一个黑古隆冬的夜晚,一辆拉煤的卡车渡过黄河,来到了李双林的家门口。第二天早晨,李双林把女儿扶上车,说是给她看病。卡车渡过黄河,来到煤矿,一阵鞭炮声之后,李慧芝成了新娘。从此以后,李慧芝再也没有回娘家,人们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世上有两种营生被认为是最下三烂的营生,一种叫“死了没埋”,是拉船的。一种叫“埋了没死”,是挖煤的。李双林之所以选择了这种下三烂营生,是无奈。他的无奈在哪里?就在他女儿身上。现在他把女儿安顿在了煤矿上,总算了却了他的一块心病。可是,瓶嘴能扎住,人嘴扎不住,他怕女儿的事在煤矿上风扬出去让他无地自容,所以,女儿前脚来,他后脚卷起铺盖回了家。最高兴的是刘成成,他只花了五百块钱,便讨回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虽然新媳妇不吃不喝,摔盆子砸碗,但是他还是拿手捧着,拿头顶着。他什么苦都能受,什么气都能忍,他心甘情愿。
公社就在公路边上,公社的所在地是一条由公社、学校、卫生院、供销社、油坊、兽医站组成的小街。街的最东头紧靠公路的地方有一个车子铺,开车子铺的是个外乡人,姓王,叫王辛丑。王辛丑五十开外,独身一人。他没有别的爱好,除了修车子,就是喝烧酒。王辛丑嗜酒如命,可是他有一个怪脾气,一个人向来不喝,他得有人陪着才喝,而且这个人的酒量必须能抵得住他。他跟人对着喝酒也有个说法,叫“对瓶吹”。他们不喝茶,不吃菜,不猜拳不行令,两个人各打开一瓶白干酒,“咣当”一碰,各干各的。在王辛丑的眼里,一口气能把这瓶酒喝下去而不醉的人,是条汉子。遇上了这种人,自行车坏到哪里修到哪里,花了工贴了零件,分文不收;遇上喝不了一瓶或者虽然喝下去但醉倒了的,他最看不起,他会像拉死狗一样把他们拉到墙根下躺着去,啥时候醒了啥时候回家。于是王辛丑便有了一个外号,人称“王一瓶”。
酒醉百样丑,被王辛丑灌倒碰醉的人无计其数,有胡说八道的,有乱喊乱跑的,有站在大路上撒尿的,还有吐完了酒以后躺在地上打滚的,五花八门。车子铺门前的醉鬼们,倒成了小街上的一大景观。
这天刘成成来拜望老丈人。下了公共汽车,他走进供销社,买了些烟酒茶糖之类。柜台上有两个喝散酒的人,刘成成一闻见酒香,便打住了脚步。只听得其中一个人说:“老哥你给我说个实话,这个散白酒你能喝几两?”
那位被称作老哥的人说:“最多也就是七八两。”
那人说:“你怕是日粗呢吧?能喝上八两酒,你去跟对门的王一瓶试试?”
老哥说:“碰碰咋啦?谁碰不过谁?你说如果我碰过王一瓶了怎么办?”
“你如果碰过王一瓶还不醉的话,我再给你买一瓶。”
杠虽然抬得火爆爆的,可是最终还是作罢。两个人付了酒钱,准备离去。这时候刘成成拦住二位,笑着问:“二位老哥,刚才你们说的王一瓶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一听他是河东口音,就把王辛丑喝酒的事向他描述了一番。
王辛丑有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名言,叫做“马五访冯彦,英雄访好汉,乌龟访的王八蛋”。今天刘成成偶然听到个王一瓶,正依了王辛丑的话,他想访访这个好汉。他满怀着豪情走进了车子铺。王辛丑见门外走进一个生人,他的目光一眼就盯住了刘成成手里那两瓶酒。他冲着刘成成问:“有事?”
