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冰寒,哈尔滨的冬天格外的冷,比以往更冰、更冷!
秋璇很多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了,她已记不清最后一次离开是哪年哪月……
十二月二十八,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个人来看望她。今天,她特意梳妆了一番,她不想让这个人看出她内心的憔悴。
她静静坐在窗前的石凳上,手里紧捏着块蓝玉,上好的蓝玉,精致的手工,蓝玉随着年月已逐渐暗淡,暗淡的玉,萧然的人,玉上醒目的三个字——秋水寒!
望着漫天飞雪,她很想见到这个人,可是她又很怕见到这个人。这是种怎样的矛盾心理?难道她怕被这个人看穿她的心事?
看穿又如何?至少心事还有人懂,比起那些既冷酷又无情的不知要好多少倍?
就在她静静发呆时,有个人已走了进来。满头银发、惨白的脸,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布满血丝,显然是过度伤神所致。
“你来了,他还好吗?”秋璇面无表情道。
这人冷冷道:“我已有一年没见到他。”
秋璇道:“哦?我还以为你先是去看他再来看我。”
这人道:“本来我也是想先去看他再来看你的。”
秋璇疑问道:“那你为何改变主意?”
这人微笑道:“因为我突然想先喝酒。”
二、酒,肯定是上好的酒,也只有哈尔滨这座冰城才能做到如此熏香、韵浓。因为制作这种酒不仅要极冷的冰窖,还需每月把结冻的酒块提出来加热至沸腾然后再马上放进冰窖。
“这酒味道怎样?”秋璇冰冷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比去年的更香、更淳、更烈。”
“对了,你的名字我老是忘记。”
“雨葵”。
“雨天里的向日葵,我想起来了。”秋璇痴痴笑道:“去年你走时我还特意嘱咐你要阳光点,做太阳下的向日葵不做阴天的雨葵,谁知你如今更暗淡更无光更……”
这人竟是雨葵,那个单亲家庭成长的冷酷男人。
雨葵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也不见得多阳光。”
秋璇的笑容已有些勉强,凄凉道:“因为我们本是同一种人,也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成为朋友。”她接着缓缓道:“这几年我忘记了很多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雨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女人的心事本就只有你们女人才知道。”
秋璇妩媚的笑了笑:“你觉得我今天漂亮吗?”
雨葵吃惊的看着她,不懂她为何在这个时候这样问。但是他有种不祥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秋璇继续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雨葵道:“好像八年。”
秋璇美丽的眼睛突然失去了色彩,整个人就像突然被抽空了似的。她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黯然道:“八年了,八年了……她将这几个字重复了很多遍,每重复一遍就低个音调。你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在这里?”
雨葵道:“你让我不告诉他的。”
秋璇目中竟似有泪光,凄凉大笑道:“你也太遵守信用了。”
雨葵忽然明白了,当初让他保守其实是让他换个方式去告诉“他”。女人的心思男人很多时候的确不懂!
雨葵将桌上一壶酒端起塞入口中,他实在没法面对她,他辜负了她的期望,他深知这种痛苦,他突然希望她打他一巴掌然后将他赶出去。内疚,愧疚让他顿时无地自容,他已不敢再看她。
幸好秋璇接回了话题:“我现在记性实在不好,竟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雨葵低着头不忍看她,他摇了摇头。
秋璇拿起酒杯,凝视道:“因为这种酒。”
雨葵这才“敢”抬起头,望着她、目中尽是怜悯。
秋璇慢慢道:“这种酒很特别,已不是去年你喝的那种了。”
雨葵疑问道:“有何不同?”。
秋璇道:“这是我特制的,加了点特别的东西,我管它叫醉生梦死。”她麻木道:“只要喝了这种酒,就会慢慢忘记很多事情,无论开心的、还是悲痛的都会统统忘记!”
