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窑壁半边阴凉遮下来凉凉的,一盖碗子茶喝下后心窝里甜甜的,一股清香直往喉头窜。努哈约摸着太阳爬过中天了,他从身后解开挂汤瓶的绳扣把汤瓶摆在石桌上,阿依社你再给我打点水吧又到做“申尼”②的时辰了努哈说。努哈说着忍住一汪泪水肚里咽。阿依社顺从地抓起汤瓶往窑里走。唉好女人哩,每次来榆树沟这里就像到家了有吃有住有人伺候可是努哈反而心像刀戳了。他忍住泪水不让往外流一忍就忍了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前那场大旱太阳把黄土畔畔燎烤的焦黑一片,所有的植物都快枯死了他努哈也像一棵死半不活的山蒿蒿,躺在这窑洞里只剩一丝丝气息可他命不该绝偏偏遇到了好人家。阿依社守在他身边给他喂水喂饭,他知道水是这一家的命根根哩水比油贵。刚能下地浑身还在打摆子他硬撑着对阿依社她爹说大爹我得走。老人吹胡子瞪眼说尕子你胡说甚?这鬼天年你咋活哩说不定翻一道圪梁子阳婆子就把你烤成了干锅巴。你先住下吧我这里还有陈粮还有两孔的窖水,咱节省着还能熬下去我就不信安拉不睁眼后半年就没有几场雨水雪水。老人固执地一甩窖口的破麻布片走出去留下努哈一个人发呆。这老人有一张倔强的俏瘦的脸颊,胡须从皱纹里挤出来,一发脾气眼睛睁得比牛眼大。努哈无耐叹口气他心里依然毛毛的。幸亏有阿依社做伴哩阿依社一来他心里就点亮了一盏灯。
那年他像久旱的禾苗有了一丝雨水很快又活泛了。病一好他就觉得劲头足足的,提溜上师傅留下的那把锹和那把镐头往半面坡下走,阿依社她爹问他尕你要干啥?努哈说我不能白吃白住我想给你们打孔水窖。嘿,有眼色哩可尕你身体刚好日月常在何必忙坏。努哈说不咋。努哈选好一处洼地扒下汗衫子挥镐往下就砸,膀抡圆了腰拧实了梁畔上回声脆生生响,脸上淌下汗来他用大巴掌抹一把,一扭身他看见阿依社站在梁地上,水蒙蒙的毛眼眼正痴痴地盯着他哩。
那时候阿依社那眸子盯了他努哈几回回?盯的他心飞了魂散了见她就惶惶不见她更惶惶。有一夜窑子里好沉闷。努哈爬在炕上心里翻筋斗,听到里屋子里阿依社也睡不踏实。后来阿依社她妈爬起身摸索着打点了火镰子,点着油灯把窑子照耀的死气沉沉。这老太太嘴往里窝门牙掉了两颗,说话不收风像含着两颗干蚕豆,唉努哈你要睡不着就起来坐坐。睡在中间的阿依社他爹说老不死的你要干啥。老太太说我不想干啥我只想和年轻人唠嗑唠嗑。
唉努哈你知道不我这一辈子养了六个女娃站住了四个可那三个翅膀一硬都飞了。这不阿依社也大了阿依社就像一根绳系住了我的心尖尖,为了让她留在我们身边我们苦思苦想最后只能是让女婿倒插门,可这事也不好办人都就是这么怪,最后只能选中南山的瘸腿尤苏。这尤苏腿瘸可家庭还好,我们收了人家的聘礼,说好了今年冬天请阿訇念过“尼卡哈”要把婚事办了。老太太说着抬起巴掌抹眼泪,有一颗泪豆豆在灯下一闪一闪往下淌,挂在下巴滴溜溜打转转,好半天才在石板炕壁上砸出一声响。
里屋里传来了啼哭声。努哈心碎了腔膛子里被泼上了一层冰。安拉你莫不是把尼卡哈配错啦!难道他努哈真是山苦豆子命从根根苦到了梢梢上?
