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二十四五岁,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教书,已经好几年了。从他的工作实绩可以看出,他在师范读书时就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懂行的人都知道,为了适应今后的教学与工作,师范教育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小三门抓得很紧。师范要求,每个毕业生都应该是音、体、美的尖子。李松老师做到了这一点。
李松写的一笔好字,画的一手好画。自从他来到了学校之后,学校书写大幅标语,办黑板报,连写带画,全是他的。每次上课的时候,他先取出一根粉笔,轻轻折去一个头,然后转身,在黑板中央书写出本节课的课题。就是那笔漂亮的楷体字,就能让同学们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然后他开始讲课。他边讲边写,边写边讲,下课铃声就要敲响的时候,他的课讲完了,黑板上的最后一个字也收了笔。这时候再看整块板书,与其说是一块传授知识的园地,不如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不仅能写一手隽秀工整的粉笔字,而且整块板书安排得井然有序,层次清楚,让人赏心悦目,一目了然。李老师的每一堂课都让宁奇兴奋不已,他怀着对他由衷的钦佩,贪婪地欣赏着、记忆着。如果让他来介绍自己的学习方法的话,他语文成绩的拔尖是通过对板书的理解和记忆取得的。
说起李松的音乐才能,他简直就是一个音乐天才。他似乎有唱不完的歌。校园里的歌声自不必说,每天放学之后,当他一个人漫步在乡间的田埂渠上的时候,是他纵情歌唱的最佳时机。他唱大跃进的歌,唱电影里的歌,但唱得最多的是俄罗斯民歌。他唱得入情入景,如醉如痴。唱到欢乐处,他激情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到忧伤之处,他触景而生情,入情而忘我,把自己也融入这忧伤的旋律中。他二胡拉得很好,笛子吹得很棒,最能鼓舞学生的,则是他的手风琴。随着他手指跳跃的键盘就像一颗跳动的心,亢奋激越,迸发出无尽的艺术感染力。每当此时,优美的旋律感染着自己,也感染着别人,师生完全与音乐的旋律融为了一体。
李松除了担任宁奇这个班的班主任,还担任着学校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极富感召力。每逢“五一”、“六一”、“十一”这些重大节日,是李松最忙的时候。李松忙得很情愿、忙得很开心,因为节日也为他提供了一次次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学校组织的各种比赛和活动考验着每一个老师和班级,李松夜以继日地为各班编着、导着、演着,人人为荣誉而卖命,不遗余力。李松带着众人跑,众人推着李松跑,火红的年代孕育出一个红红火火的校园,李松功不可没。
李松在学校名气大,在乡下的名气更大。可以这么说,周围的老乡不一定都能说出完小的校长,但是一提起李松老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寒假李松都不回家,他组织高年级的学生搞社火。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跑竹马子、打花鞭,推榔头车子,啥红火耍啥。他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拍大头和尚,耍起了大头和尚戏柳翠。李松这人不做则已,一旦做起来,干啥像啥,有板有眼。他的社火是为农民排的,逢年过节,走村串队,下乡巡回表演。老百姓成群结队,成天跟着社火队的屁股转,看了一场又一场,怎么看也看不够。看着那一群群衣衫不整的农民的一张张欣喜的面孔,他看到了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匮乏的农民们的希冀。他真正体会到了自己的价值,他为自己的行为而自豪。
李松的个头不算太高,可是身上的肉很磁实,总有使不完的劲。他打的一手好篮球,娴熟的技术加上充沛的体力,一上球场他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也成了对方盯防的重点。球好像长了眼睛,他到哪里球到哪里,只要有球在手,两三个人的围追堵截无济于事。他仿佛是一条水中游鱼,扭动着灵巧的身体,穿拦越阻,直奔篮下。一次次精准的投篮,赢得一阵阵喝彩声。
篮球赛大多是在老师和学生中进行的,六年级有一帮大龄的小伙子篮球打得很棒。可以说,这两支球队经过多次交锋,可谓实均力敌。何以见得?学生队的学生们技术不如李松,可是人家的技术水平很匀实,人人能带、能传、能投篮,而且体力好;老师队虽然有李松,但他基本上是孤军作战,其他队员都是凑数的。在这种形势下,学校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啦啦队,这支啦啦队专门给李松一个人加油,声嘶力竭地喊。每当他投入一个球之后,啦啦队的队长就喊:“好不好?妙不妙?再来一个要不要?”
