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捎着儿子回到家,已经是老晌午了。一进院门,看见院子里拴着一头驴。宁奇眼睛尖,一眼就认出这是外爷爷家的大麻骟驴。他估计肯定是外奶奶来了,一跳下车子,他嘴里喊着“外奶奶”,跑进了屋里。进门一看,外奶奶没来,舅舅坐在炕沿上。宁先生很奇怪,平日里,就是老丈人老丈母娘和几个小姨子肯来,今天怎么小舅子上了门?他想,小舅子上门,保准有事。
果然,小舅子说事了。他对宁先生说:“爹让我来请你和姐姐,小姐姐初六出嫁,爹让你们送亲去。”
宁先生扳着指头一算,初六正好是星期三。他对小舅子说:“初六不是星期天,你回去给爹说,我实在调不开,就让你姐姐送去吧!”
舅舅说:“爹特别安顿了,让你无论如何要去。爹说了,你去了不光是送亲,冠巾、摆早饭这些人面子上的事都得你去说。我们家再没人会干这些事,这你是知道的,爹怕弄不好丢人败姓的,让人家瞧不起。”
宁先生说:“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人家都提倡移风易俗,还冠的什么经,摆的什么早饭?”
舅舅说:“小姐姐找的是个大户人家,听说人家的阵势大得很,万一人家摆设起来,我们也得有个准备呀!”
舅舅说的不无道理。现时,乡下的婚嫁虽然有所改变,但是,更多的人仍然沿续着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的那一套老规矩,繁琐得很。光阴薄的家庭走个程序就行了,光阴好的家庭专门借着这个机会讲排场。找对象讲得是门当户对,这种排场,实际上就是两亲家双方实力的较量,谁也不甘示弱。宁先生听说过,小姨子找的这一家是大户人家,论光阴,他的老丈人无法和人家抗衡,老丈人一定让他去,无非是不要在嘴头子上吃了亏。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想到这里,宁先生抠了一阵子头,对小舅子说:“你回去给爹说,到那天我去就是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三辆娶亲的红车早早停在了方家庄子门口,一阵鞭炮之后,娶亲的人提着红包袱下了车。宁先生是方家的大女婿,今天替老丈人当家。他按照规矩进行完了所有的礼数,新人上车,送亲的也上了车。又是一阵鞭炮,红车出发了。
三辆红车是三辆老牛车。之所以称之为“红车”,是在拉新人的第一辆车的车栏杆上搭了一床红花被,后面两辆车敞着。红车盖得很严实,装饰的也很特别。车头上插了三只箭,三枝箭上各贴着一张纸条,中间的纸条上写着:“姜太公在此凶煞退位”;右边的纸条上写着“喜洋洋”,左边纸条上写着“笑嘻嘻”。乡间有一个似乎有悖常理的说法:“棺材头上有喜,红车头上有煞”,红车的装饰兴许就是对这个说法的一个明证。
宁奇跟着他妈,他妈陪着他小姨,坐在红车里。宁奇算是压轿的。娶亲的路是一条乡间小路,路不平,满路都是牛车轱辘碾压的浮土。老牛车走得很慢,道路的颠簸和牛车轱辘长年累月磨出的“扁”,颠得老牛车象快要散架一样。车上的人象装上去的坛坛罐罐,“叮叮咣咣”摇摆个不停。牛踢起来的土,车轱辘碾起来的土从各里四处向车里卷了进来,从车底板指头宽的缝隙中冒上来的土像用嘴吹一般,直往人的眼睛鼻子里钻。一路上,宁奇呛得一个劲地咳嗽。他伸出手,要拉开被子透透气,被他妈拉回了手。
当一次稀客,那是一种最高礼遇的享受,能陪坐在红车里,则比稀客又高了一等,无比荣耀。窝在尘土飞扬、黑古隆冬的红车里,宁奇却感觉不到丝毫的享受与自豪。他觉得路无比的遥远,他在一种无奈中昏昏沉沉卧睡在母亲的怀里。
“哐当”一声,红车停了下来。宁奇醒了,他听见车外叽叽嚷嚷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娶亲的把头伸进红车,对车上的人说:“碰上红车了,真扫兴!”
