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乡,是很偏僻的一个地方,偏僻嘛,往往也就意味着落后。不过现在也都开放的可以了,据说,乡里唯一那家舞厅,也都养起了小姐。夏天的时候,姑娘们会把修长的胳膊落在外面,有的还穿着那领口很低的背心,隐隐的现出两坨让小伙子们眩晕的白。她们描着眼眉,斗着红嘴唇,比小伙子们还疯狂地在街上跑来跑去,很招摇的样子。上了年岁的人们,会摇着头说,不得了,不得了,世风日下。小伙子们说,开放的还不够。中年人嘛,他们意味深长地一笑,他们会很含蓄地说:这个嘛……哈哈,由它去吧!
我现在已经跨入了中年的行列。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不谙时世的毛头小子,我们那个时候可没有现在的年轻人们那么幸运,他们是赶上了好光景。我们那个时候的岁月,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就是:苦难。在我的记忆中,许许多多的不幸就像一长串的葫芦串,随便拎一颗出来,就是一个独立的故事。
好吧,现在你听我给你说,有一件事情,是你们许多年轻人没听过的、也许是有趣的、顶新鲜的事情,就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不止是你们,就是那个时代的我们,听说我们这里要来一批下乡知青,我们都也觉得是一件顶有趣、顶新鲜的事情呢。我们兴奋的,是他们来自不同的大城市,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让我们充满了幻想和神往。
我们的生产队长,叫永绪,是一位很传统,很正派的队长。在知识青年到我们这个乡的前半个月,他就接到乡上的通知,说要给我们队分三个名额,让队长早一点做好迎接的准备。这当然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情,队长自然不敢怠慢,他立即着手给知青们收拾房间。我们生产队有的是公房,队长永绪找来泥瓦匠,把那屋子重新搪了,盘了炕,垒了锅灶,又把那门窗都重新油漆了。我们都满怀着激奋,奔走相告着,知道吗?知识青年要到我们乡下来啦!
半个月后,上面的通知下来了,让生产队派人到乡上去接人。队长永绪把迎接知识青年下乡来,看成是一件相当隆重的事情,他找来了那面大鼓,又亲自套好了马车,派出六名社员敲锣打鼓地去接。
我们就站在公房前边等。那天的景象,就像过大年一样红火热闹。我们终于听到了锣鼓声,于是我们亢奋地往前迎去。我们看到,队长永绪威风八面地赶着那辆马车出现了,在那个转弯处,他还猛地抽了两下响鞭。我们那几个社员,一个个也是红光满面,在他们身后,我们看到了几张白嫩的面孔——确实是那么白嫩,我们这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没有他们那么白嫩。他们一定是也和我们一样兴奋着,我们听到了他们叽叽喳喳地交谈,只是,我们还不能听懂他们的方言。我们几个毛头小子一直尾随在车的后面,我们看着他们的白嫩,就想象着他们的世界,该是与我们的多么不同。
他们就被安排在公房里,这里对他们,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对知识青年怀着一种新奇、尊敬的情绪。我们几个毛头小子,我们很想从他们的身上,获取更多的有关外面世界的信息。当然,我们也想对他们,有一个更深刻、更全面的了解,因为,我们总还是觉得他们是有些神秘。比如,那个叫付文杰的瘦个子青年,他为什么留着差不多跟女人一样的长发,而那个稍胖一点的丁德东,却把脑袋剃个精光?还有,他们那侉声侉气的腔调,也透着许多的新奇,我们就会想,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而不那样说?有时候,我们也会感到自卑的,因为我们一张口,我们就知道我们是土的掉渣的土豹子。
大人们,他们就更是频繁地进入知识青年们的房间来,因为,知识青年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了。他们除了显出对他们的关心外,还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给他们教起,比如,锄头,他们以前是没见过的,现在,他们不但见到了,他们还得学会锄地的要领;再比如,牛、马,他们以前也只是在书中见过,现在他们不但见到了,他们还得学会使唤它们、驾驭他们的本领。我们就亲眼看到他们锄地的情景,这在我们看来,都成了一种笑话。他们竟然连哪是禾苗、哪是杂草都分辨不清。至于他们握锄——这当然是一件不好受的事情——他们那皙白的手,老也握不稳,总是把锄刨歪了,刨到了禾苗。而且,很快手就打起了血泡。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们的手原来是绣花枕头,他们真也应该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是。
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小学生,我对知识青年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因为他们比我学到了更多的知识。但是有一天,我对他们有些失望了——他们竟然跑去偷一位老大爷的园子,结果那瘦子从树上栽下来,跌破了脑袋。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一些中规中矩的人,这怎么可以?幸而毕竟他们是知识青年,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不然我们非专了他们的政不可。
我们就编了一段顺口溜来揶揄他们:知识青年下乡啦,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啦!麦苗当成杂草啦!锄子把手打烂啦!哇哈哈、哇哈哈,胖子钻进园子啦,一下爬到树上啦!梨子大、枣子红,胖子一见眼花啦!晕头转向栽下啦!摸摸头,起包啦!摸屁股,跌疼啦!妈呀呀、妈呀呀,羞的胖子捂脸啦,吓的瘦子跳墙啦!
