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生产队来了几个人,一听那口音,就知道是三盛公的。看到那几个人,法图麦就躲了起来,紧张的不得了。那几个人,她都是认识的,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那个驼锅子的爹,那个在三盛公有些不可一世的大队长。她预感到,她的好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那个晚上,她就依偎在拉西麦的怀里,哭成个泪人。拉西麦安慰她,没有什么可怕的,也许是她太紧张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法图麦却只是摇着头。
过了一天,队长就派人把法图麦叫到了队部。发突麦一走,拉西麦心也像是被揪走了,坐卧不安。法图麦回来,已经是很晚了。她脸色阴郁着,不说一句话,拉西麦问的紧,她就又哭了。
拉西麦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阴谋,正像一张网一样,悄悄地向他们头上撒来。那个冬天他被派往乡上搞农田水利会战,其实是队长找个借口,有意的要支开他。队长打起了法图麦的主意,队长告诉她,三盛公那边来人啦,她的底细,他们已经是了如指掌。他以此要挟法图麦,他保证只要她愿意跟他好,她就会平安无事的,他还会给她更多的照顾。但是,他遭到了拒绝。
法图麦的黑夜,就这样地来临了。半个月后,拉西麦回到家来,他看到了妻子被民兵打的道道伤痕,他就心疼地落下了眼泪。她是地主出身,又是“四类分子”,他们整她,就有了许多的理由。队长的整人,也是有一套方法的,戴高帽子,游行,这都是轻的,动辄还有“坐土飞机”、拳打脚踢等残酷的肉刑,一般的人,根本无法承受。
她在小的时候,心灵就遭到了创痛,所以,她是那么的脆弱。当厄运再次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已经感到了生活的无望。在民兵们再一次对她进行了侮辱、殴打之后,她选择了投河自尽。
她竟然舍得抛下拉西麦,和他们那刚刚牙牙学语的孩子。
拉西麦也绝望了,他恨不能也投河一死。他抱着自己的孩子,他的眼泪,不久也哭干了。
那条大河,就那么轻易地夺走了两条人命,夺走了他尊敬的老艄公,也夺走了他的亲人法图麦。
曼苏尔的幼年,是在法图麦的姑姑家度过的。拉西麦一想起这件事情,就像对孩子欠着一些什么。他会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但是,也好像没有多少的悔恨,这一切也是前定哩,前定的他和马三子有过那样的一场过节。那是在法图麦三七刚过的那一天,他找出一把刀藏在了身后,悄悄地来到马三子家。但是,马三子早有防范哩,要不然,那一刀会捅到他的命根子上。他就是在那一年坐了牢的,他坐了七年的牢,他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上了学堂。
拉西麦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一个有“尔领”④的人,到法图麦的坟上开了经。那个阿訇也是一个长者,留着一绺很长的胡子。念《色纳》⑤的时候,声音哀婉、清晰、洪亮。拉西麦静静地跪在那坟包包前,心里也是一阵的凄凉、哀伤。“安拉,你饶恕法图麦吧,”他在心里默念,“你饶恕你的无知的‘班代’⑥,指引他们脱离黑暗,走向光明吧!阿米乃⑦。”
他也没有想到,从那个日子起,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打坟人。
是队长让他成为打坟人的。队长当然有理由让他成为打坟人的,他可不能忘了拉西麦曾经捅过他一刀。
这座山,我们就叫它土山。但是山上的土,是有一些别样的,都是那一种黄里泛红的土,一镐下去,会震的虎口发麻。那一年老艄公归真后,拉西麦到这山地里打过那坟,当时,十几个人,炮钎、镐头、铁锹,能用的都用上了,最后不得不动用了炸药。那天,队上的两个人来帮着拉西麦打那地窨子,三个壮实的汉子,竟然整整的打了三天。最后,队里给他送来了一床铺盖、一袋白面,还有那些打坟用的家什。
那个晚上,他就睡在了地窨子里。窑壁上的煤油灯忽闪着,照的地窨子好像也在跳舞。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孤孤单单地落在了这里,他想哭。他没有感到害怕,他只是想哭。他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平,他想他的孩子,他想过去的那些和法图麦在一起的快快乐乐的日子,他也想和谁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而且,肯定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那婆婆妈妈的呱絮。
只有灯,忽闪着,好像那也是一个活物。
