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数日,李叔同就再次回到虎跑定慧寺,直接走到了悟和尚的禅房。进门之后,对着了悟就喊了声“师父!”
了悟看着李叔同,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李叔同!前些日子,断食成功的李居士!今天是……”
“今天徒儿来此事情有二,其一是看望您,其二便是恳求您能收我为徒!允许我拜您为师!”李叔同说着脸上浮起笑容,目光笃定虔诚。
“这不敢、不敢。”李叔同的大名传遍全国,艺术造诣登峰造极,了悟笑着摇头。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向您求艺而来,而是想要皈依佛,皈依于您呐!”李叔同诚恳地央求道。
了悟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全国有多少艺术大师逃禅?张大千,苏曼殊……”
还未等了悟说完,李叔同就说:“此番我是下定决心而来,并非一时冲动,请师父您……”
“入佛门,要六根清净,要断凡尘俗世,要持戒,依我之见,你不妨先暂时做个在家居士。”
李叔同明白这是了悟和尚对他的考验,来考验他是否真的有出家为僧的虔诚之心,此时多说无益,于是他就说:“那么,您这算是收了我这个徒弟了吧?”
了悟笑着点头,“好,那我就收你这个佛家居士!”
行过跪拜之礼后,李叔同走出禅房,迎面看见了马一浮,马一浮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剽悍的壮汉。原来这位壮汉便是当时军政界有名的佛门居士彭逊之,和彭逊之简单打过招呼后,李叔同奇怪这居士竟如此五大三粗,而彭逊之也觉得这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居然穿得如此普通,甚至带着寒酸。只不过二人都未表现出来,在寺中吃过斋饭,李叔同就回到了学校。
大约过了一周,李叔同再次到定慧寺要去拜见悟师父。行到虎跑一面石壁前,遇到一位和尚,李叔同对他行了一个礼,问道:“请问,了悟师父在庙里吗?”
和尚看了看李叔同,才笑着说:“这不是大艺术家吗?”
李叔同听着声音熟悉,仔细一端详面容,这不是马一浮带来的彭逊之居士吗?
李叔同瞪大眼睛地说:“怎么……怎么您出家了?”
惊讶之余,李叔同心中更多的是羡慕。
“马居士带我来那天,正是我决定出家的日子,”彭逊之淡淡地微笑,“了悟师父,正在大殿。”
彭逊之说完,双手合十后,转身离开。
望着彭逊之远去的身影,回想从前他在军政界叱咤风云,而如今抛却一切地入了空门,如此想来,彭逊之这便是看破红尘了。
回到学校后,李叔同将闻玉叫到一边,嘱咐他今后安排饭菜时要全素。
“全素?”闻玉听了吃了一惊,“您才断食不久啊,现在正是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怎么能全素?”
李叔同摇头,什么也没说,将闻玉引到自己的房间,“你看看它现在像什么?”
闻玉仔细看着李叔同的房间摆设,墙上挂着佛像,黑色的念珠,还有纤尘不染的四壁。这和之前在虎跑定慧寺住的禅房简直是一模一样,闻玉转头看向李叔同,“和尚的禅房?”
“对,”李叔同赞许地点头,“真叫你看准了,因为我要供佛、拜佛、念经,所以明日起不染荤腥,全面食素。”
闻玉作为一师的校工,在一师的时间比李叔同长得多,但是唯一令他敬重的人只有李叔同,这就是为什么当李叔同提出虎跑断食时,闻玉会欣然陪同前往,并悉心照料他三周的原因。他也明白李叔同对于一切都是了然于胸的,“好,我记着了。”
从此,李叔同便开始了作为在家居士的生活,他没有刻意地做出超然于世的样子,而是自自然然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食素、读经、拜佛,做朝暮功课。
每日他只想着要早些入山剃度出家,而夏丏尊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自己能够使他打消这个念头,也找过经子渊校长和其他教师,一起劝过李叔同。但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只是笑笑不作言语。
夏丏尊每每经过李叔同的窗前,都能听到他宽厚而圆润的诵经声,而也是每到此时,夏丏尊都会叹息着透过窗户看着里面那个瘦削的兄长式的人物。他拥有当世之冠的惊才绝艳,而却一心皈依,一心遁入空门。
夏丏尊无法知晓,李叔同这个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第3节遁入空门,断了前缘
李叔同回到上海,踏上通往长弄的青石板路,他知道在长弄尽头的公寓中,有一个女子在等着他。只是她千盼万盼,好不容易将他盼回去,却带给她一个令她无法接受的消息。
没错,是消息。不含任何商量转圜的余地,雪子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
窗外下着夜雨,淅沥沥地敲打在大理石台上,却衬得屋内的气氛更加死寂。李叔同和雪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
终于雪子抬起头看向李叔同,咬紧下唇,眼中翻涌着泪水,长发从额前散落,“叔同……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雪子,说实话,我是对这个社会失去了全部的期望。”李叔同沉声说道。
“对社会失望,你就要出家吗?”雪子不顾不断从脸上滑落的泪水,“你要食素,我就陪你食素,你失望,我就在家陪你闭门不出,可不可以……”
李叔同轻轻地摇头,握住雪子的手,“是我对不起你。”
“好,好,你要出家,”雪子将手抽出,直直地盯着李叔同,“你要出家,那么在这之前,请你先毁了我!”
