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义·阿凡提,他把那些馕装进褡裢子里,还有那些水,这些食品,都是要穿过那片戈壁,所必须备足了的。三年前,他娶了凡迪的那个漂亮的姑娘,那个许多人都知道的阿丽娜。她给他生了个女孩,他们的生活平淡而幸福。但是在他的心里,却有一件让他时时挂怀的事情,那就是他的那两个徒弟,在他新婚之夜离开了他,从此就没有了消息。如今,他又赶起了马车,又成了迪迦勒吉。“好吧,就让我做一辈子迪迦勒吉吧,守着这条道,守着这一辆马车”。
除了当一名赶马车的迪迦勒吉,还有什么好的选择呢?他是一个跟着牧马人长大的孤儿,马背上就是他的摇篮。长大后,他本来以为能当一名骑手的,可是,命运却偏偏让他选择了当一名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的这匹青马,已经跟着他五六年了。“老喽!”有时候,他会拍着青马的脖子说。前次在阿拉泰,有一个人,他说情愿用他的三岁儿马子,换他的这一匹老马,他却舍不得。再说,它还有的是脚力,又熟悉好多的路途,凭着他对它的了解,他想,它再走个三年五载的路程,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风是准时刮起来的,好像跟他有个约定。在他所住宿的这个村子里,房东是一位老太太,她对他说:“阿凡提呀,你可要走好!”穿过这一片戈壁,得走三天的路程,或者,会更长一些。那时候,天还是很晴朗的,等他套好马车,风就刮起来了。他有些自信地笑了。马车上路后,他用一块蓝的帆布,绑在一根杆子上,又插在车上,这样,这块帆布就真的成了一只船帆了,可以看到马走的很轻松。这块帆布,是他在戈壁宿营用的。上面已经补了好几块补丁。
第一天风刮的很欢实,夜里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青马走在劲头上,但是,他不敢让它走过多的路。这一段路,他是熟的不能再熟啦!一天走多少路程,应该在哪里扎宿,他心里都有个底。现在已进入十月底了,那些卵石透着一种冰凉,路途上,有些骷髅,说不准是哪个年代的,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他给马喂了一些大麦,听它吐鲁吐鲁地打着响鼻。三年前,他第一次带着两个徒弟穿越这片戈壁,他们都还对它充满了恐惧,后来,他们也都成了有经验的老手了。可是,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和他一样,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家?他们还会出现在这条老路上吗?在过去的许多日子,他向每一位到过凡迪的客人,不止一次地问询他们的音信,结果令他失望而伤心。
在这片戈壁上,他的马车很顺利地走过了两天,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在行进着。等到第三天,风向却突然逆转,呼呼的西北风吹的人脸上生疼。他已经走过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路程,可是,他明显地感到,他的老马不行了,拉了这样一车货物,逆着风,就像是拖着一座山在走,没有谁能帮他一把。戈壁是死的,马车走的孤独而无望,老马好像在拼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为了不至于把马累坏,他不得不把马卸下辕来,扎下帐子,等到风向逆转过来的那一刻。然而,两天以后,他的老马却死了。那个早晨,他突然发现青马僵硬地躺在那里,它的灰浊的眼睛还大睁着。风掠动着它的鬓毛,风向一直没有逆转过来,在风中,青马死的很安详。司马义·阿凡提对着天空吼嚎了两三声,一瞬间,天和地,在他的眼里变成灰蒙蒙一片。
在青马死后的第二天,司马义·阿凡提出现在了垭口,他拉着他的那辆大坂车,车上却空空荡荡。风终于逆转过来了,那块帆布,却躺在车子上,像是一面打了败仗被人蹂躏的旗子。
