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五保的屈三奶奶,那天特别赶了一回场子。那阵场子刚建起来,零零落落的也没有多少人。后来,麻五一声哨响,所有的人都朝那边涌。在麻五站的那块空地上,人们自动围成了一个圈。麻五正站在圈子中间,趾高气扬地说大家看清了没有,看清了他就要放飞了。稍往上,在他的肩头,站着他的那只尕飞鹰,那畜生也正傲慢无礼地昂着头,等着主人一声口哨,就要往天空纵了。
这个中午空气非常的燥。屈三奶奶挤在人群里,不住眼地对那尕飞鹰端详。尕飞鹰脚上被拴了一条红缨丹,黑黑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彩。麻五解下那条红缨丹的时候,尕飞鹰突然来了精神,不住地在麻五肩上变换着爪子,一双黑豆般机敏的眼睛不住地对四下里观望。
麻五一声唿哨,尕飞鹰就被放飞了。
那天,屈三奶奶只觉得眼前突地一黑,好像尕飞鹰那硕大的翅膀把天空都遮住了。后来,空气就凝固了,人们都伸长了脖子往天空里看,满世界就只有这只尕飞鹰了。这畜牲出尽了风头,它先是在蓝天下翱翔,后来追一只麻五事先准备好了的兔子。兔子满圈里跑,不时使两下蹬鹰的绝技,鹰一次次地俯冲、一次次地伸出利爪。鹰兔好像拿生命做着一种游戏,博得人们满堂的喝彩。
到头来,兔子免不了做鹰的一顿美餐。
当鹰的利爪撕开兔子的胸膛时,屈三奶奶就想:原来麻五是做这种游戏啊。屈三奶奶的感觉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就要坍塌下来了,她满眼里都是那兔子喷溅出来的血,心惊肉跳。她搞不明白麻五折腾了两年的时间,却是为了这。
尕飞鹰在她的眼里失去了光彩。
屈三奶奶想:什么也没有她的那只八哥可爱。
五年前的日子,当白发无情地爬上屈三奶奶的头顶时,她唯一的女儿也死于无情的事故之中。屈三奶奶先是失去了丈夫,后又失去了女儿,老年的孤独和痛苦正向她一步步地袭来。开始,她还时常和外孙女在一起,那是外孙女利用节假日乘火车远道来伴她打发那寂寞的光阴。后来,外孙女长大了,有了工作,就不来了。屈三奶奶闲下来的日子,就坐在糊着褪色窗花的玻璃窗前,听麻雀的叽叽啾啾。
那时,屈三奶奶和麻五只不过是一院之隔。麻五那时候就已经喜欢养鸟了。他先是养了一群鸽子,屈三奶奶看见他成天泡在鸽群之中,只要屈三奶奶一抬头,就看见麻五站在屋顶那精致的鸽窝中,鸽子或满天翻飞或蹲在麻五的肩头,鸽子那尖锐的哨声,老刺得屈三奶奶头皮发麻。可是后来,麻五就变换了口胃,也不知他从哪里弄回来那只尕飞鹰,有了这只尕飞鹰以后,那鸽子可就倒了霉。麻五先是宰了那些成年的鸽子,那些小鸽子,一看见尕飞鹰那凶狠的眼光,就惊得再也不敢飞回窝里。
也就是从那时起,屈三奶奶有了养只鸟的念头。以前,她想养鸟只不过是为了解解闷,后来她竟迷上养鸟了。屈三奶奶的那只八哥,是她花了一半的积蓄买回来的。她给鸟做了一架精致的笼子,用红漆漆过了。这只鸟,能叫好多口。屈三奶奶最爱听的一句是:“好好生活。”她常常把这一句在人们面前夸耀。
二
以后发生了一点令人痛心的事情:屈三奶奶病了。那天早晨醒来,屈三奶奶倒在胸腔一阵阵的作痛之中。那时候她倒在阵痛中,眼睛直朝那鸟笼里转悠。那鸟在鸟笼里跳来跳去,把一种又一种的声音,叫唤出来让屈三奶奶听。后来当有人找来救护车的时候,屈三奶奶竟流泪了。她说她走了之后,将再也听不到八哥的叫声了。她把八哥交给麻五的老婆尤二婶保管。
尤二婶把八哥小心地弄到家里。她知道这就是屈三奶奶的命根子,在屈三奶奶住院的这段日子里,她要把它小心地伺候好,等着屈三奶奶出院后好给她交差。
那正是麻五放飞的第三天。麻五正沉浸在尕飞鹰给他带来的荣耀之中。头两天,他给尕飞鹰吃够了用凉水浸泡过的肉,他自己也被烧酒和荣耀灌了个醉醺醺。这天,他睁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满口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推开门时,听到的就是八哥那刺耳的叫声。麻五先是靠在门框上愣呆了一阵,后来就走近鸟笼。这当儿鸟正叫着“好好生活”,麻五挥了一下手说:“没意思!”八哥给惊得满笼子乱跳。麻五好不开心,他觉得八哥这苍老的叫声,远没有尕飞鹰撕裂兔子胸腔时那场面令人欣慰,他满脑子充满了血腥味。
