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满心的疑问投之沧水,问他:“你送给她的?”
沧水不语,仅微微摇了摇头——不是他送的,那我便放心了。奇怪?他送不送尹小姐关我何事?我怎么会觉得有些庆幸呢?我这是在在乎什么呢?
且不论尹小姐是怎么得到那本《南山棋经》的,单就是尹大夫提出要让她女儿与我切磋棋艺,我就觉得玄乎。他说“挽香小姐”棋艺了得,但事实上众人皆知,真正“了得”的人该是我身后的沧水,他若是要切磋怎的不找他,非要找上我呢?
要么是尹小姐棋艺并非精湛,不足以与沧水较量;要么是尹大夫以为我不会下棋存心要我难堪。但无论是这哪一种,我都不会让他的奸计得逞。
宫人们已经把水晶玲珑棋盘摆好,我和尹小姐已经在大堂中对坐下来。我细细打量了尹小姐一番,其实她精致五官生得煞是好看,清亮眉宇不抹粉黛,醉意微微自有红晕。眼角飞开如同秋雁,绛唇熙熙宛如春水,总的来说,尹小姐生的不似大家闺秀般温婉,反倒清丽、自由,好像下一秒她就要纵马驰骋、一去不返。我见她一面,就对她生出敬畏,能让我敬佩的人不多,沧水是一位、她也是一位。那种风云来去与之无关,而剑气凝眉嫉恶如仇的凛然,不是一般女子可有的,但尹小姐却是这样的一个人,单就个头来说,她也要比我高出半个头。
但如今,她端坐在我的对面,艳红的胭脂和繁复的发髻压制了她,额头上布满因束缚而流出的汗水,她挽袖擦去却又流出一头,如此反复,如此反复。
这样的一个女子,究竟是什么力量才会使得她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安静端坐在这宫廷盛宴上,勉强自己和我下棋呢?
尹小姐的棋艺并不算差,每走一步都有些分量,只是她大概也是才学不久,大概可能就是在得到那本《南山棋经》后才开始学棋的。她下棋的风格雷厉风行,目的也很明显,我不能说她棋步浅显,但到底是有效的,至少杀得我猝不及防。但是围棋这个东西是需要慢慢磨的,是需要算的——这话是沧水教给我的,而他也写在了《南山棋经》上。
恐怕尹大夫不知道,对于《南山棋经》,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写这本书的人就是我的围棋老师,沧水。沧水教书有他自己的一套,总是叫我抄书,叫我背书,叫我练习,虽时常我叫苦不迭,但现在看来,到底是有用的——只因尹小姐走的每一步,都于我的算计之中。
我略略看了下,赢她不难,但我不想赢她。
棋下了一半,黑白两字在棋盘上已是满满当当,如今的势力,乍一看我和她难分上下,但棋艺高超的人早就能一眼看穿,得出终果。
空隙的时间,我回头望了一下沧水。他是看不见棋盘的,但旁边的宫人报了我们的步数,也能听出棋盘上的情况,想他那么聪明,当是知道我的用心。果然,他浅斟酒水,敬了季无同一杯,季无同自然大方回应,两人对酌而饮。无心于棋局,是我希望他给的反应,也是他理所应当的反应。
与沧水不同,众位大臣以及使者们像是更加看重这场棋局,尤其是那些没见过围棋这个“稀奇”玩意儿的异邦使者们,对每一次的落子都感觉到异常的激动。而我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我才采取了中和的拖延战术——如果这场棋赢得太顺利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闲暇之余还看了眼急促的尹小姐,本就是满头大汗的她现在更加是因为紧张的局势而汗如雨下,与她截然不同,我还有点空腾出手来喝茶。往后回想起我与尹小姐的这第一次较量,她却总是说我腹黑如沧水,我仅能讪笑,比起沧水,我恐怕还远得很呢!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拿下棋局的一半,宫人也看不出我下棋的风格,一会儿攻势迅猛如同蛟龙,一会儿退守一方宛如玉兔;又踌躇徘徊,又落子如风。这消是我故意这般为难他们,也消是我的习惯。终于,尹小姐将她的白子落在上虎口的位子,收了我一个子儿后,不无得意地说道:“哈,我占据了你的半壁江山!”
