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中午,柳君终于明确地向罗立表示,她已经爱上他了。柳君是一位新潮的女性,似乎这爱情也就来得罗曼蒂克,或者说,多少有些罗曼蒂克的样子。罗立苦笑了一下。但是那天柳君的话,却实实在在地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甚至久久不能平息下去。那种久已失去女人的滋味,以及对女性的强烈的渴慕,便如洪水一样泛滥了上来。
大约是十个月前,罗立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告别了那段十分黯淡的婚姻。那天走出法庭的时候,他看到谢红几乎是一副重见天日的喜悦神情。她穿着那件有栽绒披肩的灰呢子大衣,高跟皮鞋橐橐地敲击着水泥地面,昂着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这一刻,罗立感到了一种深深的伤害,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罗立始终搞不明白,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等于是悲剧性的结局中,总该表现出一丝悲伤吧。而谢红却不。也许,她的心灵的的确确受到了伤害,只是她把这份痛苦掩藏在表情以下。她的毅力顽强得惊人。而那时,罗立腿酸得几乎迈不动步了。
推开房门,那窘困破败的家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把罗立这些情绪扫了个七零八落。自从谢红从这个屋子消失之后,他便一日强似一日地感到,它们如同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破败的城堡。这种感觉往往搅得他心绪不宁。洗过手后,他就在灶间里生火做饭。几乎是从谢红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灶间下起了功夫,他觉得灶间里不但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还使他练就了一手绝好的烹调功夫。然而今天,一接触那些盆盆罐罐,他就感到心烦意乱,索然无味,甚至没有心思再去煮饭。他往炕上一躺,随手抓起放在枕边的《赫索格》,这时候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他翻了个身,强行将自己的思维拉进书里,可是,那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就像一窝蚂蚁在书上乱爬。他读了几页,脑袋竟昏昏沉沉的不知所云。这时候,窗外已是暮色很浓了,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有些发困。
七点钟,柳君准时地出现在他的房间。罗立的神情为之一振,随即从炕上翻起了身,伸手去拉挨着墙边的电灯。可是不巧,今天线路又出了故障,电灯没有亮。这一段线路有些破损,常出现这种状况,这使他有些尴尬。
罗立从抽屉里找出半截红蜡烛,划着火柴点燃。柳君对他甜甜地一笑,在蜡烛前挨着炕沿坐了下来。
柳君说,这种时候,燃起红蜡烛的确有些罗曼蒂克。他们中间隔着这一支红蜡烛,那一圈红红的光晕,使柳君的半个脸掩在烛光里,另半个脸则映得鲜红一片。她的眼睛被一绺刘海半遮半掩着,在烛光中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就在昨天上午,罗立花了两块三毛钱,从供销社里买回了一袋可赛因粉,对这两间破旧的、有些寒碜的屋子重新进行了粉刷。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接到了柳君的求爱信息之后。那时候,他还不敢相信,柳君的求爱竟会表现出如此的大胆、突然、干脆。他甚至有些难以接受。而那天,他一手握着那只大板刷,一手端着那只盛着可赛因粉浆的白瓷碗,满脑袋是对未来的憧憬。可赛因粉发出一股淡淡的,生涩的气息,刺激着他的嗅觉,助长了他的这种感觉。他一下一下地,不厌其烦地刷着,直舞的胳膊有些微微的酸痛,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就在他即将竣工的当口,无意间竟将墙上的一只镜框给碰了下来。那镜框在落地的一瞬,发出一声绝望的脆响,接着框中镶嵌的玻璃便四分五裂。罗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玻璃四分五裂,从中间向四周断裂的时候,裂纹叽叽喳喳,仿佛争抢着去赶一个什么热闹的聚会。他的脑袋嗡地一响,眼睛一黑,因为镜框中镶嵌的,是他与谢红结婚时的合影照。