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锁听完,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当是啥大不了的事呢。爹们现在就给你赌咒,我要是把这事对人说了,让我李金锁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说完,调头回了家。
李金锁走到看不见侯谎溜子的地方,撒开长腿就往家里跑。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左手提了扁担和绳子,右手提了鱼罩,撒腿往二道桥跑去。逮鱼的人一听见鱼,命都可以不要,他根本不管什么信誉和脸面。
二道渠是村庄最远的一条灌水渠,二道桥是最远的一道桥,一出子有四五里路远。李金锁一路跑一路算计着,就凭自己这两条长腿,他侯谎溜子拼上老命也跑不到我的前头,就是跑到了,鱼也让我逮得差不多了,我吃肉,你能喝个汤也行。李金锁挣了个汗流似水,总算跑到了二道桥。站定一看,二道渠是一条干渠,桥坑里也是干的。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眼前金花直冒,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渠上。
再说侯谎溜子。李金锁看不见侯谎溜子的时候,侯谎溜子正躲在墙旮旯里偷着看他。看见他撒腿跑开了,侯谎溜子脸上露出一丝奸笑,回家担了副箩筐,直向李金锁家门前走来。
李金锁的家门前就是停过路骆驼的骆驼场子,每天早晨,歇脚的牛车上了路,过夜的骆驼起了垛子,场子上便留下了许多柴草和牛粪骆驼粪。李金锁拿着耙子搂了柴草,再把牛粪和骆驼粪蛋蛋都捡了回去,堆好晒干,一年烧炕做饭用不着拉煤驮炭,光是这些柴和粪都烧不完。多少年来,这个场子的东西谁也不敢打动,都归李金锁所有,好像已经成了一条村规民约。
李金锁骂侯谎溜子是个“鞭杆子讨吃”,侯谎溜子不气,因为村子里的人都这样骂他。侯谎溜子的光阴过得很巴怜,别的不说,单说这烧烟炭火的事,他们家五冬一夏不生煤火,全是烧柴。好在侯谎溜子有的是力气,骆驼岗子周围满滩各洼都是柴,也不算个啥。当然,侯谎溜子平时也挑起箩筐捡些野粪,做为烧火之用。看着李金锁守着骆驼场子收野粪,就象是端了个金钵钵,他很眼红。但是眼红归眼红,总是猫吃刺猬没法下爪,他知道他惹不过李金锁。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来,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叼上一嘴算一嘴。所以,侯谎溜子平日里瞄着李金锁不在的时候,也能捞个一担两筐的。今天碰上李金锁,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调虎离山之计,让他把他哄得远远的。等到李金锁气哼哼回到家里,满场子没留下一个粪蛋蛋,全让侯谎溜子捡走了。
接二连三被侯谎溜子耍笑,李金锁自知不是人家的对手,以后碰见侯占山,自然多了一些客气。可是他这个人就有这么个怪毛病,他就爱听侯谎溜子扯谎,三天见不着侯占山,他总觉得没饥没难的。这一天他闲脚拐进了侯占山的家门,屁股刚撂到炕沿上便开了腔:“老侯。”他第一次称侯占山为老侯。“最近又没扯个谎?”
侯占山笑着说:“我那点鬼把戏也就是糊弄你这种日囊松,再哄谁谁信呢?”
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李金锁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光日哄我不算本事,有本事你给高黄眼仁子扯个谎,你要能哄得他扇婆姨一个嘴巴子,你的鞋脱到哪里我给你提到哪里。”
李金锁的话音刚一落,把侯占山笑了个死去活来。他骂李金锁:“你狗日的,爱吃荤腥怕花钱,婊子门上打旋旋。怎么,打人家的主意打不上,就想歪招了?”
李金锁说:“想干就干,不干拉倒,哪来那么多闲话。”
侯占山问:“此话当真?”
李金锁说:“谁反悔谁就是驴跳马下,骡子群里长大。”
侯占山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李金锁说:“你说。”
侯占山思谋一会,说道:“第一,你让人家扇婆姨的嘴巴子,你得挨一个嘴巴子;第二,这事咱俩得立个字据,免得反悔。”
李金锁说:“立就立。”
就这样,两个人定下一个扯谎的字据。
这天晌午,高黄眼仁子手把鱼罩,蹲在官渠上瞪鱼,就见侯占山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他和高玉柱搭上了话头:“老哥,逮鱼呢!”
高玉柱回答:“嗯,没事来看看。”
侯占山问:“哎,最近咋不见捞鱼鹳上渠了?”