宫人一看棋局,果然她逼近于我,似是要把我逼至角落,最后收官,于是忙汇报了她的走步,于是百官哗然,都以为这是剑拔弩张的时候。
然而我微微一笑,早就料到她会走这一步。我提袖,缓缓将黑子落在第四处纵横点上,这一子落后,她大部分白子的位置都予退回,成了我的黑子领地,这曾经在她手上的半壁江山,不到一秒便拱手让我。
“尹小姐,‘迷惑之术’,这可是《南山棋经》第五章上的第一句。”她目瞪口呆,而我却浅笑依然。《南山棋经》,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读,而我,则比她研究得更深。
“你,你你,你你你!”失了半壁江山的尹小姐显然气得说不出话来,说话都开始结巴,待她缕清自己的气儿后,问道:“这半壁江山明明是我拿下来的,最后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我穿袖回礼,道:“尹小姐,半壁无江山,谁会容许一个江山两个人坐拥呢?这不过是以退为进,这江山,向来只属于站在权谋和算计顶峰的人。”
尹小姐听后怔然,而后推盘而起,爽快地宣布道:“我输了。”
我亦起身,回以离席之礼,敬她敢赌敢输。皇帝看得欣然,点点头,赞道:“好!这真是一场精彩的棋局。叶挽香棋艺精湛,风格多变,深思熟虑;尹雪霏敢赌敢输,宽仁大方,赏,都赏!”
这棋我赢了,又让叶太尉这边的脸面上添光,尹大夫那边估计气得脸都要绿了吧?我坐回到位子上,巴巴地回头,希望我这个围棋老师沧水能给我点什么表示,哪晓得他仅是低头夹菜,无意于我。我甚是气馁,难不成他从头到尾根本不在意我的这场比赛?我还以为他当时敬酒给季无同只是因为相信我呢!
嘁,真没意思。我悻悻然回身吃菜,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韭菜。哼,吃,吃,吃死他!心里一面腹诽,一面把自己的嘴巴塞得鼓起来,最后终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自己给呛着了。
“咳咳……咳咳……”小宫娥已经让季无同那个臭小子给勾搭去了,如今呛了菜只得我自己来。我忙不迭去找水,但发现桌几上只有酒,我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就不让宫人把茶水给退了的!
这时候我背后被拍了几下,随后一只冰冷的手顺着我的脊骨缓缓拍打,那轻柔的拍打让我一下子感受到母亲的抚摸,许有那么一会儿,我是失了五官的感觉的,好像那一下,我感觉我的母亲就在我的身边,她熟悉而温和的呼吸让我有了我久违的归属感,好想家……我感动地差点哭出来。待到一杯茶水出现我的视线里,我才后知后觉到那是沧水的手。
我接过茶杯,咕噜咕噜地喝起来,还好现在众人都沉浸在方才精妙的棋局中,没有人注意到我这大咧咧的姿势。我总算是顺了气儿,本想朝沧水说句谢谢的,但不想他抢先一句道:“女孩子少吃韭菜。”
“啊?”
“韭菜学名壮阳草。”
“咦?你怎么知道我吃韭菜了的?”
“味道。”
啊!原来沧水闻得到我嘴巴里浓厚的韭菜味儿!我忙用手捂住我的嘴,声音低沉:“谢谢你啊。”
他却偷笑,云:“不必。你方才做的很好。”
啊,原来他有听棋局的,并不是不在意啊。我心情顿时舒畅许多,不免有些得意:“尹小姐的棋艺并不精湛,我赢她也是正常。真不知道尹大夫是怎么想的,让他女儿和我对弈,现在估计是吃了哑巴亏了罢!”想想这样好像有些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气质,便一并儿把他也给夸进去:“当然还是因为公子教得好。”
沧水浅浅一笑,不予理会我的阿谀奉承,反是说:“不,从这棋局一开始,就已经顺了尹大夫的本意。”
“啊?”
“醉翁之意不在酒,尹小姐现在已经为皇上及其百官熟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