“雪子!你这是在说什么!”李叔同看着不断向后退去的雪子,一把按住她的肩膀。
“我当初不顾所有反对,毅然决然地跟着你漂洋过海,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你说你要回天津,那我就在上海守着一座空房子一架钢琴,靠这些度日。还不容易等你回上海,你又要去杭州,那我依然无怨无悔地在这里等你,因为我知道,我会等到你回来,你一定会回来。而如今呢?你突然说你要出家,就是再也不回来了是吗?我即使等上一辈子,等上一百年,你都不会再回来,我再也等不到你了。你这让我如何活下去?”
“雪子……”李叔同平下气,“我在上海的一切都归到你的名下,回日本还是留在这里,全凭你自己做主。”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身外之物啊!”
“我的乐谱,我的画,我的钢琴……这些寄托着我全部精神的东西都留给你,只是我的身体不再陪伴在你旁边而已……只有你同意了、通过了,我才能过上云水生涯。”
“你真的可以残忍到这种程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对不起,雪子,保重。”李叔同说完,拎起收拾在门边的一个包袱就开门离开。
雪子跪坐在地上,还奢望他会回头看她一眼,可是他却没有。他就那样决绝地离开,一眼都没有再去看她。
李叔同之后去信给远在天津的二哥李文熙和俞氏,李文熙得知弟弟要出家的消息,也试图劝阻了一番,在李叔同坚决的态度下也默许了。而俞氏竟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不久后,李叔同收到雪子的信,上面写着:“为了那圣与凡之间一层蝉翼似的隔膜,我同你一起走,去追求那个远似银河星宿般遥遥的佛道,望你珍重。”
李叔同的心终于彻底放下。
结束了在一师最后的教学时光,暑假到来。李叔同将自己几个得意门生召集到办公室,将自己珍藏着一些书画音谱分别送给他们,也将自己的衣物仔细洗过后赠送给闻玉。再向他们道别之后,李叔同带着九十三块方印到了西泠印社。
这些方印其中有九十二块都是友人曾经赠给他的珍品,再加上他自己刻的一块,全部送给西泠印社。而此时,西泠印社也已经得知了李叔同的传闻。
李叔同将装着方印的小皮箱放在“题襟馆”的画案上,面对着众位社友,微微一笑:“各位友人,我即将离俗出家,这些都是珍品,我出家带不走,送给社里做个纪念吧!”
当时的社友们全部愣住,没有想到李叔同会这么直接坦荡地说出,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看着李叔同潇洒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西泠印社。
最后回到一师,李叔同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将闻玉叫到身边,“抱歉,还要麻烦你一趟。”
闻玉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却高大的男子,沉重地点头。
还是那条扁担,行李卷,柳条包。和断食前所带的东西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怕是有去无回。
经子渊校长和一些还没有离校的学生站在校门口挥手作别李叔同,只见一条扁担渐渐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直到距虎跑仅有半里路的“四眼井”附近时,李叔同喊住闻玉,“就到这里罢。”
闻玉依旧挑着扁担,抹了一下额上的汗,“还有一段路呢,我送你上去。”
“就到这罢。”李叔同说得温和。
闻玉依言将扁担放下,转身前看到李叔同将柳条包打开,取出袈裟披在身上。闻玉愕然地张开嘴。
“先生你……”
李叔同和蔼一笑,“现在已经不是先生了,谢谢你,闻玉居士,我走了。”说完李叔同就向虎跑定慧寺头也不回地走去。
了悟告诉李叔同,要六根清净,必须将前尘往事全部忘却。那第一步就是将“李叔同”这个名字舍弃,他请求了悟为他起一个法名。
了悟笑着看着他,“大学问家,法名还是你自己取吧!”
“不,”他回答地毫不犹豫,“还请师父赐名。”
了悟手拈佛珠,问道:“请问李居士,素茹习经,心诚否?”
李叔同虔诚且严肃地回答:“弟子投入佛门,一心演经习佛,弘扬佛法……”
“好,那你就叫演音,号弘一吧。”
往事如烟,随着木鱼声缓缓淡去。
七月十三日,大势至菩萨的诞辰。
李叔同决定于这日剃度,正式削发为僧。正殿中,香火缭绕,红烛高燃。李叔同身披海青色袍子,脚蹬芒鞋,在近身打佛前,顶礼三拜。紧接着,“当”一声,磬声绕梁,响起的钟声“咚咚咚”不绝于耳。
老和尚披着袈裟走到佛龛前,众僧与李叔同各就各位。众僧齐诵梵音经典,声震山川山林。
老和尚用剃刀将李叔同头上的发全部剃光,然后晃晃手中的剃刀,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三个皈依。收起剃刀,从盘子中拿起帖子,唱道:“剃度之后,剔除俗名。法名演音,号弘一。”
从此,那个名噪天下的李叔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弘一法师。每日弘一法师都随着众僧做功课,静坐,鱼板梵钟,开始了他孤灯黄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