一股反弹的力量,使他有些把持不住,手中的板刷猝然脱手。那只板刷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好像早有预谋似的,砰然掉在了镜框之上,将谢红那张粉面含春的脸,以及自己喜盈门的笑脸,涂抹得一塌糊涂。就在那一瞬间,罗立的心境开始崩溃。他失神地弯下腰来,把镜框捡起来,抖落了上面的碎玻璃,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地将上面的可赛因粉浆擦去。那放大的相片马上便焕然一新,映入罗立的眼帘的,是一张天真烂漫、童心未泯、而又十分娇羞可人的面孔。这张照片是当年在离谢红家不远的一家照相馆照的。当时,那家照相馆开张不久,生意冷淡。罗立和谢红就是在那种时候走进照相馆的。谢红的相貌,令那外来的生意人吃了一惊,当即表示愿意为他们免费照一张照片,条件是用他们的相片做他招徕生意的广告。谢红欣然答应了。那天,谢红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潮,一直是一种娇羞的样子。后来,罗立按照摄影师的意愿,将一只手搭在谢红的肩头,谢红的喘息变得不均匀起来,罗立甚至感到了她那剧烈的心跳。谢红的这种情绪很快地也就传染了罗立,他也同样地沉溺在幸福的小河里。摄影师抓住这一时刻,拍下了这张令罗立永生难忘的珍贵照片。
更多的时候,罗立是从柳君的眼神中,看到了谢红的影子。这是那种大而无神的眼睛——几乎是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引起她们的在意。然而正是这种眼睛,让你一瞥而难忘之。因为,不论是在什么场合,她们对你都是似看非看,似无情非无情。也许正是这种原因吧,那天罗立对柳君多看了几眼。以后,只要一有机会,罗立就会专注地看上柳君一眼。结果,连罗立也没有想到,这多情的一瞥竟成了他传递爱情的讯号(柳君就是这样认为)。还有一种原因,使柳君能够对罗立产生好感而最终能够大胆地向他表示爱意的直接动力,那就是罗立曾无数次自嘲的学者风范吧。不错,柳君就是看上了这一点,而当初谢红又何曾不是看上了这一点呢?谢红和柳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谢红温柔、恬静、性格内向。当初,谢红在学校里是比罗立低一级的学生,是学校公认的“校花”,天生的美人胚子,是男生们崇拜的偶像。当时,追求谢红的人可真是不少,罗立却以他的少年老成,留住了谢红的芳心。因为那个时候,罗立有一篇豆腐块的文章,登在市报的第四版上。这篇文章词藻华丽、立意新颖大胆,在学校里引起了长时间的轰动,并且成了罗立打败其他情敌的有力武器。走出校园之后,罗立和谢红如愿以偿,结成伉俪。罗立依然对他自标为冷门学科的学问发生着浓厚的兴趣,偶有文章见诸报端。然而,冷酷的现实很快将谢红那罗曼蒂克的希望击了个粉碎。在第一次同学们大聚会的那天,谢红衣着寒碜,面对已有了好的工作或者已成为暴发户的同学们的海阔天空,她甚至有些无地自容。杨桓,那个其貌不扬,被同学们戏称为“假洋鬼子”,当初谢红的狂热追求者,现在,却已是手拿大哥大,腰揣BP机的款爷了。他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姿态,三分同情七分揶揄地说:谢红,真没有想到你混到这份儿上了。同学们便都扭了头朝她看。谢红的眼里有泪花闪了闪,她说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场合。
回来后,谢红含着眼泪把这一景况给罗立说了。罗立说这有什么?这些狂妄自大的家伙们!他依然我行我素。
然而日子终于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谢红不得不到一家条件极差的私营企业里去做工。直到有一天,那个年届不惑的老板色迷迷地站在谢红的身后说:谢红,你这身段,干这粗糙的活计的确太可惜了。说着就要来揽谢红的腰。谢红感到了一种深深的侮辱,她打落了老板那脏兮兮的大手,哭着跑了回来。
罗立听了此事,显然气炸了肺,吼着要去找老板。谢红说算了,又没怎么地,再说张扬了出去也不好。然后,她依偎在罗立身上说:罗立,你要面对现实才是。罗立心里一阵酸楚,可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懂什么。”谢红像是受了伤害,从他身上抬起头说:“你这完全是一种阿Q的精神胜利法。”罗立却说他之所以锲而不舍,是因为他有一种自恋心理。阿Q没有什么不好的,精神胜利法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种方法,倒是忘却现实中许多苦痛烦恼的灵丹妙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