众人齐声应和:“要——”接下来就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李松投篮也有失手的时候,每当此时,啦啦队长喊一声“一二!”啦啦队齐声喊:“李老师,不要慌,一个一个往进装!”接下来还是一片掌声。
李松也有喘口气的时候,这时候啦啦队长就喊:“李老师,加油跑,再投一个好不好?”
众人齐声应和:“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啦啦队的组成不分年级也不分男女,开始是一个班两个班喊,后来是大部分人喊,到了高潮,全校师生都成了啦啦队,形成了一拨又一拨的声浪。同学们怀着各自的心情呼喊着,有对老师的尊敬之情,有对老师才华的钦佩之情,也有对老师的爱慕之情。怀有爱慕之情的,那是几个大女生,她们只能把这份心情深埋在心底,只能用鼓掌和呼喊来表达。
冬去春来,春归夏至,又是一个莺歌燕舞的日子。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树呀草呀经过了冬的沉睡,春的孕育和夏的华发,进入了疯生疯长,百花斗艳的季节,大地一片葱茏。杏树上的杏子已经露出了鹅黄色的脸蛋,从尖酸变得苦涩起来,等待它们的将是甘甜。地里的麦子开始打黄梢子,麦田里掺杂的青稞已经勾了头,一个新的收获季节即将到来。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与企盼的季节。宁奇的盼望跨越了一个年头,他盼望着暑假的到来,盼望着迷人的黄河滩。宁奇今天好心情,他和伙伴们一路打闹一路嘻笑,向学校走来。经过槐渠的时候,长命突发奇想,他指着槐渠上的三棵登杆子树说:“谁能爬到树顶上把喜鹊窝里的喜鹊儿子或喜鹊蛋掏出来,我算他日能。”
长命说的这三棵树是三棵柳树,它们像三姐妹一样,整齐地排列在渠上。三棵树一样粗细,一样光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节疤,也没有一个枝杈。树干足有四五丈高。三棵树的树头上各垒着一个喜鹊窝,抬头望上去,让人觉得发晕。
在这一伙学生中,首数宁奇和王占江的身体单薄,单薄自有单薄的好处,论爬树,谁也爬不过他俩。听长命这么说,宁奇看着王占江,王占江看着宁奇,两个人用眼光问着对方:“干不干?”
这时候宁奇问长命:“如果上去了怎么办?”
长命说:“我刚才说,上去了算你日能。”
宁奇说:“光算日能不行,咱们得赌个输赢。”
长命问:“怎么赌?”
宁奇说:“你先说你有多少钱?”
长命摸了摸荷包,摸出了三个钢崩,一个五分的,一个二分的,一个一分的。
宁奇算了算,对长命说:“咱们就赌你这八分钱,如果你输了,八分钱刚好买一盒双鱼烟,咱们人人有份,行不行?”
没等长命回答,再的人齐声喊:“行——”
长命回问:“如果上不去咋办?”
宁奇望着王占江,王占江明白什么意思,对长命说:“上不去我掏八分钱。”
宁奇对王占江说:“我先上,我上不去了你再上。”
宁奇说完,把鞋子往地上一甩,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开始爬树。这样的树是很难爬的,没枝没杈,连个踩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在宁奇身材精瘦,动作轻灵,他像一只钻天猴,“噌噌噌”,一口气窜到了树顶上。从下面看,喜鹊窝只有篮球那么大,上得树来才知道,这是一个很大又很结实的窝,足有笸箩大。杂乱的树枝看似胡乱地穿插在树的各个丫档之间,但是树枝与树枝之间像套了铆一样,想抽出一枝来是不大可能的,这就是它任凭风吹雨打而不散落的根本。喜鹊窝像一把伞一样罩在头顶上,宁奇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喜鹊窝上方,找到了喜鹊窝的门。喜鹊窝里空空如也,没有蛋也没有小鸟,是一个废弃的窝。宁奇很失望。他对着下面喊:“我已经上来了,窝里啥都没有,算不算我赢?”
