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奇来到这所新学校紧靠着黄龙渠,进出庙院,走渠过桥,觉得啥也新鲜,就是有一点,孤独的很。
一天下午吃罢晚饭,宁先生和罗老师下乡动员学生,看庙的老汉也出了庙院。庙院里只剩下宁奇一个人,干啥都觉得没兴趣,便信步转悠到庙的上殿里。忽然,“劈劈啪啪”一阵响,几只鸽子被他惊飞起来,殿内顿时拍起一阵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好不扫兴,真想抓一只鸽子,可是鸽子都飞了。一抬头,只见满殿的塑像吹胡子瞪眼,好像所有的神像都在向他耍威风。宁奇好生气愤,他要整治整治这一群神仙。校院里,学生搓了不少的葽子,他抱来一捆,把每座泥像的脖子挨个地缠起来,又连在了一起,大殿里顿时结起了一张巨大的网。他跳下神龛,端详着他的杰作,竟自“哈哈”笑个不住。
这是一座关帝庙,门口站的是周仓。周仓手握青龙偃月刀,虬髯倒竖,怒目圆睁,看上去似有愤愤不平之意。宁奇见状,一不作,二作休,又拿来些葽子,把他捆了个结实。然后,他又把几根葽子拴在周仓胳膊上,他坐在葽子上,忽忽悠悠打起秋千来。正在宁奇得意之时,忽然“咔嚓”一声,周仓的胳膊断了,烂草烂土块砸了他一头一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天空,红色的天空又把黄龙渠的水染成了一匹柔软绵长的红绸缎。关帝庙的瓴脊飞檐,被夕阳照耀得金碧辉煌。此刻,宁奇已经走出庙院,独自徜徉在渠上。他没有心思观看眼前的景色,他知道他闯了大祸,他是被看庙的师傅骂出庙院的。
宁先生一进庙院,庙师傅就把他拉到上殿,让他看他儿子闯下的祸害。宁先生不看则罢,一看之后,直把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顺手抄起一根棍子,他要先把这个灰鬼儿子的贼腿打断再说。
宁先生在庙院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儿子,一直到了睡觉的时候,还不见儿子回来。他开始着急了,叫上罗老师,打着手电顺着黄龙渠找了下去。走了约摸有半里路,罗老师喊道:“快看快看,树秧子下面水里有个人头。”
宁先生顺着灯光看去,突然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霎那间一片空白。
这一惊非同小可,前天发生在黄龙渠边上的那一幕又显现在他的眼前。一个溺水而死的小男孩,顺水漂流而下,挂在了渠边的树枝上,水面上,露出一颗黑黑的圆脑袋和两个屁股蛋子。眼前的景象,与前天所见何等相似,让他怎能不心惊肉跳。宁先生让罗老师打好手电,他找来一棵树枝,伸过去扒拉那个黑色的圆球。只一扒,圆球翻了个身,原来是一个西瓜;再一扒,挂起一张草织的网,两颗、三颗……一颗颗西瓜拉了过来。
宁先生什么都明白了。
这里位于黄龙渠流域的中下游,土质很好,沙质土,种啥长啥,种西瓜特别适合。这里的西瓜个大、皮薄,一打一个红瓤沙珠珠。这里的瓜农育出了一个很独特的品种,叫三白瓜。所谓三白,就是白皮、白瓤、白籽。没吃过三白瓜的人,都以为是生瓜,待听了别人的劝说,怀着满腹的疑虑啃上一口,一股从没尝过的甘甜一直甜到心里,再也放不下。
这一带的人很穷,种瓜图了卖钱,多好的瓜都得拉到集市上去才能变成钱。这里东临黄河,地理位置的偏远,运力的不足,年年都有西瓜坏在田里。从前的县城虽然已经撤销了县治,但是城的格局完好,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商贸集散地。黄龙渠逶迤流来,绕城而过,于是聪明的瓜农便打起了这条大渠的主意。于是瓜农们便用草绳编织了一个个巨大的网兜,将西瓜装入网兜,推入大渠,令其顺流而下,这叫漂瓜。漂瓜的人只要在岸上随瓜跟行,就可以顺利到达。这些瓜上岸即入市,十分方便。
有物即有名,瓜农给这种运输工具起了个名字,叫“西瓜筏子”。每年秋天,满渠的西瓜顺流而下,整条昌渠浮金漂翠,两岸瓜农随瓜而行,歌以和之,好一派升平景象。
再说宁先生。两个人在渠边上找了一气,找不到宁奇,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到底能到哪里去呢?忽然宁先生脑筋一亮,想起了一个地方。
学校地处一个较大的村庄旁边,村庄建得很规整,是个小街。小街上有一户人家,姓朱,老两口就一个儿子。老两口五十来岁,身子都很硬朗,以磨豆腐为生,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儿子名叫朱玉成,朱玉成已经长到十岁,是个哑巴,先前曾经试图送进学校学学文化,可是没有一个老师要他。儿子成了老两口的一大心病。宁先生来到这里以后,发现了这个孩子,这孩子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脑子好使,十分机灵。有一天他来到朱玉成家,向老两口说起要收他们儿子入学的事,当迭把老两口没高兴死。
大凡缺了一窍的人,其他方面特别敏锐,朱玉成就是这样。宁先生看准了朱玉成,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挖空心思地教。凡是朱玉成能接触到的东西,他都写了卡片,挂在那里,朱玉成的家里,挂满了各种家具的名字,就连猪狗牛羊的脖子上,也挂上了纸牌牌。朱玉成心有灵犀,认字的能力超过了正常的学生。每天晚上,他让朱玉成到学校来,他单独教他,他要在朱玉成的身上创出一个奇迹来。
朱家老两口见儿子认得了这么多字,简直把宁先生当成了活菩萨。他们无以为报,只能把所有的感激之情都倾注在宁奇身上,有一口好吃的,他们都给宁奇留着,比对自已的儿子都当紧。时间虽然不长,朱家和宁家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宁奇和朱玉成也像是亲哥俩。
宁奇会不会在朱玉成家?
