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剪纸,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喜欢而已。他诧异于她的执著、她的不计名利。他诧异在这河滩地,还藏匿着这么一位民间艺人。
他也知道了阴刻、阳刻、单色剪纸、多色剪纸,这些简单的剪纸技法。
6.犬牙错落的沟壑,高低起伏的丘陵,稀稀落落地生长着的一些植物,以矮小的灌木为主,莎蒿、刺梅、爬地虎、柠条,这些植物,叶子已经衍化的细小、瘦弱,是已经干涸的土地无法为它们提供更加充足的水分。敏捷的小蜥蜴,受到他们的惊扰后,卷着尾巴仓皇地逃窜。天气逐渐地热起来,但与川地相比,依然凉爽许多。他戴着一顶太阳帽,背着一只大挎包,里面是为此次出行准备的几个饼子,两瓶水,还有一盒熟豆荚。她跟着他,一路攀缘着上到了台地。完全是一次很随意的决定,但他的固执,是有名的。她无奈,决定随他一齐前往。她说,在那些丘陵、沟壑布就的方阵中,初来乍到的人,是容易迷失方向的。
你常来这里吗?他问。爬上台地,胸腔里像是擂着一面鼓,已经出汗,喘气有些不均匀。他用手背抹抹脸颊,一双眸子兴奋地四下游睃。
我的家就在台地上,离这里不是太远。
哦!他说。看她也已经出汗,刘海紧紧地贴在了额头。
我小的时候,是很顽皮的,有一次上山,爬到半坡,往上一望,还有那么一截,往下看,底下的人小的像个蚂蚁。我上又不敢上,下又不敢下,吓得我直哭鼻子。
他说,我小的时候,也爬过几次山,是贺兰山,那里生长着高大的松树,树下温润,长满了苔藓。山上的石羊和青羊,敏捷地在悬崖峭壁上奔跑跳跃。下雨后,林地下还有很多的蘑菇,我和小伙伴们去采摘回来,晾干后拿出去卖,有时候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们爬上一处高地。他搭起眼罩子,看到远处有几座烽燧,苍凉而神秘,守望着遥远的过去。她指着那些烽燧告诉他,它们分别叫单墩、石墩、哨子墩。
他决定要到那里走走。
那么远!她说。
他已经迈开脚步。他感到精力充沛,爬坡、过沟壑,都不在话下。她也一样,毕竟是在黄土高原长大的女子,行动的敏捷、有力,也决不次于他。
看似很近的烽燧,因为要爬坡,过沟壑,距离就拉的很长。已经是中午,他们终于来到了其中的一座烽燧脚下。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扇着风,体力有些透支。烽燧建在一座高高的丘陵之上,经过岁月的侵蚀,更像是一座随意堆起来的土堆。他变换着角度,仰视着烽燧的每一个细节。侧耳,聆听着烽燧的心声。是的,是聆听。四十岁之后,他逐渐地学会了聆听,不但学会了聆听各种各样的人的声音,还要学会聆听动物的声音、植物的声音,学会聆听河的声音、山的声音。现在,他正是聆听到了那烽燧的声音,是一首凄婉而美丽的歌谣。
她告诉他,烽燧有着一段让人伤心的传说。当年,边塞要地,胡汉争烽,朝廷在这里建筑烽燧,传说有一位黑马将军,他因为监造烽燧时选错了地方,龙颜大怒,就下令把他和他的黑马筑进了这烽燧。将士们感念他缕经沙场,为朝廷立下功勋,就捡来石头,在烽燧里为他修筑坟墓。这烽燧,就有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叫石墩。
他说:有些悲凉。
四下里有一些细碎的骨头,有脱磷后明显的皴裂痕迹,还有一些破碎的器皿,颜色黑而明亮。他捡一块瓷器,在阳光下瞧瞧,随手装进了包里。然后,他开始攀缘,顺着几个凹槽小心地爬上了烽燧的顶部,然后把她也拉了上去。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制高点上,远方苍茫,丘陵起伏不定,像是大海里涌起的波浪。几峰骆驼,宛如几块嶙峋的怪石,与泛黄的台地浑然一色。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他感觉已经站在了历史的画卷里。沉甸甸的历史,翻开来,却不过是几个家族的兴衰史。而当年边关将士的金戈铁马、浴血疆场,却又诉说着怎样的悲壮、无奈、凄凉、哀怨。
他坐下来,她也跟着坐下来,肩膀挨着肩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把伞,烽燧上有了一块属于他们的阴凉。然后他从包里掏出了水和饼子,一盒蒸熟的豌豆豆荚。
一次别开生面的野餐。他看着她吃。他说:娟,你需要包装。
她刚刚送到嘴边的一只豆荚又放了下来。为什么?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艺术需要包装,这绝非时尚,而是需要。
她笑了,一丝甜甜的笑颜。我还第一次听说,我的剪纸就是艺术。
7.大约在十岁的时候,他学会了手淫。他在胆战心惊中享受着自己的快乐。那时候,他在农村,他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他的身体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偏小、瘦弱。家庭环境不好,父亲好赌,母亲成天神经兮兮。他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没有什么安全感。他拼命地学习,是为了引起老师的好感和同学们的尊重,因此,在三年级之后,他的学习成绩总是保持在前三名,他果然赢得了一点点的虚荣和平衡,还得过几次奖状。但是,因为懦弱、内向,他几乎不敢靠近女同学,不敢和他们说话、玩耍。在一个夏天,刚刚下过雨的日子,天气很是清爽,他赤着脚走了出来,沙地温润潮湿,让他感到惬意。他们这个村子,户和户之间,距离很是松散。他走到村中的时候,他看到韩美丽站在自己家窗前,正对窗子,精心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就叫韩美丽,从那天起,他就深深地暗恋上她的韩美丽,她正在那么全神贯注地梳理着的那缕头发,正以惊人的速度,窜到了她的屁股以下,浓黑的像瀑布一样。他的心陡然间加快了跳动,呼吸急促,看的有些呆愣了。其实,韩美丽是他的同学,他们的出生相差不到几天。他们曾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上学。他暗恋上她之后,再见到他时,突然变的胆小、羞涩,说话时更加的底气不足。他只能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他希望她会主动地过来跟他搭讪,希望她也会像他喜欢她那样暗暗地喜欢他。
