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的脚下,是一排歪歪扭扭的沙枣树,在沙枣树旁边,是一排不太规则的小矮房。这些小矮房,是山外人来跟山里人做生意的,有小旅社、小商店、理发店,专收山里土特产的收购店。一条公路,就在这些店与山之间穿过,然后又拐向山里。每天两趟班车,很准时的,在那个转弯处,当你听到班车的喇叭声的时候,其实车已经从那里拐出来了。这两趟班车,给山里人带来了不少的方便和欢欣。
如云却是这里生意人中唯一一个山里人,开着一间理发店。因为人长得美,心气又高,很招那些没有水色的女人的妒忌。不过如云的手艺在当地是数一流的,那些山里人,平时尽管怎样不大注重外表,可是要出一趟远门,就非得到如云理发店里,让如云把他们的脑袋收拾的跟山外人一般,以免他们出门办事时让人小瞧不起。所以,店里的生意还算红火。
近段时间,有一个山外小伙子老往山里来,而且每次来,就老往如云的店里跑,跑的频繁了,就难免不引起人们的猜测。这个小伙子就是杨柳青。
“嘀——”班车喇叭声一响,如云就把头探向了窗口。车从那个转弯处拐出来,停下来,车门打开后,那些外出归来的、喜洋洋的山里人,还有带着新鲜气息的外地人,鱼贯着从车里走出来,给这里带来一道亮丽的风景。
“如云,在等人呀!”那些理发的顾客挤眉弄眼,做着鬼脸。有些不怀好意的还借机往如云那好看的臀部、胸部、脸部狠命地瞄上几眼。
班车停下后,顾客们就会从如云那掩饰不住的欣慰的脸上,知道是杨柳青来了。知趣的客人,会找个借口,离开理发店。有时候,说不准是那个倒霉的顾客,会在如云思想不集中的情况下,发间被理出一个口子。遇着这种情况,主客往往会相视一笑。山里人,厚道。不过,这么一朵山丹丹就要被人采走了,难免不泛上些酸溜溜的味道。也有人会说,有什么?不过是残花败柳……
那一次,杨柳青走进理发店来了——是一个很标致的小伙子。他有一张方正的脸面,头发黑密。这样的客人,从他一走进来,该留什么发型,如云心里就已经有了底。她让他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脖子上围上围巾。如云的手艺,确实已是炉火纯青,剪,行云流水,刮,风吹杨柳。杨柳青惬意地微闭着眼睛,如云为他理完发的时候,竟发现他在椅子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他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如云浅浅一笑:“整天的瞎忙,把瞌睡攒下了。”
“做啥的?”如云随便一问。
“搞点皮货。”
其实如云早就闻到一股皮子的膻腥味,不是很浓。她夸张地皱了皱鼻子说:“好臭。”
杨柳青尴尬地说:“进山十多天了,也没洗一次澡。”
如云就又一笑。
两个人就是这么认识的。杨柳青来过几趟,算起来,还只是一般的朋友。不过这一趟来,杨柳青给她带来了一件很别致的礼物,一款新颖的“摩托罗拉”手机。他从口袋掏出来后,递上前说:“送给你。”
这么贵重的礼物!如云往后退了半步,两手下意识地往后背过去,一双眼睛,很小心地从手机上,又瞄到杨柳青的脸上。
“为什么送我手机?”呆了有半分钟,如云问。
一丝红潮从杨柳青的脸上泛开来。“只是……想跟你做个朋友。”
手机真的很诱人。杨柳青又打开彩铃来,一阵悦耳的歌声传来。
可是,总不能轻易接受人的礼物呀!况且,在这个地方,打给谁?如云又有几个知心朋友呢?犹豫之间,杨柳青已经拉过她的手,很大度地说:“拿着!”
如云接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杨柳青打过来的,他说:“好想你。”如云又好气,又有些心动。
后来,他又打来了那样的电话。如云说:“你再这样,人家就不待理你了。”
第二天,他就来了,好像为着那个电话,伤着了如云什么,而给她赔不是来了。可是,他竟无理地要求,一定要到如云家里去做客。
如云犹犹豫豫地说:“山里……?”