第二天,他开始打第一个坟。那一天,他就起了个好早,从那一天,他也一直延续了那早起的习惯。那把汤瓶,就是那时候买的,他是个打坟人了,他的身上,可不能带有“乌斯里”⑧。于是他很认真地洗了小净。然后,他来到了那片墓区。新坟地的方位,他是头一天就看好了的。他扒拉下了衣服,光着个膀子。那一镐头刨下去的时候,那一声闷响,山地上都有了回声。他刨着,用力地刨着,下一个亡者是谁?他拉西麦打出来的坟坑,将把他送上归真的路途。“大能的安拉,你让那些善良,都归顺于你,你让那些丑恶的,都统统地死亡吧!”他自言自语地说。
第一个坟坑,他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时间,才打出来。他躺在那里,静静地躺在坟坑里有半个时辰。他突然想笑。谁说这土山、这坟地不是好去处?山下正斗的火热哩,他却可以暂时地躲在这里,躲开队长那敌视的眼光。再说,这山上有着的是自由,这种自由,不是一般人能感觉到的。
他没有想到,他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埋体,竟然是队长的父亲。那天,马三子来了,他有些惶惶地看看拉西麦,又看看那坟茔,他对那坟茔很满意。他说要给拉西麦加两个月的工分。拉西麦就知道,是要有埋体了。但是,他没有问队长那是谁,也不想问。后来送埋体的队伍就浩浩荡荡的,向这土山涌来了,几个人抬着塔布匣子,那上面,就是马三子的父亲了,裹在三丈六尺的白布里。这个人,他将面临着的,是真主的打算,真主是公道的。在那坟前,那里有个开阔平坦的地方,水匣子就放在那里,人们围着水匣子,站成了一个圈。马三子两手捧着“乜贴”⑨,开始站“者纳子”⑩。然后,埋体就可以下葬了。
拉西麦也和那些送葬的人们一样,跪在了坟的一边,他听着阿訇在朗声地念“色纳”,看着人们一锹一锹地把那坟口填起来。阿訇的诵经声,是一阵紧一阵慢的,拉西麦惶惶着。据说,坟口一填埋,真主派来的天仙就开始考问亡人了,那么,坟茔里的那个人,他该受到真主怎样的惩罚呢?
有一个放羊的孩子,他是个哑巴。他每天把羊往那山上一赶,就来到拉西麦这里,他一定也是感到有些孤单、有些寂寞。但是他不会说话。起先,拉西麦不懂他那手势,他很焦急。后来,慢慢地,他也学会了一些。有一次,孩子用手势比划着问他:你想家吗?他就回答他:想。但是,哪里是他的家啊?在队里,那里有两间属于他的土屋子,却早已经是破败不堪了。自从法图麦离他而去之后,他已经很少在那里住了,他有些心酸。而这地窨子里,这好像真正地成了他的家。
有一年,说是山下都变了。他就下去,确实是变了,人们都包了集体的土地,他家也分到了几亩。那时候,曼苏尔也已经十几岁了。他在三盛公那里念完了初中,就回来了。望着儿子,拉西麦是有些欣慰的,他硬是靠着打坟收到的乜贴钱,把儿子供养到初中都念完了。曼苏尔的外姑奶奶去世后,他就回来了。他说他不想念书了,不想念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拉西麦想让他去念经,他却又不肯,可是有一天,拉西麦看到了儿子背着他在抽烟,他就把儿子逮住很很地打了一顿。那一天,他把儿子带到了山上,在法图麦的坟前父子俩双双跪下了。拉西麦念着“苏勒”,伤心的不由掉下了眼泪。
拉西麦有些失望:队长升到了乡里,不久还成了副乡长。队长那样的人,他是清楚的,却升了官。这让他有些想不通,也让他有些悲哀。
儿子跟别人和伙去做生意,赔了钱,幸而赔的还不是太多。但家里也已经闹起了亏空,儿子整天的愁眉不展,拉西麦也那么长时间地紧锁着双眉,他是看着儿子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而感到恼火。
一切都是前定哩,前定的他就是一个打坟人。他用打坟得到的“乜贴”还要为儿子的以后,置办新屋,还得要为他娶媳妇。以后,有的是花钱的日子。
有两次,曼苏尔来到了山上,爷儿俩就住在那地窨子里。几十年里,父子俩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沟通过。那个晚上,拉西麦掏心掏肺地给曼苏尔说了很多,但是曼苏尔没有听进去多少。后来,他竟然睡着了。
拉西麦独自一个人走出地窨子,走上山来。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孤独、感到了失望。
那一天,那个放羊的孩子又来了。拉西麦给他连说带比划地说了许多的话。那个孩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他的那些话,有许多他没有听懂。拉西麦却不管那么多,他依然自顾自说。他老了,前定的他就是一个打坟的人。安拉看守着他哩。安拉不会厌弃他的每一个“班代”。不是么?他现在也有钱了。这几年人们的日子好过了,散“乜贴”也多了起来,他每年也赶上个差不多上万元的收入了。他有能力给儿子盖两间新房了,也有能力给他说上媳妇了,这都是他平日里攒下的,是安拉给他的一条路子。他这么的说到后来,那孩子连他的手势也不看了,只是拼命地在点头。
第二年,他果然就给儿子盖起了新房,冬天里,媳妇也娶回了家。