这座山,我们就叫它冰山。山脚下住着一位牧羊的老头,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司马义·阿凡提,连同他的俩徒弟,还有这牧羊的老人,这是四个熟悉到知道谁都有几根毛发的忘年朋友。可是半年前,当司马义·阿凡提赶着他那辆大板车来到这里,却发现这老人神志不清了。他喊了一声塔格姆⑦,他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忘情地扑上来和他拥抱,谁知他竟愣愣呆呆的。他的胡须上挂着饭粒,眼睛里失去了光泽,嘴里絮絮叨叨。司马义·阿凡提怎么也不相信这一事实,他摇着他的胳臂,喊着“刀郎⑧,刀郎!”他却依然没有反应。几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往年来到这里,没少听这老人的歌摇,他们习惯上就称他“刀郎”。一年前,他还是个非常健全的老头,更早些的时候,他放牧着的那一群羊,就像天山上皑皑白雪。这是一个性格开朗的老人,在他六十岁的时候,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他让司马义·阿凡提给他捎一把热瓦甫过来,因为老人那把有些年头的热瓦甫,已经破损的不能用了。后来,司马义·阿凡提特地去了一趟伊犁,请行家里手精心挑选了一把热瓦甫。再一次风刮起来的时候,他就直奔老人这里。看到热瓦甫,老人乐的直捋那山羊胡子,他弹了一首《思》:“翻过大板的西边,顶多走上一天的路程,有一片土地叫兹龟,那里的人们好安闲;兹龟是个好地方,兹龟的姑娘好漂亮,圆圆的眼睛像明月,弯弯的眉毛像柳叶。”他弹的好,唱的也好。后来他用这把热瓦甫为几个迪迦勒吉弹唱了好多歌曲,解了许多他们旅途上的烦闷,让他们听的忘情了多少次。
现在,那把热瓦甫依然挂在墙上,这个老人,他却有些神志不清了。
司马义·阿凡提在这里呆了一个晚上,他没有睡,而是陪着老人。他握着老人的那把热瓦甫,一首一首地唱着老人当年曾经唱过的歌,希望唤回老人的记忆,特别是唱到那首《思》,他的眼泪都流了下来:“有个姑娘好善良,她的歌声好悠扬,歌声唱起乌云散,歌声一起百灵也无言;古丽阿卡一对好青年,村人都说是对好姻缘,阿卡放羊在牧场,古丽守望在家园;乌兹满是个黑心肠,六十还要起花肠,乌兹满有钱又有势,可怜古丽只能抛情郎;阿卡失去心上人,日思夜想愁断肠,从此放羊在深山,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后来司马义·阿凡提发现,牧羊老人竟在他的歌声中睡去了。
穿过这面大板,是阿密尔村。司马义·阿凡提,他必须要穿过那个大坂,在那里,阿密尔村的人们,在大雪封山之前,他必须为他们送去应用的食盐,蜡烛,砖茶,火柴。还有那个没有了门牙的阿拉木罕老艾塔姆⑨,她让他给捎去一桶花生油,还有她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卡凡”⑩。司马义·阿凡提在那匹儿马子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这是一匹新买的儿马子,它显然要比那匹大青马性子急躁,他刚握起鞭杆,它就扬起蹄子出发了。
走的时候,他给牧羊老人放下几包火柴、两袋食盐、两块砖茶和一袋洗衣粉。到了阿密尔村后,他还要告诉那里的村领导,这边一位牧羊老人,他神志不清到差不多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冰山上,一定还下着雪,在那里,常年四季都在下雪。司马义·阿凡提抬头望一眼的时候,那雪简直刺痛了他的眼睛。大坂是冰山下的一面陡坡,在两山相夹之间,只有这大坂,才能通到那一个世界。儿马子显然走不惯这样的路段,他给它的蹄子上绑上了帆布,以免它在有冰的路面上滑倒。果然,儿马子一踏上带有冰茬的路面,就像一个人踹上了高跷,但这毕竟是有灵性的儿马子,它很快就适应了。马走得很慢,风卷着雪沫子,砸的人脸生疼。看看两面的山,山、雪、天、雾,整个世界混沌成一片。