一听说碰上了红车,宁奇妈赶紧对妹妹说:“把裤带解下来。”
小姨很不情愿,在姐姐的一再催促下,还是解下了红裤带,给了娶亲的人。紧跟着,娶亲的人递进来一条红裤带,让新人系上。小姨一看,这条裤带又短又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没办法,只好系上。
初六是个好日子,这一天结婚的人多,红车相遇是难免的事。红车相遇,就意味着凶煞相遇。两凶相遇,必有一伤,为了确保双方平安无事,换红裤带是唯一的办法。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说,反正谁遇上了谁都得这么办。
一声震天雷,接着是鞭炮齐鸣,红车到家了。一阵忙乱之后,许多男女宾客簇拥在红车前,接新娘子下车。两位男宾手里提着两条红毡,铺在牛车前面,娘家哥哥抱下新娘,款款放到红毡上。新娘顺着红毡往前走,走完一条毡,便有男宾立马把走完的红毡提起来,接铺在前面。新娘始终走在红毡上,脚不能沾地,一直走进洞房。这叫“倒毡”。
接下来就是吃下马饭,然后拜堂成亲。一切程序像是事先铺好的轨道,顺着轨道做完了所有的事,不能越轨,也不可能越轨。所有的环节一环套着一环,严谨而且严肃。
一般人把拜堂成亲看成结婚仪程上最重要的场合,其实不然,有身份有地位的家庭办喜事,看得最重的是冠巾。
冠巾是整个结婚仪程上的重头戏,男方重视,女方更不敢马虎。女方必须请一个能说会道,反应机敏的人来冠巾。这个人要能见啥说啥,随机应变,说出来的话合辙押韵,还能逗人发笑。冠巾的词也很讲究,编出来的词必须是对新郎官及其家庭的良好祝愿和誉美之词。冠巾冠好了,就会博得婆家人的欢心,对客人就会格外热情,冠得不好,就会被婆家人瞧不起而备受冷落,有的会遭到人家的奚落,搞得十分尴尬。
宁先生本来就是官渠梢冠巾的好手,今天嫁小姨子,一定要给老岳父家争个面子,所以他今天显得格外精神。
冠巾开始,宁先生先说了一段开场白:“天上锦鸡叫,地下草鸡鸣。早不早来迟不迟,正是我给新郎加官时。”
这时候新郎官走了过来,给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宁先生说:“新郎与我鞠一躬,我祝新郎把官升。”
人群中有人对着新郎指指点点。宁先生仔细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原来新郎官的衫子是反穿的。宁先生想,如此重大的日子,无意中反穿了衫子是不大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是有意反穿了。如果是有意反穿,那么就是对冠巾人的一种刁难。想到这里,他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给新郎把衣服翻过来穿好,说道:“翻过衣服转过运,新郎今年好财命。”
话刚落音,有人将一面镜子递到宁先生手中。他接过镜子,照了照新郎,说道:“拿起镜子照容颜,照出当今一官员。”
这一说,说得满院子的人高兴得不得了,连声叫道:“好!好!”