雨葵暗淡的眼睛突然射出一道光亮,既兴奋又惶恐:“真有这种酒?你竟能做出来,我一直以为是传说。”
秋璇没有回答,悲伤道:“他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雨葵道:“没有,这些年他根本不知道我来看过你。”
秋璇痴痴大笑道:“你骗不了我,他一定知道你来过。”
雨葵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秋璇道:“还记得前几年我让你带坛酒给他吗?就算你没跟他说过我在这里,可等他把酒喝完就会知道我在这里了。”她又缓缓道:“因为我在酒坛底刻上了这里的地址。”
“他若是没注意看呢?”
“绝不可能。”
“你这么肯定?”
“他有个嗜好,每坛酒喝光前总是不会浪费里面的一滴,当他把酒坛举起时必能看到。”
雨葵道:“哦?这点我倒没注意到。”
“因为你不是真正的酒鬼。虽然我跟他八年没再见,但他的习惯却永远不会改。”
一个人的习惯是不是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有时都没有别人更了解自己?雨葵苦笑道:“你既然如此关心,为何不自己去找他?”
秋璇突然大声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我恨他,我死也不会去找他,绝不会!”
男女之间有些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不说、对方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明白?
秋璇黯然继续道:“以前也有想过去找他,但是我知道找到他也没有用,因为他早晚还是会离开我,找到又如何?所以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啦。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有些事是会变的。心里明明想要,就是什么也不说。可是当你不再想找他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你脑海里呆呆地看着你。一开始很想担心他,渐渐也就不想再迁就他了。
雨葵: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在一起。为什么你不嫁给他?
秋璇:他从没说过他喜欢我。
雨葵: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说出口。
秋璇:我只需要他说一句话。但他不肯说,他太自信了!他以为我一定会嫁给他?
谁知道我嫁给他哥哥。在我们结婚当晚,他叫我跟他走,但我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要等到得不到的时候才去争取?
既然如此,我不会让他得到。
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她是否赢了。但我很清楚,从一开始,双方就已输了。
雨葵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喜欢哈尔滨,雪是纯白的调剂,能将他曾经的罪恶洗刷。
每年下大雪的时候雨葵都能看见她。
三、往事如烟,旧梦难寻。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
再想又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很对。
但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喝着好好的,从小就生活在很太平里的人说出来的。
这种人当然会觉得“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因为他所经历过的通常都是小小的不如意,小小的挫折,小小的感情插曲。
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做错了,再想又有什么用?
什么叫回忆?
什么叫往事?
什么叫刻骨铭心?
你曾经谱过一段令你刻骨铭心的恋曲吗?
你是否经历过一段生不如死,今天过了,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日子吗?
如果你曾有过这些经历,那么你一定知道往事是否可以说失去就让它失去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永远都活在回忆里。
这种人固然不对,却是值得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往事实在太刻骨铭心。
感情是什么?
感情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有些感情你越想去珍惜、得到,它消失得越快,它离你越远。
有些感情你越想忘了它,它却如蛆附骨般的侵咬着你,时间越久,它咬得越深。刚开始时,你会觉得痛苦不堪,可是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什么叫痛苦,因为你已活在痛苦里。
漫雪打伤了她的面容,寒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可是,我不记得漫雪曾经掩盖了她的身影,不记得疼痛曾经撕毁了她的决心。等待。等待。等待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种标志。等待成了她存在的一种符号。还有那一块蓝玉,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我想,她可以和它对话吗?
都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向何方?他们都只是人生中的过客而已。
是过客,不是归人。
归人似箭,过客飘浮。
那沙沙的脚步声,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过客。
一个寂寞的少妇独坐在窗前石凳上,等待着她所思念的远人归来,她的心境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这种情况下,每一种声音都会带给她无穷的幻想和希望,让她觉得归人已归,思念已终,寂寞远离。
等到她的希望和幻想破灭时,虽然会觉得哀伤痛苦,但那一阵短短的希望毕竟还是美丽的。
所以诗人才会说:“这是个美丽的错误。”
如果等到希望都没有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某些方面来说,倚窗盼归人的少妇,和飘泊的浪子岂非也很想像?
