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细的风夹着细细的雪沫子,飒飒啦啦,像钢针,扎的人脸生疼。两个人,一高一矮,咯吱咯吱地在雪地上走。高个子的,那是父亲老红柳,他铁青着脸,哈出来的雾气,已经在胡子上结了些冰茬子。矮个的,那是儿子木旦,他捂在绵帽子里,脸却冻的像是猴子的屁股。
是班车把他们撂在半道上的。这里的塬,平日里就荒芜的,十里八里的不见人烟。雪一下,就更是茫茫的一片白。车停下后,一股冷风惯过来。那些乘客,惊讶地看着这一老一少走下车。然后,不等他们回过味来,车门砰地一关,班车又往前蹿去,不久就消失在了乍起的风雪里了。
“走。”老红柳说。风像是噎着了他,噎的他的嘴鼓成个大包子。塬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十里八里就剩下他们孤零零的两个人。他们在往自己的场房走,往日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的场房,也像远的没了个边。
“就要封山了。”老红柳自言自语着说。
不久前的一天,场长也这么对老红柳说。老红柳听了心一阵抽抽。老喽!熬到头发都有些白了,才熬成这么一个家,可是等到春天,他们就不得不搬家了。他舍不得。
场长却皱了皱鼻子:“哼,老红柳,你这也算家?等到春天了,我让你住新房子。”
据说场里是要给他们盖新房子的,那肯定是要比他们现在的地窨子敞亮。可是,他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没办法,这是场长说的。场长说了那就是石板上钉钉的事情。再说,木旦也大了,场部里的那些孩子们,长得像木旦这么大的时候,该念到三年学了吧?木旦早该念学了。老红柳打算等搬到场部后,就让木旦也去念学。
雪飒啦飒啦的。老红柳摸摸怀里,那里揣着的,可是他一年的心血哩——那可是一张张喀嚓喀嚓响的票子。初夏那阵,抓了羊绒,本指望卖个好价钱,却没有想到市价直往下跌,跌的老红柳都有些心疼了。他把那些羊绒装进一只大的塑料袋子里,锁进柜子,想等到来年有个好价钱再出手。可是,就要搬家了呀!一身像样的衣服总是要买吧?一桌酒席,好像也是免不了的。还有那些零零总总的开支,说也说不上个眉头。场部里的那些人,很有一些,他们都是认识的,他可不想让他们看他老红柳的笑话。于是,他找出羊绒,打算拿到省城去卖。
儿子缠着他,他说他也想到省城里走一走。老红柳望望儿子,他的心软了。儿子还没有到过省城,那对他,好像还是个很遥远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可是有一次,儿子在梦中梦到了那里。醒来后,儿子兴奋地把他梦中的情景讲给老红柳听。老红柳那山胡桃样的脸上,挤上些笑纹。他望望天真的儿子,心里,还是滚过了一阵酸楚。
这一次,他竟是爽快地答应了。
省城大的没了个边。儿子一下车,就怯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辆辆的大车小车肯定是把他吓住了,紧紧地拉住父亲的那只手,都有了一些汗水。老红柳来过几趟省城,那是因为省城里有个坐庄收羊绒的老板,是个河北侉子,常年就住在一家旅社。他们躲着路上的汽车,三拐两拐,就来到了那里。
羊绒肯定没有卖上好价钱。那个河北侉子,把那价煞的让老红柳心窝子都揪的疼了,可他还是忍忍痛把那羊绒卖了。他把那些钱裹进一方手帕里,又小心地装进衣服最里面的口袋里,别上别针,这才放心地走出屋门。
“走,给你扯一身好料子,好好做一身衣裳。”老红柳对儿子说。
走不多远,就是一个热闹的市场。那些摆滩卖布料的,拼命地招呼,招呼的老红柳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一个俏媳妇,老红柳想也想不到,那是卖布料的托。那女人说,她的一个儿子,和他的木旦一样大,想按着他的身材,扯一身布料。老红柳就答应了。扯下料子,那个女人早躲的没了影子,滩主却不依不饶,非要他买了那料子。结果,老红柳花了一百块钱,扯下了这一段并不令他满意的料子。
他们咯吱咯吱地踩着雪。那干打垒的地窨子,好像是远的没了边,但还是被他们走到了。老红柳对儿子说:“金窝银窝,抵不住咱这穷窝。”
二
早年,这塬上还没有落户人家。一辆毛驴车,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老红柳赶着他的那辆毛驴车,拉着他的那些坛坛罐罐,走进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于是,这塬上,开始有了一些生气。
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场部,也没有哪一个人正正经经看上他一眼。他包下了这片塬,就意味着他就要在这塬上扎根。那时候,他的那个地窨子,可没有现在这个这么大,那是他用了三天的时间打出来的;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羊。那十来只羊,便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适应了荒凉、孤独,也适应了那杂草的气息。初冬的时候,第一茬羊羔子先后产下了。每天,放牧回来,听羊羔子找妈妈的咩叫,或者听它们吃奶时那咕咕的声音,他的脸上都会显出一种幸福的满足,这就是他的希望。
有一年,这里来了一个女人,是从山里逃出来的、挺水灵的一个女人。她显然是走投无路了,不然她怎么逃到这荒山野地里来了。她披散着头发,已经饿得不成了样子。看见了炊烟,女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跌跌撞撞地往地窨子径直来了。老红柳一个人,突然来了一个女人,他无疑是给吓着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女人抽抽搭搭,她告诉他,她是逃婚出来的,她的家在大山那边。在山里,她有一个情哥哥,可是,他家里穷,拿不起聘礼,父母就把她许给了村支书的儿子。支书的儿子,她是见过的,是个癞痢头,背上还有个罗锅,没个一点的长相。可是支书家有钱有势,一下聘礼,父母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可不能嫁给那样一个人,那会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于是,她就逃了出来。
