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县里第一批乡村公路建设试点村的名额已经下达,别的乡都有两三个,清水乡只有一个名额,那是乡长的挂点村。在这之前,交通局他也跑过,也见过那个主管乡村公路建设试点工作的一把手朱局长的面,可人家总是客气的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要按程序慢慢来,让他站在那宽大气派的办公室里讪讪的,不知道再怎么开口。没有想到,赶到同学说的大酒店,那个客气的局长今天是完全换了个面孔,一见面,就显得十分豪爽和相见恨晚的样子,同学一旁介绍,他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摇着,王小云慌忙中递给他的申报材料也是看也不看,转手就交给了他的办公室主任,然后笑着说,你是何老弟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坐坐坐!
一席话说得王小云放下心来,先前见了面的拘束感也烟消云散。可在餐桌旁坐下来的他又发起愁来,那热情有加的朱局长也放了一个大酒杯蹲在他的面前,斟了一满杯酒。自己是从不喝酒的,一沾酒就脸红,过敏,这也是他从乡办公室被调出来的原因之一。前几天这何同学到了乡里,他做陪也只是端起酒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可在这里,他意思不成了,朱局长不由分说,端起酒杯,说得豪爽干云又有些文雅:小兄弟,我们吃了这杯!说着见他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全倒进了喉咙,然后亮着空酒杯儿,笑望着他。眼前这满满的一杯酒清波荡漾,望着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潭,他的喉咙直发紧儿。他求救似地去看那何同学,何同学桌前也放着一满杯酒,这时正扭过头去,和别人说着话。
见一杯酒劝不下去,朱局长放下了手中的空酒杯,坐了下来,双手撑在椅背上,腆着肚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王兄弟,我这酒不是要你白喝,别人一杯酒一万,你这一杯可是五万!
酒席上立时一阵咋舌惊呼,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何同学也淡淡地望着他,那意思是说,忙我是只能帮到这份儿,剩下的看你自己的了。
好!这酒,我吃了!
在一阵欢快的吆喝中,王小云也学那朱局长的口气,豪气冲天地站了起来。
一餐酒喝得天昏地暗,席宴还没结束,王小云已溜到了桌底下。见他那不省人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样子,喝酒的人都怕了,连忙把他抬进了县医院,挂起了吊针。那一次他喝得胃出血,从此也落下了胃病的根儿,一直不见好。
同学走了没有多久,一份有关乡村公路建设的文件带帽儿下达到乡里。看到这份专门为龙凤村下达的文件指标,乡里没有哪个不惊奇的。事后老王也偷偷告诉他,张书记对他干的这件事儿十分高兴,几次在背后表扬他,说还真看不出来,这个王小云有几下子,乡里的乡长、委员们如果都有他这个办事能力,乡里经济早腾飞了。
听老王这一说,王小云的胃病好了大半,那两天吊针也不去医院打了;拿到文件,他就喜不自禁地去找龙凤村的书记何朝菊。何朝菊见了这份期盼已久的红头文件,并没有想象地露出欣喜的样子,她目光忧伤地落在他的胸前胃部:王老师,您不该拿自己的命去拼——说着,竟要掉出泪来。王小云笑着说,不碍事,你看,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了!女学生抬起带着泪花儿的眼,将信将疑又高兴地说,真的?真是没事了?王小云不敢望这一双闪亮关切的目光,他故做镇定地哼了一声,然后余兴未减的兴奋地说,快去把村里的其它几个干部找来,我们研究下修路的事。
没有想到,这修路还没开始,矛盾就接着来了。