这时又有人拿过一把鸡毛掸子来,宁先生接过掸子,在新郎官身上掸了掸,说道:“手拿掸子掸掸灰,新郎一世不吃亏。”
这时又有人递过一把木梳,看看他怎么说。宁先生接过木梳,在手中掂了掂,随口说道:“木梳本是一片柴,长在深山蓬头崖。手拿斧子砍下来,能工巧匠做成材。新郎现在用上它,今后升官又发财。”
这一段一口气说下来,听的人无不“啧啧”称赞。
宁先生的出色表现,让在场的家人和来宾大开眼界,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位难不倒的冠巾高手。一时间,人们似乎忘记了今天在干什么,一个劲地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说道说道。宁先生呢,不慌不忙,来者不拒,每次都能说到新郎和东家的心口眼眼上。冠巾赢来一阵阵叫好声,再看宁先生,人家不卑不亢,充分显示了一位冠巾高手的风度和气魄。
冠巾正到高潮,出来一位主事人吆喝道:“冠巾到此结束,请各位来宾入席。”
这句话他连喊了三遍,就是没有人动弹,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冠巾不能就此结束。主事人是个精明人,一看事样不对,赶紧改口说:“下面只准说两样东西,说完算完。”
这时有人提着一只大斗送到宁先生面前,让他说斗。宁先生不假思索地说:“宝斗本是四四方,一年能进万石粮。新郎家大业更大,年年粮食装满仓。”
最后送上来的是一杆秤。宁先生接过秤,掂了掂,说道:“秤杆好比一条龙,又称金来又称银。新郎天生好财运,财神爷爷请进门。”
因为主事人规定了,宁先生只能用结束语来结束他的冠巾。他说:“不会说,乱胡诌,冠巾的脸厚不怕羞。多谢诸位来捧场,帮助新郎往回收。”
虽然是结束语,因为说得很得体,又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冠巾的成功,给这个喜庆的日子更增添了喜庆。新郎的高兴自不必说,单说这老东家,今天的冠巾他怎么听怎么顺耳,怎么听怎么爱听,要不是等着开筵席,他真想让这位冠巾的先生给他说上三天三夜。老东家一高兴,传话下去,今天的酒席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啥时候喝好啥时候收场。东家发了话,主事的人自会安排。喝完喜酒闹洞房,闹起洞房耍新人,一直折腾到人睡觉的时候,贺喜的人才陆续散去。
送亲的稀客全都住下了。睡觉的时候,大人都在,唯独不见了宁奇。开头是宁先生找,后来是稀客们找,找了一个多钟头,没有找到宁奇的踪影。宁先生着了忙,不得不告知老东家,喊醒全家的男女老少,庄前屋后,院里院外寻找起来。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急了,宁先生急得一个劲地在地上转磨磨,宁夫人蹲在地上哭起来。忽然,有人说了一句:“会不会钻到墩里去了?”
老掌柜一拍脑门说:“对呀!怎么把墩给忘了呢?”
这家人解放前是个富有人家,土改的时候虽然分去了些土地和财产,但是仍然住在老宅子里。宅院占地十亩左右,宅院四周打了土墙。土墙高一丈二尺,宽五六尺,是用来防土匪的。光有土墙还不足以彻底防止匪患,土墙的东拐角上建了个土墩。土墩的底座两丈见方,高出土墙一丈余。墩的中间是空的,里面架设木梯,顺着梯子可以上到墩顶。墩的四周留着方孔,这些方孔既是了望孔,又是射击孔,一旦有土匪来骚扰,全家人躲进墩里,男人们向土匪放上一顿砂子枪,土匪就吓跑了。凡是光阴大的地主富户,为了图个太平,都是打宅子筑院墙。筑院墙必打墩,凡是打了墩的庄子,土匪知道占不了什么便宜,轻易也骚扰不到这里。因此,墩自从打起来那天起,虽然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一个闲物件,或者说成了一个财富的象征。平常墩门扣着,谁也不进去。
众人提着马灯,随着老东家沿土墙走到东墙角的墩门前,发现墩门开着。进得墩来,倒也宽畅,只是常年不进人,周围墙角上结满了蜘蛛网。地上的浮土很厚,两个小脚印子显亮地印在地上,印在梯子上。宁先生接过马灯,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墩顶。墩顶上有个小平台,小平台上展溜溜躺着一个小男孩,仔细一看,正是宁奇。
东家和稀客们长长出了一口气。众人再次上门睡觉的时候,鸡已经叫了头遍鸣。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日头刚一冒红,满院子的人就忙活起来。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子,下边面对面摆着两排条桌,甚是整齐。桌子上摆着各种食盒,两边摆着两排茶盅子,盅子里装满了各色茶品。这两排条桌,左边是婆家的,上面摆着衣服布料,挂面油香之类的吃穿用品,右边是娘家的,上面摆的东西与左边摆的大致相同。
这是摆早饭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