四、雨葵时常问自己,自己和他们有何区别?他最爱的女人竟是他父亲的女人,这种痛苦根植在他心中不知已有多少年?或许会伴随他终生。他到现在还没有成家,他也不想成家。一个人若不能跟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纵使用别的人来填补,在夜深人静时也同样会流泪,会悲伤、甚至痛苦不堪。
掘出去的土,虽又重填回了坑,可毕竟跟别处不一样了。一个受尽情感殆贻的浪子,纵然用别的情感来填充,在他心中是否会留下道难以抹灭的痕迹?
雨葵想到那些填补过他空虚时的女人,内心一阵剧痛,现在他终于了解,被情感伤害的痛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忘却的。
雨葵去探望水寒,因为她想知道水寒的消息。
而因为有了水寒,他每年都可以找借口去探望她一次。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秋璇。
“你替我再送坛酒给水寒吧!”雨葵隐约的记得秋璇最后的请求。
他还模糊记得秋璇痛哭时最后让他转达的话:“我死也不会原谅他,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送酒,我痛苦,我知道他也不好受,让他忘了我吧!明天我将离开这个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
雨葵没有问她去哪,他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说。因为他了解这种痛苦,既然她不愿说,我又何必问?
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和雨葵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越清楚。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五、见到水寒时,雨葵差点认不出来。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去年那个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完全变成死灰色,灰白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梳洗,已结团垢。惨白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到雨葵时,水寒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动。寒风吹起,吹过水寒干枯脸上的“刀痕”,岁月的“刀痕”。
一个人只有在内心开始衰老时,面部才会跟着迅速衰老。而能使一个人迅速衰老的原因——思念,强烈的思念!
“你还是准时来了。”水寒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雨葵凄声道。
“她呢?终于放下了?”
“她走了。”
“去哪?”
“我没有问。”
“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走之前托我再送最后一坛酒你,她说这酒叫醉生梦死,能令你忘记所有烦恼与痛苦。”
水寒道:“你相信喝了之后就会忘记?”
雨葵苦笑:“为什么你不试试?”
水寒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凄凉道:“我曾去找过她,我看到她在制作这种酒。当时我就奇怪,冰城失传已久的秘方难道真被她得到?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雨葵忍不住道:“你去找过她?”
水寒凄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在那里,你虽然没告诉我,但她却自己告诉我了。”
秋璇果真在酒坛里刻上地址。
“你既然已找到,为何不与她相见?”雨葵冷冷道。
水寒刚起神采的眼睛突然变为锐利,冷酷道:“虽然我很喜欢她,但始终没有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每次她在凝望着那块蓝玉,我就知道她的心在想着我,就这点我已满足,她至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雨葵恐惧的看着水寒,就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一个人究竟要冷酷到什么程度,才能决绝到无情。
水寒看出他的变化,缓缓道:“你一定觉得当时我很残忍无情,只是你不知道,就算相见了,我还是会离开她。”
雨葵冷冷道:“她没看错你,你的确残酷无情,她也知道就算找到你迟早还是会离开她。”
水寒凄凉道:“我们相识八年,你认为我会是那种人?”
雨葵还是冷冷道:“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
水寒苦笑:“我以为你会了解我的苦衷,看来你也不了解我。”
雨葵吃惊:“你有什么苦衷?”
水寒:“我们本是同一种人,换做你,你会因何原因而拒绝相见?”
雨葵本来冰冷的面部突然起了很大的变化,那不是恐惧、不是吃惊、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深邃入骨的痛苦。
除了绝症,还会有什么原因使得一对相爱的其中一个变得“如此”绝情?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因为他本就是这种人。
“每个人都会死,你不必难受,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我那样子,因为肯定很难看。如果再见到她,跟她说我已经喝光了那坛酒。我已忘记了她跟别人成家了,宁可她恨我一辈子也不愿她伤心一世。”这是水寒临终前对雨葵最后的嘱托,他相信雨葵能替他永永远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们本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