敲开朱家的门,宁奇和朱玉成睡得呼呼的。没等宁先生开口,朱老太太先嗔怪起来:“娃娃犯了多大的事,值得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吓得娃娃不敢回家。吓坏了娃娃,我可不愿你的意。”老太太摸着宁奇的头。
宁先生说:“你不知道,他干的事情太气人了!”
朱老太说:“不就是个烂泥像吗?信他,他是个神,不信他,他是一堆泥,娃娃可是我心上的肉。明天我到庙上出钱塑像,烧香磕头陪罪,这件事与你无关,赶快回家吧!”
宁先生向来是朱家的座上宾,今天晚上,让朱老太太推了出来。
宁先生生来不信迷信。自从宁奇有了前面那场大病的经历,闹得他心惑两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心里很是日厌。这次又在关帝庙闯了这场大祸,他的心里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重腾腾的。像也修了,香也烧了,头也磕了,可是心里总觉得关老爷和那些小鬼们成天盯着他的儿子,这一团阴影挥之不去,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生怕哪一天神灵发了脾气怪罪下来,就会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他心有余悸,得罪了野鬼都能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冒犯了神灵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思来想去,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送他回家,到娘娘庙念书去。
星期天一大早,宁先生捎了儿子,沿着黄龙渠,走上了回家的路。黄龙渠最大的特点是湾多。爷父俩一路经过朱家湾子,走过康家湾子,到了吴家湾子。吴家湾子树多,渠两旁是果园,渠上,古树参天,垂下来的柳秧子把大渠锁得像两道绿篱,水到这里也好像流得更急了。据老人讲,这些古树都是当年开渠时栽就,哪一棵都有一二百年的历史。树都是柳树,树干又高又粗,不少已空了心。一搂粗的树壳支撑着庞大的树身,粗糙的树皮营养着绿色的树冠,枝依然繁,叶依然茂,老态龙钟仍不失青春活力。有一棵粗大的树干横卧在渠上,成了人们横跨大渠的一座小桥。
渠畔的村落十分安祥,袅袅的炊烟、出圈的牛羊,鸡鸣着,狗叫着,衬托着村庄的静谧。古老的村庄与沧桑的大渠沐浴在金色的朝晖里,迎面的风凉凉的。渠的西边居住的大都是汉民,渠东则是回民聚居的地方。这里的民房极普通极简陋,然而,坐落于村落间的清真寺,金顶映日,殿楼接天,足可以和关帝庙、龙王庙的飞檐斗拱相媲美。渠水浇灌着他们美丽的家园。宗教的圣殿,是他们最美好的精神家园。
老城二、五、八逢集,今天初八,正好是集日。走在高高的渠上,能看见四面八方的人顺着各条乡间道路,拉丝扯线般向集市涌来。城里的街街巷巷塞满了人,赶集的大部分是回民,满城的白帽子尽情渲染着这座小城的清新与贞洁。
下了黄龙渠,宁先生随着赶集的人流自东门进入正街。街道上,人声噪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锅碗瓢盆的敲击声响成一片,一种无序的噪音和有节奏的旋律混合着,掺杂着,弥漫了所有的空间,置身于此,由不得你不听。街道的两旁摆满了小摊,卖烧饼的、卖油香的,数不清叫不全名字的熟食齐聚在这里,精美的做工,扑面而来的清香,由不得你不看。食品摊之间,支着不少的锅子,米锅子、面锅子、油锅子、酒锅子,整条街沸腾着,像一锅清香四溢的老调和饭。
走着走着,宁先生一回头,车子后面不见了宁奇。他赶紧调转头来找,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在一个卖羊肉揪面的锅子前面找到了他。只见宁奇呆呆地站在锅子跟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锅里上下翻滚的面汤。宁先生走过去拽了他一把,问道:“站在这里发啥呆呢,是不是想吃羊肉揪面呢?”
“不想吃。”宁奇回答得很干脆。
“不想吃你站着看个啥劲呢?”
“看揪面。”
宁先生说:“看揪面回家看去,揪面有啥稀罕的。”说着伸手拉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