儿子结婚的那天,他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请人大办了一场。那天的场面是热闹的,一辆小车把儿媳妇拉了来。儿媳妇罩在红盖头里,儿子一下就把她抱进屋里了。阿訇在那敞亮的新房子里给他们念的“尼卡哈”。曼苏儿确实是赶上了好光景。那个儿媳妇也长的像当年的法图麦,但她要比法图麦幸运不知道多少倍;后来,人们耍床的时候,就把他的脸上抹上黑,耳朵上挂上红辣椒,又用一顶破草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然后他们就用那把椅子绑上两个杆子当作轿子,让儿媳妇坐在上面,他们父子抬起那轿子,他那滑稽的装扮,惹的人们阵阵的发笑。
但是,他是一个打坟人,儿媳妇总是有些嫌弃他这个打坟人,儿子有了媳妇,就一门心思地放在媳妇身上,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
他有些伤心,但是过了一段日子,也就不那么伤心了。前定的他就是个打坟人,他又回到了山上,回到了地窨子里。每天,他就在那道梁子上,选好方位。他一镐头抡下去的时候,砸出不太深的土印子,土星子也完全没有从前飞的那么远了,毕竟是,年岁不饶人了。他打下一个坟,差不多要用到十天的时间了。
儿子时不时地就要从他这里拿一些钱回去,家里种地需要钱,儿媳妇有了身孕,要补身子,需要钱。后来儿媳妇坐月子,要到医院去住院,那也是需要花钱的。等到有了孙子,他也就经常地带点钱回去。他很喜欢孙子,但是他回去的日子不多,回去了,他就那么长时间地抱着孩子,舍也舍不得。
儿子再一次来到这山地,是这个秋天。这个秋天拉西麦总是感到有些气喘、有些力不从心了。儿子一直在埋怨他,为什么他打下的坟只要这么点钱,而不要更多的钱。他想跟他说,这是积德的事情哩,但是儿子能听进去吗?
儿子终于说,让他回家去享享清福了。儿子终于说,要来这山地上打坟了。但他明白,儿子之所以这样做,是他看到,这打坟,好像也是一条财路。他有些伤心,但也是时间久了,就不会伤心了。儿子就要来接替他了,这也许并不是一件什么坏事情。
不过,他得让他明白,人在这山上,不能带上“乌斯里”。不但身上不能带上“乌斯里”,心上更不敢带上“乌斯里”。
“安拉,你成领我的‘乃玛子’吧”。拉西麦做完了礼拜,就站起来,走出了地窨子。
太阳已经走上去那么高了。曼苏尔也走了出来,跟在了拉西麦的身后。
山是土山。土山的土,是很有些坚硬的。可是在那面缓坡上,还是增加了那么多的坟包包,每年都在增加,每年都会增加的。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有钱的,或者是穷人。谁都会“茂体”的,谁敢保证他一定就能够活到明天吗?大人物也不敢保证。有一个当官的,平常很有些耀武扬威的,可是有一天,他还是死了,他那么年轻就死了。他是喝酒喝死的,他犯了“库夫勒”,按拉会惩罚他的。安拉使你死,使你生,一切全凭着安拉。“大能的主啊,饶恕我的无知。”拉西麦说。要是明天安拉不要命的话,他就到清真寺去当个寺师傅。他已经跟管寺的乡佬说好了。当个寺师傅,多揽些“色瓦布”,也不误了穆斯林的功课,这是多好的事情。
儿子抡开膀子,他已经在打他打的第一个坟了。有那么多的土星子溅了起来,儿子“费费”地吹了两口。拉西麦必须指导儿子打好第一个坟茔:方位、开多大的口、什么时候往里打躲子,都是很有些讲究的。二十年前,他也有儿子这么大的劲道,可是现在他是有些老了。明天他就要告老还乡了,想想,都让他有些伤心。
山是土山。山上的那些坟包包,像是一个笼屉里蒸熟的那么多的长馒头。中午的时候,两个人跪在一座坟茔前,太阳把他们的影子照到了坟包上。那坟是法图麦的,拉西麦正在轻声而哀伤地念着一段“苏勒”。他心里在说:“真主啊,你饶恕法图麦,饶恕你那些无知的‘班代’吧。”
一滴眼泪,掉在那坟包包边,很快就被太阳晒干了。
注:
①顿亚:阿拉伯语音译,意为“今世”。
②阿黑来提: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来世。
③尼卡哈: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姻缘”。
④尔领: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学识”。
⑤《色纳》:指《古兰经》的一章。
⑥班代:阿拉伯语音译,指信徒。
⑦阿米乃:祈祷仪式的一种。
⑧乌斯里:指不洁净,伊斯兰教徒须按照一定程序洗浴(洗大小净),称为洗“勿素立”。
⑨乜贴:阿拉伯语音译,指舍散的钱财等物。
⑩者纳子:葬礼中的一种仪式。
苏勒:指《古兰经》中的某章节。
乃玛子:指礼拜。
茂体: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死亡”。
库夫勒: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罪孽”。
色瓦布: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