司马义·阿凡提抱着两手,鞭杆就搂在怀中。他嘴里哈着雾气,胡须上也挂上了冰茬子。这面大坂,如果顺利的话,也得花去他六个时辰。有一年,差不多是在这个节令,也是在这面坡上,偏偏车子的轮胎破了,害的他在大坂呆了一个晚上。大坂之上天黑的早,他知道那将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幸亏他早做了准备。他把大青马卸下辕来,把那块帆布披在它身上。然后,他从车上抱下木柈子,洒上油,等到天冷到让他承受不了的时候,他才打着了火。雪沫子飘进火里,嗞嗞啦啦响着,火苗子把车和马都映成红色。他把身子缩进那件棉大氅里,心里不敢有丝毫松懈。那晚上时间仿佛过的很慢,他用去了车上拉着的所有的油,但是每次倒到木柈子上的油,都不是很多,他怕火续不到很久。
终于天亮了,太阳从云雾里探出的那颗脑袋,就像乡下人有病时脑袋上拔罐子留下的印迹。他伸伸腰,发现筋骨都毕毕驳驳地作响,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拧一下大腿,拧下些雪沫子。他机械地给大青马喂足了大麦,他自己也就着冰雪,啃了几口馕。他套好马车之后,,大青马习惯地踩着冰雪又出发了。
现在,在走过将近一半的路程之后,就到了那次车胎爆裂的地方,那里有块平坦的场所,他想把马车卸下来,给马喂上精饲料,自己也歇歇脚。毕竟是走过这半天的路程,体力是有些不支了。
雪崩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雪崩刚一发生的时候,是一种飒飒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发毛。跟着,是一阵大过一阵的轰鸣。司马义·阿凡提,他惊呆在那里了,他看到的是千匹万匹的马、雪白的马、从来也没有这么白的马,从雪山之巅上,奔腾而下,它们展露着各自的风采,鬓毛支支直立,马蹄溅起的雪沫子,在阳光之下很快化成迷雾,向上升腾,升腾……这群马裹携着他,没容他多想想自己的女儿,想想阿丽娜那热酥酥的胸膛,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来到冰山之下的时候,那个牧羊的老人,他显然已经故去了。人去屋空,这让他们感到了一种失落与哀伤。
他们在这里呆了一个晚上,灶膛里生起了火,以趋走夜来的寒意。两个迪迦勒吉,他们会呆呆地对望着,想起一些往事。早年,他们随师傅来到这里,四个人挤在这一间小木屋里,他们却有种到家的感觉。牧羊老人是个开朗的老头,他的歌声,驱走了他们旅途上的许多寂寞与烦闷。那一个节令,寒冷来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冰雪封住了大坂,他们就住在这里,真的不想走啦!牧羊老人给他们宰了一只羊,做好了手抓肉,阿布顿拉,还有依司马易,他们都吃的有些忘情。那时候,师傅也还没有结婚,他们对未来的家的渴望,是相同的。牧羊老人望着这几个年轻人,他拨动了热瓦甫:“往西走上三百六,有个姑娘像石榴,她的眼睛会说话,圆圆的脸蛋让人迷;阿卡是个有情人,翻山越林要把姑娘寻,白天走上二百里,夜里走上一百六。”师傅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说:“真要是有那么一位姑娘,就是走上三千六百里,我也一定要寻到她。”后来,师傅就跟阿丽娜结了婚。师傅是幸福的,他娶走了牧羊老人歌中唱到的那位姑娘。
而两位迪迦勒吉,阿布顿拉,还有依司马易,他们还得为心仪的姑娘而奔波。他们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到像阿丽娜那样美丽、善良的姑娘。为了这一个誓言,他们历经了许多磨难,后来,他们曾暂时的分开。再次相逢,却在一个“肉孜节”上,他们的脸上显出的是一种疲惫、无奈和哀伤,互相摊了摊手,难堪地一笑,算是对各自的境遇,表示了回答。