第二天太阳歪歪斜斜地爬上来,早霞就像一炉火。努哈摇摇摆摆地从半面坡上溜下来,他眼睛浮肿脸色苍白又像大病了一场。他把衣裳往圪梁子上一丢,握起镐把来浑身却软的如面条。努哈,阿依社从后面撵上来,她顺着斜坡一路疯跑满坡石子飒啦啦地往下淌。她站在努哈身后气喘吁吁。努哈把头埋的很深但他还是乜了她一眼,阿依社眼窝浮肿形容枯槁,一双泪花花还挂在两只眼角边。
努哈哥昨夜里我哭了一夜你知道吗阿依社一开口声音就打颤颤,那瘸子尤苏我根本看不上可我妈说我命该如此,她说“尼卡哈”都是前世修定下的谁都不能改变。
阿依社你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麻烦。
努哈哥你生我的气了还是咋?
不是。
那就好努哈哥你就在这里多住几日,这年成走哪里都不好过活。
这咋成打下这孔窖子我就走。
我不让你走嘛努哈哥你身子刚好我咋能让你走阿依社拽住他的衣角期期艾艾地说。
可是那孔水窖子打好后努哈还是走了。那年冬天努哈转回榆树沟,那几日安拉慈悯着一场大雪捂了个老来厚,努哈站在梁畔畔上,看见新婚不久的瘸尤苏柱着拐杖帮阿依社往水窖子里扫雪块,那拐杖咯吱咯吱的敲击着山地他行动的好艰难。阿依社弯下腰用簸箕把雪团往水窖子里端,她呼着白气不时地把手挪到嘴前哈哈。努哈心揪的一阵阵痛,他看了半天然后悄悄地退下圪梁子,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窝子。
叽啾叽啾的山雀雀宣布着酷热即将过去,可西天依然一片明晃晃的灼眼。在榆树沟半面坡的这孔窑洞前,两只石鼓凳上端坐着瞎了眼的努哈和豁了几颗牙的阿依社。两个年轻人做了贼似的,战战兢兢地立在两旁。有好半天的光景,阿米娜才走上前去摇了摇阿依社的肩膀。妈妈——阿米娜嗔娇地叫了一声。
阿依社一声长叹转过脸,眼泡子泪鼓鼓的看看努哈看看阿米娜再看看依思玛依哈。阿米娜你先回去煮饭客人都饿了,妈有一件事情和你努哈爸他们师徒商量。
阿米娜答应一声往窑里转,进窑前又回过身对依思玛依哈扮一鬼脸相。依思玛依哈对她笑笑表情很快又在脸上僵住了,他发现阿依社对他直勾勾端详那眼光好怪好怪哦,那眼光盯的依思玛依哈脸红心跳把头埋在怀里了,但他在心里依然低哦了一声:阿米娜阿米娜。他曾经在心里不知这么叫过了几百遍,世上还有这么一个铁了心的姑娘恋着他让他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依思玛依哈你过来!努哈低沉的一声吼让徒弟腿肚子直打颤。有一句话努哈张了张口那话又随一口唾液咽进了腔子里。唉依思玛依哈你知道师傅心里有多少苦水水。你哪里知道那些年师傅的脚板子踏遍了这里的沟沟坎坎,那时候瘸尤苏倒插门过来那病病歪歪的样子一家子全凭了阿依社她抓腾哩,可这穷山瘦水任你一个女人身体劈八瓣也无济哩,没办法师傅只得每年来榆树沟一次帮他们做点家务啥的可每次来都遭众人指指戳戳哩。其实师傅是清白的,“尼卡哈”是安拉定哩咱做穆民的就应该光明磊落。那年瘸尤苏无常后师傅就不来了师傅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后来师傅没眼目了你却哄的师傅一趟一趟往来跑。现在师傅明白了你是迷恋阿米娜哩可细想想咱打水窖子的人还有啥资格恋哩爱哩咱都穷的丁当响,咱不能让人家闺女跟着咱受罪努哈把脸一绷说:依思玛依哈,咱收拾收拾下午就走!
哎呀呀阿依社急的直跳起来,你疯了下午你要上哪里?你们先别忙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有啥话你就说吧阿依社你咋吞吞吐吐的。
好吧咱也不是外人现在就把话都挑开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阿米娜和依思玛依哈好上了,我看这也不是坏事他们倒是天生的一对,我倒愿意成全他们。可是有一件事情也不知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究竟是啥事情?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依思玛依哈倒插门。
哎呀呀阿依社你是咋想起来哩?