老红柳听了,脸上是更加的惶惶。他不知道要拿这个女人怎么办。他给女人煮了米饭,泡上羊奶子,看着女人狼吞虎咽的吃。女人吃饱了,洗洗脸,抡一抡头发,她说她还要走,走到天涯海角,逃到村支书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老红柳把女人送出地窨子,却又把女人拦住了。他怕女人想不开,做出傻事情来。况且,日头都西斜了,他也怕这荒郊野地,女人会有一个什么闪失。
那晚,女人就住在地窨子里。女人在炕上,捂着个被子,老红柳坐在地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那盏煤油灯,灯火苗子突闪突闪着,他去拨了几回灯捻子。后来,女人爬在那里睡着了,他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他心里却十五个兜子打水,七上八下的,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老红柳安顿下女人,让她给看着家,他就骑上那头黑草驴,一刻不歇地往场部里赶。七八十里的路程,赶到那里,天都有些傍黑了。
他把女人的事情,细细对场长说了。场长嘿嘿笑着说,想不到你老红柳,还有这样的艳福。
他们的婚事,就是场长给操办的。这个女人,就成了他老红柳的女人。结婚的那天,这塬上是有一些喜庆气氛的,一挂鞭炮的炸响,打破了这塬上的沉闷。地窨子的小窗上,也贴上了大红的喜子。夜地里,灯光下,老红柳会端详着自己的女人,他感到拥有了这样的女人,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他老红柳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女人已经有了身孕,这是结婚那个晚上老红柳就发现的了,这肯定是他那情哥哥的孩子。老红柳却并没有往心上去。他被巨大的幸福给击晕了。女人就是他的一线希望、一簇欢欣。这确实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有了女人,老红柳也活得像个人样子了。
那一次,老红柳把女人领到贼湖湖去洗澡。贼湖湖离着场房不太远,那是塬与沙漠交汇的地方留下的这么一个泉子,常年汪着那么一潭的清水。女人娇羞地脱下了衣服,可是她不愿意下那水里,她是怕自己的脏身子,污了那一潭的清水。老红柳便用那只帆布兜子,从泉子里打上来水,往女人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泼洒。女人洗的有些忘情,她那已经鼓的有些圆了的肚子,老红柳伸手摸摸,便也有些忘情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的生命里还会拥有的这个女人,她让他知道,活着,还是有别样滋味的。
终于等来了女人生产的日子。女人产下的这个孩子,就是木旦。
突然的有一天,场长慌慌张张地来了。场长是给他们带一个消息过来的,这个消息却像一个晴天霹雳,把他们都打懵了。原来就在昨天,癞痢头和他的父亲,还有一帮子人,吵闹着找到村部来了。他们也不知怎的得的消息,非要场长交人。那个村支书不依不饶,说女人犯的是重婚罪,他场长是帮凶,脱不了干系。场长才知道女人是结过婚的,心也有点发虚。可场长是见过世面的,又是在他管辖的地盘上。那些人闹腾一通后,终于还是走了。场长便来了这里。
女人抽抽搭搭地哭。老红柳绾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女人抱住了他。女人说,那帮人,是很凶的,他惹他们不起。
女人还是走了。女人只说是要出外躲一躲,老红柳让他揣上一千块钱。女人走的时候,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哭的成了一个泪人。女人一走,老红柳的心也被抽走了,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后来,他找了好几次,却一点儿也没了女人的消息。
靠着羊的奶子,老红柳却把木旦拉扯成了人。
三
春天里,场长来了,还带来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西装,扎着领带,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像个阔佬。这地窨子,是有一些寒酸的,场长便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炕上,让他坐了。老红柳唯唯诺诺着,场长告诉他,张老板是来这里考察,准备投资的。“投资?投资做啥呢?”这荒郊野地的,老红柳终是想不明白。“做啥?我们就卖沙子!”“沙……子?”老红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头的雾水。
但他不便多问,便小心地伺候他们。他让木旦去挤一些鲜的奶子,放上砖茶,加一点盐巴,用文火熬着。他又找出那把刀子,准备去宰一只羊来给他们烤了吃。
那个张老板却连连的摆手。场长说,张老板吃肉都吃腻味了,他问老红柳能不能弄到野味。
“野味?”老红柳有些茫然。
场长其实是不多来这塬上的,场长来,那一定是要有什么事情。果然,喝了几口奶茶,他们就往塬上走了。没走几步,场长又回过头来,对着老红柳喊:“老红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房地基,场部已经给你批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