聚礼之后,两个迪迦勒吉又赶起了马车。当时,正好刮起了一场大风,风吹刮的方向,正好是通向了凡迪,于是,他们决定走一趟凡迪。是该去看望看望师傅啦!还有美人阿丽娜,她应该是给师傅生下一个小巴郎子了吧?两个迪迦勒吉,他们的心都显得有些焦急起来,他们都想来到师傅面前,诉说离别的思念,诉说他们心中的苦闷。马儿好像理解他们的心情,马蹄哒哒,四天的路程,他们赶了还不到三天,翻上垭口,凡迪就到了。那是个黄昏,村口处已经有了归圈的羊群。那个牧羊老头,他显然早已认出他们了,就立在路口,等着他们过来。他说:“终于把你们盼来啦!你们的师傅,你们知道吗,他已经出门快四个月了,到现在还没有音信。”两个迪迦勒吉,他们听了是心里一紧,又在汗津津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俄顷便来到了师傅的家门。
那两间黄泥屋还是老样子,院墙的栅栏有些泛旧。听到马的欢叫声,阿丽娜已经迎出了门外。在她的身后跟着的她的孩子,她已经会叫阿娜姆,甚至也会叫他们塔格姆了。阿布顿拉抱起了孩子,他们问起师傅来,阿丽娜忧伤地告诉他们,他们的师傅,确实是出门快四个月了。一丝阴影,便笼罩在两个迪迦勒吉的心头。
那一个夜晚,对于两个迪迦勒吉来说,无疑是一个难熬之夜,他们与阿丽娜说着一些让他宽心的话,心里却像猫抓一样,惦念着师傅。因此,等到天才麻麻亮,他们就赶着各自的马车,踏上了寻找师傅的路途。
两个迪迦勒吉,他们一路走,一路访寻,差不多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一个目标,那就是阿密尔村。于是,他们紧赶慢赶地往那里赶。
现在,他们就是行走在这一道大坂上,行走在通往阿密尔的路途上。这已经是打春的日子,大坂上还是那么样的冷。马车行走在这两山相夹的大坂上,像是走在远古的冰川纪一样,孤独而无望。而,当他们来到了师傅罹难的地方,看到师傅的那一把鞭子,孤零零地躺在一边,他们感觉是天已经塌下来了……
现在,我给你们叙述的这个故事,是在师傅,也就是司马义·阿凡提罹难之后,所发生的一些故事。的确,当风一刮起来的时候,两个迪迦勒吉——阿布顿拉,依司马易——赶着他们的马车,又穿行在冰山以北,也就是五年前,他们的师傅和他们一块儿穿行的那些线路上。那些村庄,像是一块磋板上零星地嵌上的几个图钉,他们必须借助风力,才能够抵达。而凡迪这个村庄,他们是在师傅故去半年之后,又一次踏上去的一个村子,当时,风一直向那个方向吹刮,等到他们赶过了垭口之后,风却戛然而止。没有风,他们只能在凡迪耽搁几天。
几个月前,当他们把师傅的那把鞭子,沉痛地交给阿丽娜时,这个女人绝望地跌坐在那里,她的眼泪,像是流淌着的小河一样,这使得两个迪迦勒吉不忍心再看她一眼。这个狄丽达尔!她的每一声哭泣,都揪的他们心尖尖痛。这样,在办完师傅的丧事之后,他们哀伤地和她道别,踏上漫漫无际的征途。
但是他们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牵挂着她。
这一次,他们来到凡迪,依然是住在那座废弃的场房里。时间是九月底,或者,差不多是十月初吧,因为,葡萄熟了。摘葡萄的日子,是忙碌的日子,也是欢乐的日子,农人们一年的希望,大部分都系在这葡萄园上。阿丽娜,她已经从哀伤中逐渐走了出来,她的脸上,终于又有了一丝笑意。她家有差不多五亩的葡萄园子,往年,师傅在的时候,这些采摘下来的葡萄,都被晾制成葡萄干,由师傅赶着那辆大马车,几经辗转,运往阿勒泰,发往外地。这一次,两个迪迦勒吉来到凡迪,正赶上这样的日子,他们也就责无旁贷地成为师傅家最得力的帮手。阿丽娜,她的体香、她的声音,就在他们四周萦绕,撩拨着他们,让他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奥依古丽,那是师傅的小女孩,阿丽娜给起的名字,两个迪迦勒吉,他们只叫她“古丽”。她已经快三岁了,她对一切都是好奇的,她叫两个迪迦勒吉为“阿扎”。她会嚼着一块奶糖含混不清地说:“阿巴,阿扎给买的糖,你猜哪里产的糖。伊——梨——”她的“伊梨”拉的古声古怪,惹的人发笑。两个迪迦勒吉,他们从心里往外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