按照规划和要求,路基要扩宽,要取直,这就涉及到要占园田,要占院场,搭建的猪栏厕所伸到了路边的,那些墙角就要拆掉。为占田、拆房、补偿,那些农民围坐在路中,不让施工,幸亏他到的及时,没让农民和施工人员的矛盾激化。
去年冬天路基改造时,挑头起哄的向富贵就闹到乡里,缠着乡里主要领导,还举着农药瓶要死要活的。这工程是完工验收了,资金才会拨下来,开工预付的启动资金十分有限,先期资金投入主要是工程承包商垫付。本来与占了地和房的农户合同已鉴定好了,占地费和拆迁补偿费先付一半,等公路验收完,上面资金拨下来再全部付清,可向富贵说,如果工程不合格验收不上,我们的田不是白占了,房不是白拆了?听他这么一挑,那些签定了修路合同的也来反悔了。向富贵见有了几个帮腔的,更闹得起劲儿,还搬条板凳,提着一壶茶水来到施工现场,坐在推土机前,任一拔儿干部们磨破嘴皮,他就是不让。村民拦住不让施工,最急的当然要数何朝菊,谁让她是村里当家人。在这个小村里,人人都沾点儿亲带点儿故,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这当村书记的跟这位拦路虎也算是个远亲,要喊姑爹。可任这位女书记姑爹长姑爹短,好话说了几箩筐,这位拦路虎就是坐在那里不动,象尊菩萨样闭着眼。说烦了,一睁眼,对着这女书记说,你就是喊我姑爷爷也不行!你个小女娃子知道个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把过尿!说得围着的一田人哄堂大笑,这做工作的年轻女书记也面红耳赤,望着王小云委屈得要掉泪。可王小云他又有什么办法!整个工程因这一个人停下来了,王小云也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那个工程队的包工头儿示意要动恶,王小云厉声说,你这是要砸我的饭碗!及时制止了。对这拦在路上的家伙他是既不敢打也不敢骂,想请派出所的人来,以妨碍公务为由暂时把他看管起来,结果还没请示完,就被张书记在电话中狠狠批了一顿:
和谐是压倒一切的任务,你知不知道?!还想激化矛盾?你还说别人的工作方式简单粗暴——多做工作!
今年开春后,工程到了实施水稳基层施工的第二阶段,通过在乡政府的那一闹,全部拿到了占地补偿的向富贵尝到了甜头儿,又故伎重演,搬条板凳,提个茶壶,又坐在那里不让施工,饭也叫人送到田边来吃,还发动了一些不明事理的群众前来助阵吆喝,说以前的补偿标准太底,另外还要补青苖费。
王小云解释说,这占地占房的补偿国家是有标准的,不是哪一人说了算;占地是去年夏天就发了通知的,秋收后才征的地,不涉及青苗费补偿问题。
向富贵头一昂,我不管!不给钱我们就是不让搞!
对,不让搞!几个人附合说。
王小云清楚,所谓的青苗费只不过是个由子;这一条乡村公路是块肥肉,向富贵就是要借由子多啃几口。由于一个冬天没有施工,那些被平整过的路基上,飞撒上了一些油菜苗儿小麦苗儿,要不就是哪个老太太见地闲着,随手秧上的一行碗豆。他私下扇动那些群众说,如今是当官的怕老百姓,只要你闹,什么问题就能解决,找的官儿越大,问题越容易解决。
这不,向富贵不仅闹到乡里,现在又闹到县里去了。
王小云窝了一肚子火,开车去叫上村书记何朝菊——县里有规定,哪个乡镇哪个村的人来上访,就由哪个乡镇哪个村的负责人负责接回去。一听说向富贵到县里上访了,乡里的张书记发了火,批评了王小云,何朝菊满脸自责,觉得是自己无能,连累了他,一见面,就对王小云说:都是我工作没做好——您儿跟乡党委说,把我这个村书记换了吧。在来的路上,王小云的确是窝了一肚子火,觉得这个当村书记的何朝菊一点儿心都不操,有人要到县里上访都不知道,本想见了面狠狠批评一顿的,可是一见她自责的可怜样儿,心先软了,就叹了口气,上车吧,责任也不在你。开车的老王也知道他们是师生关系,就打开车门,打着圆场说,何书记上车呀,我们今天还要把人接回来。
