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侯喜喜的心情糟透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说不笑,不打不闹。每天到了河滩,他便仰面朝天,翘起二郎腿躺着,嘴里叼着一棵芦草,忧郁的眼光直视着蓝天。侯喜喜的脸阴沉着,好像整个河滩都阴沉了起来。放牲口的娃娃们不敢追逐嬉戏,不敢赶猪,不敢打头,甚至于不敢高声喧哗。河滩上静极了。
宁奇知道侯喜喜的心思,他不去打扰他,他用另一种方法调解着这里的气氛。
宁奇叫上刘根存,和他玩下方。在放牲口的娃娃中,宁奇算是一个下方的高手。刘根存连输三盘,死不服输,他们的厮杀继续着。一开始,几个人蹲守在旁围观着,后来看到这种一边倒的局面,便觉得索然无味。宁耀南拉一把王占江,到一边孤老和尚去了。
丁连长看准了侯喜喜,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有出息的人,只是差了大人的调教。他从心里喜欢这个娃娃,他不露声色,他要给他一个菩萨心,但是要给他一个阎王脸。他对侯喜喜关切,绝不是平淡的对孤幼的救助与怜悯,他有自己的心事,这番心事时时折磨着他,从侯占山死到如今。
侯占山是个好人,扯谎是他的一种爱好,是他的一种独特的幽默方式。他人很善良,他从来没想着用扯谎去坑害谁谋害谁,更多的是对穷乡亲们的帮助和关照。说起来,侯占山应该长他一辈。还在他年幼的时候,人家已经是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们孤儿寡母庄稼地里的活,都是侯占山操心着干,人家对他丁狗狗有恩。然而,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侯占山因为三个玉米棒子而被批斗,被吊打的时候,作为一连之长,他无能为力。这是斗争形势的需要,这是政治,这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那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侯占山煞白的面孔,钱大的汗点,凄惨的哀叫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翻转。他几次想到他家安慰安慰他,几番周折,他的脚步终究没有能够迈出自家的门槛。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是连长。第二天发生的事是他想象不到的,他强忍着极度的悲伤以一连之长的大义灭亲,违心地宣布了侯占山与人民为敌又畏罪自杀的滔天罪行。几年来,他只能把对侯占山的思念与歉疚深深地埋在心底。这一切,丁寡妇不知道,他的家人不知道,侯喜喜也不知道。
侯喜喜今年十七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他自己觉得,他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恨丁连长,他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他组织了社员大会,宣布了对他爹的批判。他爹死了之后,是他落井下石,宣布了他爹畏罪自杀的罪行;至于丁连长把他接到他家里去住,那是他为了往更高的官位上爬做出来的样子,来表现他扶弱救孤的仁慈之心。狗屁!那是对我侯喜喜的一种小看,一种侮辱,我侯喜喜不给你搭这个梯子,你丁狗狗别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侯喜喜一来到河滩,脑子全被这些东西塞满了。他心里很矛盾,他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离开丁连长的家。搬过去的时间虽然不长,他已经看出来,丁连长两口子和家里的娃娃都把自己当自家人。丁连长的婆姨给他做了新鞋,缝了身新衣裳。每次饭打回来,先舀给他吃,而且让他往饱里吃。
他仰脸望天,蓝天上的白云轻轻飘荡,是那么的悠然自得,头顶上飞过的老鹰,平展双翼,是那么的自由自在。不行,我要跳出丁连长家,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干我自己应该干的事。
这天下午,侯喜喜像往常一样,躺在一个渠上想心事。忽然间,他觉得有一个人从对面的渠上走了过去。他翻身起来一看,果不其然,一个秃着头的男子走了过去。他脚步匆匆的,神色有些慌张。从方向上看,这个人是从劳改队那边过来的;从衣服和形态上看,这人是个劳改犯;从神态上看,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从劳改队里跑出来的。
逃跑是劳改犯对自已前途的一种选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与劳改农场毗邻的村队,已经见惯了犯人的逃窜和军警的追捕。这些事似乎与他们无关。侯喜喜与众不同,他恨死了劳改队,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如何与人民为敌他不管,他认的是一个死理:没有劳改队就没有玉米田;没有玉米田就没有玉米棒子,没有玉米棒子就没有对他爹的引诱。