在大山里,如云的家庭算不得寒薄,有两间土屋,两个够一家人用的水窖子。山里人说,山里的野猫野狗都能生存,我们高智慧的人还愁活不下一辈子?所以很多人都很大度、很乐观,当然,也很好客。如云父母基本上还算老实本分,可是到了如云这一辈,就有些变化。大哥十五岁就出山去打工了,虽然到现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观,但是大哥的活法,就是跟山里人不一样。如云从小就受到了感染,她的心里,也萌发出许多奇怪的想法。
娘说,是大哥把如云带坏了。娘在如云很小的时候,是把如云看管的很紧的,到后来,如云人也大了,心也大了,娘是再也管不住她了。娘只恨在如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把如云许配给人家,早早把她嫁出去,那样,就省了许多心了。
如云十五岁的时候,就随大哥出了一趟山,从此就有些不安分了。娘说,如云是一个疯丫头。山里的姐妹们,那些一块儿和如云耍大的妮子,逐渐地就和如云疏远了,不是她们不愿和如云来往,实在是她们的父母,见如云那个样子,就把她们看管得严了。一个女娃家的,见天疯疯癫癫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将来还有哪家男子,敢娶她做媳妇?——后来的事情好像是应验了,在那些姐妹都早早嫁人之后,如云还是独身一人。不过,那时候,她们其实还是愿意和如云来往的,那是上山梁子上去打柴,或是挖野菜的时候,她们就聚集到如云身边,听她讲那些让她们心慌脸红的山外头的事情。
“他们——那些山外的人,他们在班车上就敢搂着亲嘴儿?”哪个姑娘这么问着如云。
“这有什么?”如云很不屑地说。
“哎呀呀,那还不丢死人。”她们之中的有一个说。她们会望着远处公路上的那辆屎壳郎一样的班车,很为没有能坐上那辆车,到山下去转转而失望后悔。
“如云姐,要是有一天,你和你相好的坐上那辆车,你们会不会也那个?”问这话的,是花子,只比如云小两个月,邻家茂才大叔家的女儿。
如云听了,扑上去,冷不防在花子的奶子上捏了一把。花子惊得跳开了,又在脸上划了一下做着羞臊如云的样子。
别的姐妹们,就哄闹着一拥而上,把如云围个团团实实,然后轮番摸如云的奶子。“哎呀!这么大。如云姐,是不是给男人摸过了?”
如云左冲右突,累的气喘吁吁。
到了十六七岁上,姐妹们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如云不是没有人家,只是她心气太高,一般的家庭、一般的男人,她怎能看到眼里?所以岁数放大了。有个叫王厚生的,仗着他爹是村长,家里又有几个钱,死磨活缠着非如云不娶。媒婆子把她家的门槛子都踏烂了,鞋底子也磨破了几双,可是如云愣是没把那后生给看上,急的娘直跺脚。
十七岁上,如云负气出山了。走的那天,她穿了一件素花褂子,背着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从他们这个村子出山,得走上小半天山路,然后在公路上搭车,再走上几个小时的路程才会出山。那个王厚生也不知道怎么得到的消息,如云在山路上走着,王厚生在山峁峁上急追慢撵。但他是知道如云的脾气的,不敢太近前来,只是扯着嗓子吼几声山歌过来:
北斗(哈)七星(者)将七点(哎呦)
明月亮一月里能圆上几天(呀)
我连我阿妹(是)说再(呀个)见(也呦)
相处欢,分别是千难(者)万难……
如云气的直翻眼白,她捡起一块石子儿扔上去,石子儿只扔到半坡上便骨碌碌滚落下来。王厚生嘿嘿一笑,做一付鬼脸。
如云的负气出走,或多或少的,和这王厚生有着些关系。如云的爸爸是个怕事的人,生怕日后村长给自家小鞋穿,逼着如云让她出嫁。再说,王厚生也没什么大的不好,只是好赌而已。山里汉子,哪个闲下来,还不爱在灯捻子下面摇上两碗子。爸年轻的时候也爱赌,上了年岁,不也把心思揽到光阴上去了?