初一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前排,她的那条大辫子,有时就会不经意地落在他的桌子上。他多么想用手去轻轻地捋摸一下大辫子呀!但是,他感觉,邻桌的同学总是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他。邻桌同学是这么地讨厌,他逐渐地就和他疏远开了。然而,机会还是来了,这一次邻桌的同学终于还是病了,有几天都没有来上课,他就觉得逮住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他第一次摸她的辫子的时候,是他趴在桌子上,假装很认真地在看书,他的那根小拇指悄悄地向着他的辫子靠了过去。触摸到她的辫子的感觉是那么的爽快,仿佛有一股电流,正轻轻地把他击中、把他攫住了一般。他抑制不住,眼泪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以后,他又有了几次这样的触摸,每次都是那样的难以自控。
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韩美丽有几道题被难住了。她装作低头思考,却在腋窝下轻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听到她叫着:舒欲静,舒欲静,第二道大题怎么做。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兴奋紧张的脸都憋得通红。他给她递过去纸条子的时候,他听到监考老师很重地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对他们发出了警告,他吓得把脖子往衣领里一缩。有了他的这一纸条子,她的数学总算勉强地考了一个及格。他觉得很是露脸,以后大着胆子跟她说了几次话。
很有那么几次的黑夜,他来到韩美丽家的窗前,看到她家窗口透出的昏暗的灯光。她家门前有一个不大的园子,园子前有几棵柳树,他不敢靠的那窗太近,就偷偷地爬到那其中的一棵柳树上,期望能窥到他心目中的姑娘。有一次果然给他看到了,那是他们忘记了拉上窗帘。他看到的韩美丽,她披散着那绺头发,正在脱衣服。他屏着呼吸,他第一次看到了的这个心仪的姑娘的身子,看到了她已经微微隆起的乳房。他激动的差点从树上栽了下来。
他太爱她了,几乎就要疯去。
她有没有像他那样想过他呢?肯定是没有。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她已经像她的名字那样美丽了。她有些心高气傲的样子,她的那条大辫子,甩的有些让他伤痛,也让他有些畏葸。她出嫁的时候,正是他念大学的时候。猛丁听到这一消息,他的心里泼上一瓢凉水一样,呆在了那里。但是,该来的迟早要来,挡也挡不住。他知道,早就知道,她在他的心灵深处,只能是留下一些美丽的伤痛。这就是他的初恋,仿佛还没有开始,就要匆匆地结束,让他感到了悲哀与无奈。她下嫁的,是一位干部子弟,条件无疑要比他好多多。临出嫁的那天,他特意地向学校里请了假,坐上车赶了回来,为她送行,为自己的这段初恋送行。他看到了她,罩在薄薄的婚纱里,脸上涂了淡淡的脂粉。在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他有一种要扑上去抱抱她的冲动。她向他笑的红光满面。他含着泪向她献上了一朵鲜花,然后他就坐在了一边暗自伤神。
埋葬了自己的初恋,他颓废了很长时间。渐渐地他成熟了许多。
8.他与她的再次见面,是在十年以后。这时候他的事业似乎是如日中天,出了两本书,还有一些小说获了不同类型的奖励。他已经调到了文联,他的事迹也被省里的、市里的许多报纸、电台报道。他踌躇满志。在一个夏天,他应邀到S市参加一个笔会,然后参观了那里的几个颇有名气的旅游景点。笔会结束,他因事逗留。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上,他撑着一把红的雨伞去饭馆,在街上无意地碰到了韩美丽。她一脸落魄的样子,匆匆忙忙地走,衣服差不多被雨都给淋湿了。他喊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当看到是他,她现出了明显的慌乱。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给她撑起了伞。他纳罕她的衰老,她肯定过的不顺心。他的心里又勾出了一丝的伤感。他们寒暄,寻找着他们认为最合适的话题。后来,他邀她一同吃早餐,她没有拒绝。来到饭馆、落座,她突然向他伸出手说:有没有烟?给我一根烟!我知道你是抽烟的。他惊的哏在了那里。后来他终于回过神来了,给了她一根烟,又给她点着,看她大口大口地抽,吐着烟圈。这与他以前心目中的韩美丽,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了,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住在贫民窑里、无以为计的村妇,或者,就是街上卖笑的荡妇。她看到了他这一种质询的眼神,她终于忍不住地告诉他,她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孤身一人。他连忙问他是为了什么。她凄楚地一笑:别问为什么,人生如梦!