高玉柱漫不经心地说:“你没听人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逮鱼的人哪里有个时侯。”
侯占山把嘴贴到高玉柱的耳朵上说:“我怎么发现那狗日的天天看着你前脚到了渠上,后脚就进了你们家门,不会有啥事吧?”
高玉柱很大度地说:“丑是家中宝,俊了惹烦恼,就你嫂子哪个长相,谁能看上呢?再说,你嫂子和我几十年的夫妻,她没那毛病。”
侯占山说:“这话你老哥就说的欠考虑,你没听人说,好棉花怕的三弹,好女人怕的三缠,棉花见了火哪有不着的?”
高玉柱把黄眼仁子一瞪,说道:“他捞鱼鹳真敢打那下三烂的主意,我看他婊子养的是骚狗缠了个肉架子,迟早免不了一砍刀!”
侯占山叹口气说:“我也是为老哥你瞎操心,真是猪没食了狗愁,不说了,我走了,你慢慢等鱼。”
侯占山离开高玉柱,撒欢撂奔子往李金锁家跑来,一见李金锁就喊开了:“有鱼吃了,有酒喝了!”
李金锁赶紧问:“到底是咋回事,你往明白说。”
侯占山说:“现在赶紧往高黄眼仁子家走,到了那里就明白了。”
出了家门之后,侯占山说:“你先走,我回家提瓶酒就到。”
李金锁来到高家,家里只有高玉柱的婆姨坐在炕上纳鞋底,见李金锁进了屋,让他坐到炕上。说来也巧,李金锁前脚上了炕,高玉柱后脚进了门,一看这一男一女盘腿大坐,不由得火冒三丈,一步跨上炕去,照准李金锁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李金锁糊里糊涂挨了一个嘴巴子,正待理论,只见高玉柱反手又抽婆姨的嘴巴子。说话间两口子撕打起来,闹得李金锁走也不是,拉也不是。猛然间,李金锁好像想起了什么,二话没说,返身出门找侯谎溜子去了。
事后,又一条关于侯谎溜子日捣捞鱼鹳的笑话在骆驼岗子传开了,谈笑之间,加进去了许多评语。有的说,别看捞鱼鹳捞鱼是一把高手,一旦遇上了侯谎溜子,他就成了女人养娃娃喊肚子疼——死没记性。有人说侯谎溜子是个赖人,成天哄得人团团转。更多的人则说是侯谎溜子是个好人,没有这么个人,就没有那么多笑话,就能把人憋闷死。对于侯谎溜子的最高评价说他是个聪明人,人家哄谁谁信,那是人家脑子的转弯子多,这是骆驼岗子的一个高人。
这一年,开挖排水沟的民工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宁家梁子,也开进了骆驼岗子,驻扎了下来。开挖大军打着红旗,冒着十冬腊月的严寒,在退水渠的渠道上挖出了一条又宽又长又深的排水沟。排水沟挖成之后,黄河里的大粘鱼大鲤鱼不见了,只有滔滔不绝的盐碱水。退水渠的消失,好像直接影响着官保渠,渠里的鱼也不见了。
黄河是永恒的。黄河里的鱼年年都在繁衍不息,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官渠梢没有了鱼,不能怨黄河,要怨就怨人。这几年,城里开煤矿,建工厂,成千上万的外乡人涌到这里。工余时间,他们耐不住塞北的荒凉与寂寞,纷纷背上猎枪,提上鱼网下了乡。宽阔平整的排水沟里,从入河口到上游,三里一个罾,五里一张网,从东岸到西岸,把水面把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算,这些外地来的捕鱼人全都用的是密眼网,抓大鱼,捕小鱼,就连一指头长的鱼儿子鱼孙子都不放过。
排水沟开挖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李金锁突然老了。他腰弯的就像一张弓,全然没有了水中蛟龙,叱咤风云的风采。他再也没上过排水沟湃,他看见那些胯子们逮毛小鱼子他的心疼。他的鱼罩散了,他没有再扎它,一顿斧头剁了,凑进锅盔烧了。高玉柱也老了,他拄着一根棍,腿疼得不行。侯谎溜子的变化最大,他好像一夜之间不会扯谎了,说得全是大实话。山难移性难改,侯谎溜子不扯谎,别人听不上笑话是小事,他自己也憋得慌。然而他不敢,大大小小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好生生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整了下去,已经整到庄户人的头上。他不敢扯谎了,他不敢耍那个悬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