如云却听不下爸的,一赌气,就出来了。
在乡里,如云找到了一份营生,算不得劳累,每天十多个人的伙食,每个月还能拿到四百元的工资。这样一份工作,山里头那些姐妹要是知道了,还不羡慕死。如云想起花子来,想起花子她不由就有些好笑,比她小几个月的人,却早早嫁了人。前段日子,她还回了趟娘家,挺着个大肚子,在如云面前绕来绕去地炫耀着,好像能怀个孩子,她就比别人多了一份能耐。
每天如云都起个早五更,赶在职工们上班之前,她得做好他们的饭食。职工们一上班,她就有的是闲时间,她会很精心地把自己打扮一番,然后到外面溜溜。一出乡政府,就是商店、书店、理发店、电影院。逢着三、六、九,还是集日,人多的像潮水,卖衣服的、卖水果的、卖农副产品的,应有尽有。如云领到工资的第一天,除了买一身鲜亮的衣服外,还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化妆品。
如云打扮起来,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乡上的那帮年轻干事,闲着没事,就老爱往灶间跑,爱和如云拉拉话,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跟他们在一起,如云觉得很开心。
有一天,乡长走进了灶间。乡长已经是奔五十岁的人了,平常挺着个大肚南,黑着个脸子,话不多。如云见着乡长,是有些发憷的。可是这天乡长很随和。乡长说,如云,你手艺不错。说着,还鼓励性地在她的肩头拍了拍。
近些天来,乡长非常的注意如云了,一个山里的妹子能够引起乡长的注意,如云感到很幸福。有一天,到吃早饭时间,乡长没有来灶间,如云便盛上一碗饭,亲自送到乡长办公室去。正在阅文件的乡长,见是如云,把文件往桌上一丢,说如云呵!来,坐!如云惴惴着,乡长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乡长劝如云好好干,干好了涨工资不说,还有转正的机会。
乡长许下的这个愿,让如云激动了好些日子。以后,如云往乡长办公室去的次数就相对多起来了。乡长总是有好多事情需要她去给干——打个开水啦,打扫卫生啦。乡长办公室摆着一盆花,是一盆君子兰,很名贵的。隔一天,如云就会去给花浇一次水。一次,乡长说有一件脏衣服麻烦如云给洗洗,可是如云接衣服的时候,乡长一下拉住了如云的手,乡长说这手,可真皙嫩。如云羞涩的不知该怎么办。到了星期天,职工们放假回家了,乡长家在城里,就留了下来。傍晚,乡长把如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乡长那张说得天花乱坠的嘴让如云感到了迷乱。后来,他就把她搂住了,如云只是感到了一阵阵的晕眩、晕眩……这一年,她刚满十七岁。
往事想起来,都是令人羞愧的。可是如云那时候,太嫩太傻,她还沉浸在自我编制的美好的梦境之中。每天,看着那些自命不凡的乡干事,她就想,用不多久,她的命运也会改观的。
发现自己怀孕,是在两个月之后。两个月不来红,如云就感到有些不妙。后来做了一次尿检,果然发现自己是怀孕了。如云把这事悄悄地告诉了乡长,乡长一听就慌了。乡长说,如云,这可不是耍子,这要出事情的。乡长让如云无论如何去做了这孩子,做了这孩子,什么都好说。
于是,在不久之后,如云就告了假,由乡长的一位亲戚陪着,到市里一家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如云没想到,乡长的许诺,竟不过是一个骗局。她从医院里回来,乡里已经换了个新的厨师。她找到乡长,乡长苦着个脸子,他说,如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之间的事,已经传出些风声了。我是个干部,不得不考虑一点影响吧?说着他又拿出两千块钱塞到如云手里,说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你的事情,我以后会考虑的。如云当时还心存一份感激,可是后来,她去找乡长,乡长就干脆拉出一付横脸子,认为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对于以前的承诺,竟是一口的否认。
如云悲痛之极。初涉人世的她,感到了世事的险恶。
后来,她学了理发手艺,在这山乡一隅,开起了理发店。
如云陪着杨柳青来的那个日子,父母正在院子里捶打一堆去年的索索草,准备收了籽去兑面吃。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所以他们的到来让父母很吃惊。娘亲慌慌忙忙地去宰一只鸡了,父亲不住地把客人往屋里让。面对这个有些破破败败的家,如云的脸是有些挂不住的。这两年,如云在外面忙活,回家的日子少,大哥又长年不归,虽然她对家常有一些补贴,但经不住父母一天天的老去,又牵挂着他们兄妹,就觉得生活的无望,就是偶尔见到他们脸上有些笑纹,也是那么僵硬。
但是娘亲这次确实是露出了羞涩的笑意。就说这只鸡吧,这都是她的命根子。她身体不好,她都舍不得宰了熬汤喝,杨柳青一来,她想都没多想,就把鸡宰了。客人来了,总得好好招待吧?她一边宰着鸡,一边把杨柳青偷偷端详一遍:一个稳稳实实的好后生。
私下里,她还会拽着女儿的衣角问:“你处的对象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儿会说。
“哼,鬼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