她要了一瓶酒。他无法阻止她,他看到她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她又倒了一杯。她早已经学会了喝酒,几杯酒下肚,她竟然若无其事。她说欲静,我知道你在上学的时候喜欢我,那时候你摸弄我的辫子,我都知道。他觉得有些难堪。他说,我配不上你。她嘿嘿笑了,是一阵苦笑,笑的眼泪都下来了。不,欲静,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太过高傲,是我太傻!我以为,凭着自己佼好的容貌,不愁以后没有好的归宿。我错过了一段最好、最珍贵的情感。而我这杯苦酒,就是我自己给自己酿的。我已经得到了惩罚。
他夺下了她还要喝的一杯酒。他不愿意看着她在他面前这样作弄她自己。他的心里,有些悲凉,为自己那段纯真的感情。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的那段感情,而她竟然对他那样的熟视无睹,这是一种蔑视。这么想着,他把那杯酒一仰而尽。美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的路,我们总还得要走好。
他还是有些拙讷,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办,还要劝她一些什么。他没有想到这是他和她的最后的诀别。在他回到阿拉善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无法相信的消息,韩美丽死了,是自杀,服了满满的一瓶子安眠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留给他的,是一些淡淡的感伤和回忆。
9.他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一阵细微的声音给吵醒,睁开眼,看到阳光已经从那不大的窗子上班班驳驳地洒进屋子。估计时间已经七点。翻了个身,依然有点困倦,索性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爬在床前一口一口地抽。浑身的臃懒,是连续的兴奋、失眠,消耗体力太多的缘故。而抽烟能够使大脑皮层处于昂奋状态。大约是在初三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及至后来,抽烟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躺在床头,安之若素地抽。这个家给了他一种稳定的、安静的、与世无争的感觉。
然后起床,洗漱,安然地坐定,看着她给他把饭盛上来,完全没有生疏感。他已经融入到这个家庭的生活当中来。羊声、狗声、滩地里野鸭的鸣叫、不远处大河里传来的涛声,全然不是阿拉善那种纷乱无序的嘈杂。
这显然是一种新的生活,需要你用身心去感受。
她说,你先呆在家里,我们去把羊洗一洗。
他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她说,不用不用,你是客人。
他说,我是来体验生活的。
他跟着她,来到场房后面那个水塘处。水塘里一对野鸭,在离他们还有二百米远的距离时,就惊的噗飒飒往天空飞去了。天逐渐变热。羊被牧羊老头赶过来后,在塘边挤作一团。他看着她把衣角往裤腰里一绾,就下到了塘里。没过腰的塘水,很快就漾起了涟漪。然后她猛地抓住一只羊的犄角,奋力地把羊拉下水。呛了水的羊,咳着,惊恐地叫,无力地做着挣扎。她拉着它,缓缓地向对岸走去。水逐渐变深,没到她的胸部,衣服全部精湿,头上也溅了些水,湿了的头发贴在脸上。终于来到对岸,羊只奋力地抖擞身体,洒落水珠点点。
她的衣服已经贴在身上,胸部丰满挺拔令他不敢仰视。他脱下上衣,跳进了水里。他说,我来了!
水有些凉,突然让他打个冷战,一股舒心惬意直从心底泛上来。清澈的水,没到胸脯的水,他还从来没有下过,有些恐惧,害怕突然会有个陷坑让他掉进去。小时候看父亲浇地,夏天的日子,他也会下到那渠里玩耍。淙淙流淌的水,浅的只没过他的膝盖,却依然是童贞的他的乐园,他会和同伴击水仗、扎猛子,玩“狗刨刨”。一瞬间激起的记忆,让他感到幸福。他笑着看方丽娟,却看到她正也笑着看他。他受到鼓舞,他也像她那样去抓一只羊,羊从他手里挣出,闪他一个趔趄。他又去抓另一只羊,然后下到水里。水里的羊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他把它像只小船样拖到对岸。
呔!呔!听话!他大声地对那些骚动的、躲着他的羊只喊着。他又很轻易地抓到了另一只羊。与她错身,她突然俏皮地掬一捧水击向他的脸面。他一惊,丢开手里的羊,也掬水向她击去。溅起的水,让他感到窒息。终于落败,逃到岸上,也像那些羊一样往下淋着水,却看她站在水里,笑得合不拢嘴。
我知道你是个旱鸭子!阿拉善来的旱鸭子!她笑着揶揄他。
洗过水的羊,羊毛逐渐晒干,白的像天上的流云。羊群咩咩地欢叫,附和着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