向富贵果然是在县信访办公室。这次倒是没带农药,可带了一床破棉被,像伤病员一样坐在门外的走廊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摆出要打持久战的架势。他本是要找书记县长的,找那最能说话算数的“大官儿”的,可来了才发现,县里和乡里不一样,这办公楼不像乡里的那两层小楼,上去一看什么都清楚,书记乡长的办公室标得清清楚楚,可这里人家是什么标牌也没有,几幢大楼就像一座迷宫,仰着头脖子都扭酸了,也没看见书记或是县长的办公室的牌子,你问,那些坐办公室的人抬起头,不是说不知道,就说领导可能开会去了。这大楼虽然人多,部门多,却安安静静的,安静中透着一种威严,心里虽然老大不高兴,可也不敢太放肆,因为楼下就站着保安。他悻悻地踅出办公室,围着楼梯走廊转了一圈儿,只有挎着铺盖下楼来,后来还是靠了门口保安的指点,才找到这可投诉的地方。
见了这个上访的,村书记何朝菊首先迎了上去,脸带笑容,和颜悦色地说,姑爹,您怎么在这儿,有什么事儿跟我回去说。说着,就要去卷他身下的破棉被。向富贵两手把自己的破棉被一扯,不让动,说,不用你管!我说了,喊姑爷都不起作用!要我回去也行,三个字,拿钱来!
年轻的女书记被抢白一顿,站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王小云强忍着怒气,对向富贵和颜悦色地说,县里领导不是答复你了,让你回乡里去解决吗?王小云指了指信访办办公室的门。
一天不解决我一天就在这儿躺着!
向富贵头一昂,鸭一样地偏梗着脖子,不理他。
在龙凤村,如果要把人们的生活条件分成上中下三等,这向富贵无疑要划进中下的那一等。光看他那两间常年失修的土房,就知道他家生活的状况。在乡村,没有盖新房,还住着土坯房的还有相当一部分,但大多经过了改造和粉刷,只有他的土坯房,一面肩墙歪了,还用一棍檩子吊一块石头顶着。向富贵是一个吃不起苦的人,说起来比谁都行,都能干,可干起来连一个娘儿们都不如,又好吃喝,见了酒比见了爹娘都亲,谁家有个什么事儿,总想充当中间人,为了就是那口酒。喝了酒又喜欢发酒疯,打老婆,前年老婆说是出去打工,一去就没了踪影。家里就只一个老娘,还有一个正读书的儿子。手头没有钱了,就到自留山上放几棵树,请拖拉机拖到县纤维板厂当柴卖。上山砍树他也不动手,他出钱请人,自己像个监工,抽着烟,坐在那里指手画脚。且还不说这砍树要不要计划,林业部门批不批,这山上的树终归是有限的,砍一棵少一棵,一大片树林,看着看着消失了,手头的经济来源又断了。听说修公路要占地占田,别人是忧心忡忡,他却喜出望外,他在外面跑的多,听说的多,听的全是这占地征地一夜之间暴富的神话。可是实际的补偿让他大失所望,因此想方设法,多往兜里装几个。他公开鼓动那些和他闹事的人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总之不管有无道理,是要千方百计抓住这个机会闹。
村书记何朝菊虽然吃了一句王富贵的闭门羹,可意识到这是自己村的人,越级上访,自己责任最重大,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又上去好言相劝,劝得有些低三下四,王小云一旁也看不过眼了,可也不好发作,心里狠狠骂一句,也不知是骂谁。他一手撑抚着胃部,在信访大厅里走去走来。他的胃又痛起来了,一遇到不顺心和紧张的事儿,胃病就发作。他无奈地又去耐着性子劝说,还掏出烟来敬,向富贵烟是接了,可他叼在嘴里,坐在他的铺盖上,还等着王小云给他点,玩的是一副老大的派头儿。
已到了晚上下班的时间了,王小云和何朝菊轮流劝说,劝得口干舌燥,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政策,所有的好话,都讲遍了,这向富贵还赖在信访办的走廊里不肯走,说是要等书记县长,书记县长一天不来,他就在这里守一天。说完,他竟闭上了眼睛,像个和尚打坐样,还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样子,那是嫌这两人在他耳边聒噪。王小云望着这尊活菩萨,本已抬起的两只手伸到半途又停了下来,真是拉也不是,拽也不是,又不敢跟乡里张书记汇报,望着办公楼的人都噔噔噔在下楼梯下班了,门外的夕阳已照到那半头院墙上,正急得团团转,乡小车司机老王从门外进来了。他是去给他的老婆拿药,又去维修了一会儿车才赶来接他们,可这几个仍在这里磨蹭。
哟,老向,在这儿练气功呐?!