那一夜麻五仰八叉睡了个死。清晨醒来的时候,酒精在胃里翻得一阵一阵的让人难受,有一种想呕又呕不出来的感觉。麻五软软地躺在炕上,看妻子正小心地一点一点给八哥喂食。妻子起得很早,只穿了一件睡衣,趿拉着一双拖鞋。在她眼前,八哥正谨慎地看着它的新主人。
麻五就想:有什么值得那么爱恋的。
他满心的不愉快。他翻身起来的时候,四肢又酸又软,晨曦正从窗上射进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麻五清晨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头一天用凉水浸泡好的兔肉,撕给尕飞鹰吃。他看着尕飞鹰贪婪的咀嚼,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快慰。
这时候,八哥也许是为了讨好或者是感谢它的新主人吧,很高雅婉转地叫了两声。麻五看到妻子在一边直乐,他想到妻子自从他弄到这只尕飞鹰就一直没有这样乐过。三天前,当他满载着尕飞鹰给他带来的巨大荣耀兴冲冲地跑回来,妻子也只不过是撇了撇嘴,做出要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现在,他把往日的不愉快都迁怒到那只八哥身上,终于想出了要作弄妻子的恶作剧。他把那只尕飞鹰放在肩头,嘴里叫唤着“噢噗噢噗”就往那笼子前面移。尕飞鹰见了八哥,恶狠狠地叫唤着“呜——”八哥听到这一声不友好的喊叫,又看看尕飞鹰那凶狠的目光,惊吓得满笼子里乱飞乱窜。尕飞鹰叫得更加起劲了,它在八哥那种慌乱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直到八哥抖落下些零零乱乱的羽毛。
那只八哥,它垂头丧气地蹲在笼子里,完全是一副“唱落”后的情景。可怜的鸟,这一天,在受到尕飞鹰那种惊吓与污辱后,它再也显不出往日的那种灵气。它先是烦躁不安,后来又闷闷不乐,开始绝食。
鸟情绪的反常,让尤二婶感到慌恐。那一下午她站在鸟笼前,满眼里含着泪,一直到晚上她都那么站着。麻五对妻子的这一举动不以为然,睡觉前他只穿了件红布裤头,玩弄了一会儿尕飞鹰,又轻松地吹了一阵口哨。可是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妻子还那样站着。那时候那只八哥已经奄奄一息,一夜之间它那眼圈竟然烂下去一层,那身羽毛已经松散得没了光泽。麻五走到妻子身边时,看到妻子眼睛早已哭成了肿核桃,他又看一看鸟,不禁生出一丝歉意,他突然之间希望那只唱落了的鸟再能伴着屋外雄鸡的啼鸣唱回来。
可是,那只八哥死了。
三
那天,他们夫妇提溜了一网兜苹果,到医院里看望屈三奶奶。屈三奶奶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看到他们就想翻起身来。屈三奶奶满脸蚯蚓般的皱纹抽抽着,很痛苦的样子,瘪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直唠唠叨叨地问他们她的八哥怎么样了。麻五夫妇竟是一阵的慌恐。后来麻五赶快按住屈三奶奶,安慰她说:“屈三奶奶,你的八哥很好呢,真的很好。”
屈三奶奶又说:“你们也该把它带来,让我再瞧一瞧。”
麻五就说:“屈三奶奶,我们忘了。”
尤二婶说:“屈三奶奶,你的八哥叫得可好呢,老爱说‘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说完这句话,尤二婶背过脸去,悄悄地揩去了淌下的泪滴。这时候她竟听到背后屈三奶奶那沙哑的笑声。那天,不论是麻五还是尤二婶,都被屈三奶奶那沙哑的笑声深深地刺痛了。回家的时候他们默默无语。后来,麻五独自去了一趟八哥的坟冢前。那是妻子用一个小匣子,把那只八哥埋在那里的。麻五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久,他被一种难言的内疚长久地纠缠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一看到妻子那忧伤的影子,那孤零零的坟冢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