就看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让我咋说哩。哦……依思玛依哈你看咋样。
依思玛依哈脸红气促声音打颤:我,我听师傅的。
这小子倒精哩努哈捋摸着胡子做出沉思状,另一只手轻轻地敲打着光溜溜的石板桌。他知道阿依社和依思玛依哈都盯着他哩他们都把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努哈苦笑了一下,心里像炒了一锅玉米豆子。
要不这样你们师徒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不用不用既然你同意阿米娜愿意依思玛依哈也愿意那就留下吧。努哈声音抖颤说不上是焦虑苦痛还是激动。依思玛依哈也是个苦命的“耶提目”③有个家总比孤苦伶仃的一辈子要好。只是咱打水窖子的人太穷哩让阿米娜跟着受苦我心里不忍。
唉唉努哈你说这些话就外道了。
又是一个让人发毛的日子,太阳还没露出脸面东天就烧成了一片火海,山雀雀在崖畔畔上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就缩了头哑了口。在榆树沟这里几条通往外地的七拐八扭的山道上,几个早出的人就像几只热锅上的蚂蚁在蹦跶。
努哈老人走出村口后,习惯地把那只斜挎在肩上的汤瓶往后推了推。汤瓶碰撞在了横背在脊梁上的镐头和铁锹,发出一声脆响。这汤瓶里是阿依社亲手给他装满了的水。这镐头和铁锹是依思玛依哈亲手给他挎在肩上的。临行前依思玛依哈嘤嘤直哭就像三岁的小孩子。努哈老人心也酸酸的,他拍了拍徒弟的头说依思玛依哈你莫哭,其实你有个家师傅也高兴哩。你应该像那棵老榆树把根扎在这梁畔畔像山雀雀一生都恋着梁畔畔。师傅走了师傅这一辈子都是走下来的,别人说咱打水窖子的日子过的惨哩,东游西荡像个孤魂野鬼,可他们哪里知道师傅的心思哩师傅看到他打的水窖子让那么多穆民有水吃有水净身师傅该多高兴哩。依思玛依哈,你结婚那天师傅会来看你的。依思玛依哈,哦……哦……努哈老人喉头有些哽噎说不下去,他赶快打住,摸索着顺着半面坡往下溜。依思玛依哈和阿米娜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阿依社没送他努哈老人知道她一个人留在窑里悄悄流泪哩,后来努哈老人把两个年轻人挡住了,他说送人千里终有一别你们还是回去吧。依思玛依哈回走几步他又踅转身跪下了。努哈老人心中发哽脚步踉跄,但是他没再转过脸。他瞄定下一站的方向用那根梢子棍探着往前走去。
不知走过多少辰光天气越来越毒,身上被热浪揭掉了一层皮。这片塬地突然被一条沟壑截断努哈一棍探空惊出一身冷汗来,急转身棍头点地如鸡啄米一般。努哈暗暗叫苦安拉你咋今偏偏让我没了眼目。这当儿远地里有人吼喊努哈一惊细听那不是依思玛依哈的声音还能是谁?
片刻依思玛依哈撵上来。师傅师傅依思玛依哈喊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呀呀徒弟你咋又撵上来哩。
我是不放心哩。师傅您咋走的这么快?师傅你们的过去阿依社老妈都告诉我了。师傅您真古哩现在为啥不跟她老人家结合成一家?
师傅头摇的驳浪鼓依思玛依哈你咋忘了师傅说过的“尼卡哈”都是前世定哩师傅咋敢违抗真主的旨意。这一辈子都过来了师傅都快归真了再给她家添累赘我心不忍你知道他们家日子也过的紧巴巴。再说众人又会咋说哩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
哦——唉……师傅咱们走吧,我跟他们商量好了我继续跟您打水窖子继续服侍您。我跟阿米娜那事今年冬天就办谁说咱打水窖子的就穷就不该成个家。
这样也好。可是徒弟呀只是咱打水窖子的长年累月不在家苦了阿米娜。
阿米娜也开通哩她说只要咱西海谷的人能用上水她苦点累点都不怕。
唉——徒弟呀咱们走。
咱们走师傅。
锹和镐头又移到了依思玛依哈的脊梁上。那根棍子又重新握在了师徒两人的手中。山雀雀又开始叫起来,太阳还是那么毒。山道弯弯,努哈重又扯开衣衫露出腔板子这一回走起来脚步好轻快,那只汤瓶在背后一颠一颠水在里面咣啷咣啷撞的响,那声音好脆好让人惬意,那可是咱回回人的圣水哩。
注:
①白俩: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灾难。
②申尼:指伊斯兰教徒中午的拜功。
③耶提目:阿拉伯语音译,指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