我对他们失望,这说起来是有失偏颇的,因为他们之中,是有一个女知青,我们都是喜欢她的。但我这么说,还是有失偏颇,应该说,是逐渐的产生了好感,因为她的许多习性,越来越让我们接受了。而在我们刚一见到她的时候,我们却是并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她长得胖——不是那种正常的胖,用队长永绪的话说,就是长的“困难”。也许是胖吧,她的眼睛就有些小,鼻子也有些扁平。对于一个长相并不怎样的女人,让人们一下子喜欢上她,也是很“困难”的。她的名字叫祁凤仙。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之所以胖,是因为她得的一种病。按理,这种病人,是不应该让她来“上山下乡”的,可是她家的成分不好,是小商人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这样的出身,来农村接受“教育”天经地义。
春天的时候,她和我们这里的妇女一样,也围起了红围巾。她戴着一副眼镜,往社员中间一站,鹤立鸡群一样。但是我们却看到她很认真地干活,虽然那样子有些别扭。那时候,我们也经常参加劳动。我们在学校,劳动的时间差不多比上课的时间多。星期天,我们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能挣到五分工,节假日更不用说。有一次,队长把我和祁凤仙派到了一个小组,我们往地里拉粪,祁凤仙就拉着一辆小胶车,那种吃劲的样子,让我们看着心疼。但是我们也没有听到她哼一声。那天,她干了和社员们一样多的活计,手上却打出了四五个血泡。
她的脸很快就晒黑了,黑的也让我们有些心疼。
农村里活就是多,开春里整地,打埂,拉粪,选籽种儿。等到麦子播下了,又到玉米下种的时令,玉米种罢。麦苗又能薅草了。灌过麦苗头水,玉米又到了除草的时候,玉米刚刚间完,稻秧也能插了。接着收麦子、收玉米、收稻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个清闲的时候。这样连轴转的劳动,有时候又是强体力活,真也难为这些从大城市里来的孩子了。我们终于看到两个男知青坚持不住了,丁德东开小差被抓了回来,队长指着他的秃脑袋说:“瞧你这咣啷炮,肉头一个,这么点苦都受不下去。”我们就笑了,觉得挺好玩的,就送丁德东一个“咣啷炮”的雅号。至于付侉子,他老是泡病号,队长也拿他没办法。但是有一天,队长领着几个人过来了,他们一下子按住了付侉子,“喀嚓、喀嚓”几剪子就铰去了他那长头发。付侉子呼天抢地地嚎叫,队长说,把骚货卵子骟了。他们挤眉弄眼地笑着。
但是,我们却没有听到祁凤仙的叫苦、呻吟,这让我们不逐渐地喜欢上她,是不大可能的。而且,她还保持着城里人的那种良好的卫生习惯,早晚刷牙、天天晚上都洗脚,这也是我们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我们同样也编了一段顺口溜来歌颂她:知识青年下乡啦,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啦!上山下乡就是好,受教育、受改造,种田才能肚子饱。有个青年不一般,她的名叫祁凤仙,别看身体长得胖,干活能顶半边天。除杂草,难不倒,割麦子,她争先。种罢小麦种玉米,收罢夏天收秋天,那里脏活累活多,那里就有祁凤仙。哇哈哈,哇哈哈,人民公社就是好,上山下乡是活宝,受教育、受改造,又红又专才重要……
到了冬天,学校放寒假,我就成了生产队的半个劳力。那时候,即便到了冬天,生产队也不会让人们闲着,上东山打柴、拉羊粪、拉煤化肥、烧野炕(积肥)、搞高温堆肥,要不,就是“活学活用”,总是花样翻新。就说高温堆肥吧,这也是现代年轻人所不知道的,其实是把麦秸铡碎,然后一层土、一层人粪尿地堆起来,等发酵好了就可以上地了。那个冬天,队长派我和祁凤仙赶上毛驴车,挨家逐户的去拉人粪尿,积高温堆肥。这是一个很脏的活儿,可是在我们那个时候,这叫“光荣”。每天,很早的,我就套好了毛驴车,祁凤仙围着那只红围巾也来了,风摆动着围巾的一角,我们的脸都冻的通红。我赶着毛驴车,祁凤仙就坐在辕的另一边。车上那只大铁桶,不久就盛满了挨家逐户收集的人粪尿,一走起来,咣啷咣啷直响。我“得啾,得啾”地喊着驴子,祁凤仙也“得啾、得啾”地学着我,喊着驴子,她的脚在车辕下自由自在地晃来晃去。
这样的情景,其实是挺让人惬意的。我们聊起天来,我会借机向她问询一些有关大城市的情况——那在我来说,就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新鲜、刺激。