下面的人听了,都说算赢,只有长命反对,他和王占江争论着,掏不着东西,只能算输。王占江和长命争论得很凶,各不相让,宁奇只能骑在树杈上等待。忽然,他感觉到窝里有个东西动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在窝里仔细地搜寻着,终于,在柴窝的一角,他发现了一只小鸟。这只鸟的背毛与窝柴的颜色极其相似,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伸过手去,轻轻抓起小鸟。出于自我防范的本能,小鸟张大黄色的嘴,凄厉地鸣叫着。
这是一只十分可人的小鸟,黄嘴、白肚、蓝下巴,脑顶上的毛微微泛着红色。小鸟受了伤,右边的翅膀耷拉着,膀根子处在流血。很显然,这是一只被鹞鹰之类的猛禽侵害过的劫后余生的小生灵。这一刻,宁奇忽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他要救它。他把褂子装进裤腰,把小鸟从领口处轻轻放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上树的人都知道,上树不容易,下树更难,宁奇怀里揣着一个小生命,艰难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下到地面的时候,他已经满脸满身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长命和王占江的争论还在继续着,宁奇早已经忘记了先前的约定,小心翼翼地拿出小鸟,摩梭着它的羽毛。他给流血的伤口揉了些土,他让同伴们到麦田里掐麦杆,他坐在渠上编织着,不大工夫,一只精美的鸟笼编成了。这一手,是他跟侯喜喜学的。
毫无疑问,他们今天又迟到了。当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站在李松老师面前的时候,他们没有编造任何理由的勇气,他们以沉默等待着李老师电闪雷鸣的爆发。李老师今天一反常态,表现得出奇的冷静,他一个个打量着他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宁奇身上,准确地说,落在了他手里的鸟笼子上。他轻声问他:“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鸟笼子。
宁奇很平静。他抬起头来,叙述课文一样,把上学路上发生的事情对着老师讲了一遍。他什么都没有隐瞒,包括八分钱一盒双鱼牌香烟的事情。最后他说:“上树之前是一种欢乐,从抓到这只小鸟那一刻起,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我要把它救活,让它重返蓝天,自由地飞翔。李老师,你不没收行吗?”
李老师没有表态,从他手中接过鸟笼说:“先好好上课。”提着鸟笼回了房间。
太阳像固定在了天上一样,一动也不动。宁奇焦急地等待着下课的铃声,他不时侧过脸去看一眼画在窗玻璃上的时间表。那是他每天听着铃声,按照太阳的阴影在刷了漆的玻璃上用小刀划出来的一道道竖线,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修正着,准得很。整个上午,他的心怎么也放不到课堂上,小鸟发抖的身体震颤着他的心,小鸟凄婉的叫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他几次想到李老师的房间去看看,可是一次次失去了勇气。承受惯了李老师言辞激烈的批评的他,猛然间接受了今天这般和风细雨的处理,他反而觉得不自在,他不知道老师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的心里悬悬的。中午放学的时候,他轻轻地来到李老师的窗根下,屏住呼吸听着……李老师不在屋里,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宁奇的心被小鸟牵挂着,他没有回家,悄悄返回教室。教室里少有的安宁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陌生的环境,他挨个地打量着每一个座位,脑海里出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趴在自己的座位上,随手打开了语文书,有心无心地翻着,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晒得他身上直冒汗,他烦燥起来。窗外的玻璃上,几只细腰黄蜂嗡嗡飞舞着,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想赶走这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但是他知道他没那个本事。他忽然想到了消灭,消灭黄蜂最好的办法是捣毁它们的巢穴,把它们都捣死在窝里。黄蜂的巢穴叫叮叮窝,就垒在窗户的上沿板上。他从门后拿出扫帚,头朝下,把朝上,对准叮叮窝捣了上去。顿时,黄蜂像炸了锅一样,疯狂地向他扑了过来,他扔下扫帚,没命地向远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