他手里提一根鞭杆,与那人相跟而行。对岸的人发现了他,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他也跟着跑了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跑着,谁也不吭声。过了黄土沟,跑过骆驼桥,上了大路,那人撒开双腿,猛跑起来。看样子,他要甩掉尾追他的人,尽快跑上公路,搭车逃窜。侯喜喜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把脚上的鞋子一甩,光着双脚追了上去。侯喜喜天生是个跑趟子的材料,一阵猛跑,追上了前面的人。他甩开鞭杆,朝着那人脚腕子横扫一棒,那人“妈呀”一声,一个前扑的嘴啃泥,重重摔在地上。侯喜喜冲上前去,一顿乱棒重重地抽在那人的屁股上,脊梁上,直打得那人在地上翻滚不迭。那人翻起身来,跪在侯喜喜脚前,哀求道:“小兄弟,求求你放了我,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说着,装出掏钱的样子。
侯喜喜愣住了。从他追这个人的那一刻起,他只想着追上他,狠狠揍他一顿,至于如何处置,他连想都没想。没想到,在他目的已经达到,即将离去的时候,这个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他无法应对。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工夫,那人猛然抱住他的双脚,向前一蹿,头顶在他的肚子上。侯喜喜被顶了个仰面朝天,躺在路上,后脑勺砸在坚硬的路面上,顿时鼓起一个大包。那人顺势跳了起来,骑在侯喜喜身上,双手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使劲扭动着身子,双手掰着那人的手。那人压得很紧,双手掐得很死,他要将他置于死地。侯喜喜眼冒金星,头象快要炸开了一般,他鼓足了所有的力气,一个挣扎,嘴狠狠地咬在了那人的胳膊上。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侯喜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的周围站着丁连长,丁连长的婆姨,还有两个解放军。人们见他醒了过来,一阵高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睁大迷惑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
丁连长告诉他,他追的是个逃犯。他追逃犯的时候,宁奇跟着追了过来。过了黄土沟之后,宁奇直接到了连部,将这件事告诉了丁连长。丁连长觉得事情不对,带了两个基干民兵追了上去。丁连长还说,他那一口咬得太狠了,硬从逃犯的胳膊上咬下一块肉来。逃犯疼痛难挡,踉踉跄跄向前跑去。这时候,丁连长他们赶到了,抓住了逃犯。紧接着,追逃的武警也赶到了。
很快,侯喜喜奋不顾身,勇抓逃犯的事上了广播,上了报纸,侯喜喜成了一名在党的培养教育下成长起来的红色少年。报道中罗列了他数不清的英雄事迹:他如何与他罪恶的父亲划清界线,揭发他父亲破坏社会主义的罪恶实事;他如何坚定地站在以丁连长为代表的党的立场上来;他如何不畏艰险,连夜追击偷驴贼,保护了集体财产;他如何奋不顾身追逃犯,表现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侯喜喜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前面的几件事,全是假的,最后发生的事情,顶多能算个歪打正着,算我侯喜喜报私仇捡了个大功劳。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报纸广播也会说假话,这是他没想到的。丁连长反复给他安顿过,对于报纸和广播上的事,只能看,只能听,什么话也不能说,这是个原则问题。
广播和报纸还大力赞扬了三连。三连在丁连长的正确领导下,全连民兵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警民团结,筑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谱写了一曲警民协作的英雄赞歌,显示了全民皆兵的巨大威力。鉴于丁连长的突出表现,公社党委作出决定,将他由连长提拔为大队长。公社给侯喜喜发了一张奖状。农场给他送来了许多营养品。可以说,这几天是侯喜喜活得最幸福的日子,这里有吃不完的面包和饼干,还有许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忽然有一天,医院院长慌慌张张向公社书记汇报:“侯喜喜丢了!”
侯喜喜没丢,他瞒着医院,悄悄收拾东西回了家。本来,这样舒坦的日子他可以多过几天,可是他面临着一个难题。随着他身体的逐步恢复,采访他的人越来越多。前面,他都以头疼挡了驾,现在人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再装下去。于是他心生一计:不管你来的是凶虎还是劣虎,不如我这一溜乎,我往河滩上一躺,看你们到哪里找我!
侯喜喜回到河滩放牲口的时候,宁奇他们已经回到了学校。新学期的开始,也就是新学年的开始,他升了一级,升到了五年级。
新学期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心情,黄河滩上的欢乐让他十分留恋。对于自由和欢乐的向往,让他很厌烦学校,严格的纪律约束,没完没了的作业和班里那几个戴着红帽子的日厌毛,让他烦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