有时候天气实在很冷了,我们都冻的缩手缩脚。人粪尿也被冻上了厚厚的冰茬子,高温堆肥是在生产队的大场边,在很冷的早上,你会看到那里雾气蒸腾,仿佛烧开的一口大锅。我们把人粪尿一担一担地担上去,均匀地泼散开来。高温堆肥的顶端是热乎乎的,我们借机也捂一捂冻的麻木的手脚,我会看着祁凤仙那已经冻的泛紫了的、胖乎乎的脸蛋,我们相视一笑。
我和祁凤仙的接触逐渐多了起来。她把我带进她的房间,让我看她家里寄来的照片。她有一只小瓶子,打开来,有一股很冲鼻的香气,那是我们那个时期很少用的“雪花膏”。这些东西,都被她盛在一个小木箱子里。真正让我们领略到祁凤仙的不简单,还是她的那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我们那时候搞活学活用、贴大字报,祁凤仙便有了用武之地。每到这个时候,祁凤仙便会把袖子一绾,手握毛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灵秀之气,那只笔在她手中游龙走凤、洒脱自如。我们会屏着呼吸,生怕一息声音,都会打扰了她的雅兴。终于等到她写完,可是她的神情,好像依然还在写作之中,那么专注、激奋。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想起来,都会有些脸红,不过,却也激励着我,使我时时的不敢松懈。那一次,她来到了我的家里,她直接地,说要看看我的作业。我惴惴着,从母亲给我缝就的书包里,掏出了那已经揉的皱巴巴的作业本。她翻着看着,脸上就堆上了阴云。我想,一定是我的钢笔字,让她不开心了。我的钢笔字,的确写的乱糟糟的,却没有想到,还有好多的错别字,也被她找出来了。她阴沉着脸,问我们老师是怎么教的,我的作业怎的一塌糊涂。我惶惶着说:“学校不是搞劳动,就是搞运动,我们还怎么好好学习?”她听了摇摇头,感叹一声:“唉——”
这个冬天,对祁凤仙来说,应该是她的好兆头的开始,因为她的好表现,队长永绪就极力把她向公社推荐,最后,公社里决定把她调到中学担任民办教师。
我们这个学校,是土的掉了渣的乡村学校。三栋土坯砌的房子,十二个班级,十五个老师,有八个是从各生产队抽调上来的民办教师,领一半的工资,记一半的工分。他们的水平,一定不会高到那里。我们就想着、等着、盼着我们的新任老师,来给我们上一堂那别开生面的课程。可是,祁讽仙来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我们正在开展着劳动,她就又加入到我们的劳动队伍中来了。我们学校那八十亩地,过去尽是些土丘,长满了芨芨草,硬是靠我们学生一车一车地拉,一背篼一背篼地背,开垦成了一片良田。她来的时候,我们正从校办羊场里,把一车车羊粪往地里拉,她就又推起了车子。她依然是那么朴实、那么平易近人。她戴着那高度数的眼镜,挺着那肥胖的身子,说要比比看我们谁推的更快。我们当然不让她了,我们远远的把她落在了后面,她挺着那身子,满头是汗,拼命地在追赶。
我们学校有个老校工——我们都叫他老校工,其实他还不上五十岁。他看到祁凤仙那个样子,就过来,帮助她推上一把。祁凤仙会感激地看上他一眼。老校工名叫王志,我们听说,他以前也是一位老师,水平还不一般,据说还给初中学生带过英语。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那个时候信奉的是:我是中国人,为何学外文?不学ABC,照做接班人!因此,对于一切引导我们崇洋媚外的行径,我们一概奉送两个字:打倒!王志无疑就是被这样打倒的,他的老婆和他离了婚。他被发配到我们学校来,成了校工,经营这百八十亩地,那算是抬举了他。
祁凤仙终于来上课了,我们初一班级的数学,就是她给带的。那天,那是她的第一堂课,我们纷纷站起来向新老师致敬。祁凤仙走上了讲台,她的样子好像有一点腼腆,她穿了一件素花褂子,那碎碎的蓝色的花朵我们觉得有些耀眼。她的嗓音很好听,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使我们如听天籁一样,听的呆了;当她往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时候,她那板书,又使我们大开了一次眼界。我们确信我们是遇上好老师了,还很幼稚的我们,竟多多少少的,也对我们以前的老师,有了一些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