刘成成憨笑:“没事,就是想跟师傅喝两口。”
王辛丑一听,连忙把他请进里屋。一阵寒暄之后,刘成成咬开酒瓶盖子,把一瓶酒送到王辛丑的手上,自己也咬开了一瓶。王辛丑一看,此人是有备而来,也不推辞,伸手一碰,两个人瓶嘴对人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说话中间,两瓶烧酒下了肚,俩人举着空酒瓶,一通哈哈大笑。
王辛丑好长时间没有遇上这么豪爽的朋友了,今天一见,真格是相见恨晚。他二话没说,跳下炕,跑到供销社又提来两瓶酒。他啃开酒瓶,把一瓶交到刘成成手里,一瓶拿在自己手中。刘成成也不含糊,伸手和王辛丑一碰,又“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又是一番亲热,亲热得像亲兄弟一般。最后俩人搂着抱着,像两条死鱼一样躺在炕上扯开了呼。
两个醉汉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学生娃娃放学的时候,小街上的学生们嘁嘁喳喳往回走。刘成成翻身下炕,只觉得头像裂开了一样的疼。他的尿憋得不行,他走出门来,也不管街上行人,斜倚在一棵沙枣树上,掏出来就尿。这种事对于小街上常来常往的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事,人们绕开走便是了。刘成成尿完尿,系上裤带往回走,走了半天走不开。他头也不回,嘴里嚷嚷道:“别拉我……别拉我,让我走。”
路过的学生们好生奇怪,旁边谁也没有,他在跟谁说话?这时候王辛丑走了过来,要扶他进去。刘成成嚷道:“别拉我,我自己能走。”
王辛丑松开手说:“那你就自己走。”
刘成成还在嚷:“别拦着我,你拦着我干啥?”
王辛丑说:“我没有拦你呀!”
刘成成说:“你没拦我怎么走不动?”
王辛丑绕着他走了一圈,拉起衣襟一看,原来刘成成系裤带的时候把树干一起系在了裤带里,就等于把自己捆在了树上。王辛丑哭笑不得,解开裤带重新给他系好,围观的学生哄笑起来。宁奇也在人群中,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这是他自打李松老师出事之后第一次开怀大笑,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醉鬼就是李慧芝的男人。
这次喝酒,王辛丑虽然没有出啥洋相,但是第二天一整天不吃不喝,躺在炕上动弹不得。躺归躺,醉归醉,然而他却因为这次喝酒把名气提高了一大截,越发地名声大震起来。四路八下的人传说,王辛丑和老东人碰了两瓶酒,老东人醉得提不起裤子,而人家王辛丑面不改色心不跳,啥事也没有。更有传得玄乎的,说王辛丑碰翻了老东人之后,自己觉得不够尽兴,又抄起一瓶白干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王辛丑是个乖巧人,众人能吹,我就敢认,就像蚂蚱吃露水——顺着杆杆往上爬。他喝酒经常夸海口,喊满场,天不怕地不怕。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多少人慕名而来,都碰翻在他的酒瓶之下。
这一天,车子铺门前围了几个人,你推我我搡你,要和王辛丑碰酒,但是谁也不敢上。忽然有人指着桥头喊:“酒疯子来了!酒疯子来了!让酒疯子和他碰。”
王辛丑顺着说话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从桥头上摇摇晃晃走下一个人来。这一看不打紧,吓得他赶紧上了店门,跑了。
走过来被称作酒疯子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跟王辛丑年龄相仿,但是长相要比王辛丑老面的多。她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身上干得就像个柴把子,好像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酒疯子本来是有家有业之人,老汉死得早,她拉扯着一儿一女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但是也算太平。十年前,十五岁的儿了得了羊毛钉,十七岁的女儿得了绞肠痧,因为医治无效,相继离开了人世。老年丧子失女的悲惨遭遇,彻底摧毁了这个坚强的女人。她先是精神失常,后来彻底疯了。她抽烟,她喝酒,她以此来麻醉自己,聊度余生。酒疯子手里只要有一毛钱,她就会趴在供销社的柜台上买酒喝,不卖也不行。没有钱的时候,她会整天趴在柜台上等,等待那些熟人、同情她并愿意施舍的人。如果有谁能给她买二两酒喝,她会千恩万谢,说你一百个好。酒疯子虽然爱喝酒,但是酒量并不大,二两就醉。酒疯子还有个坏毛病,喝了就醉,醉了就唱、就笑、就哭、就跑。跑的时候她不好好生生的跑,她脱了裤子,把裤子背在肩头上跑,惹得路人又想看又不敢看,都站得远远的了着。
都说王辛丑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世上的事就像五行中的相生相克一样,老天爷偏偏给他造就了一个克星,这个克星就是酒疯子。酒疯子的脚步只要踏进车子铺的门,那真叫豆腐掉进灰堆里——抓不得的提不得。酒疯子缠得他车子修不成,酒喝不成,动不动就给他脱裤子,直害得王辛丑哭鼻子都没眼泪。要打发酒疯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给她一瓶酒,像送姑奶奶一样把她送了出去。所以,王辛丑只要听见酒疯子来了,跑得比兔子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