一句话,说得向富贵扑哧一笑,也睁开了眼。老王在乡里跟一把手开了几十年的小车,是大众注目的角色,自然认识不少人,又性子好,人也热情,只要是空车,见了面熟的人,不管是跟着领导下乡在人家家里吃过饭的,还是只打过两回照面的,都会刹一脚,把人家捎上一段。这向富贵有事无事爱到处逛逛,自然也坐过不少顺风车。
王小云注意到这向富贵,倒是对这小车师机露出的是敬重的神情,老王敬的一支烟,他是忙不跌地接了,还主动欠身跟老王点烟。老王点了烟吧了两口,望了望这向富贵的样子说,老向,一天没吃饭了吧,练功也要把肚子先整饱呀,你看,大家都饿了,何书记,王干事也都饿了不是?
老王对把手按在胃部的王小云笑笑说。
说到吃饭,向富贵先咽了一口唾沫。的确,昨天他就来了,这两天他就嚼了一袋快餐面,自从来到这信访办打开了铺盖,摆开了打持久战的架式,就没敢离开过阵地一步,他怕一离开,那大门口的保安就会进来把他的铺盖揿出去,把门关了不让他再进来。那保安戴着大盖帽,像公安局的警察,他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倒有些怕那些戴大盖帽的人。见到要说出去吃饭,他望着自己的阵地,又望望门外的保安,警觉的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你放心,吃了饭你愿意来还是来!这里人我都熟悉,我去拿这大楼铁大门的钥匙,你晚上愿意睡这儿还是来这儿睡。
王小云正要阻拦,那王师傅已不由分说走进了里面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出来了,晃着一把啦啦响的明晃晃的钥匙,对坐在铺盖上的向富贵晃了晃说,这钥匙我拿到了,走,吃了饭我再送你回来——
王小云想说什么,可老王说着已拉起了向富贵向门外走去,他望了望那铺在地上的一床破棉被,心想也只好吃了饭再做他的工作。
想到吃饭毫不影响回信访办坚守他的阵地,向富贵出了门立即活跃起来,和王师傅俩人你一言和一语的说笑,一边望着街旁边那些吃喝的小摊儿咽着口水。走到一家餐馆门前,这一行人跨了进去。王小云本想大家一人一碗肉丝面,又简单又节省时间,好继续做他的回乡工作,可向富贵却不干。他说,王干事,我们是跟官吃官,好不容易跟你来县城上个馆子,就一碗快餐面打发了?他在家里,除了早晨不喝酒,中午晚上餐餐都是要咪一口的,哪怕是就着几颗炒黄豆。这两天,为了上访,可把他欠苦了。
一旁的村书记何朝菊忙跨前一步说,好,我请客。向富贵把眼一瞪,不行,要乡里请!从县里弄了那么多钱,我们不吃,还不是好事了他们。王小云正要说什么,旁边的王师傅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只听他对向富贵说,管他哪个请,有酒喝就行!然后他朝那柜台里的人喊:
老板儿,给我们炒几个下酒菜!
王小云不喝酒,司机老王要开车,王小云就让那老板娘给向富贵要了瓶二俩五装的小瓶酒,让他自已一人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