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百万突然站出来说话了,缓缓地道来,问题不在给多少,是市里的政策到了区里没有落实。
马个费一闪身,站在最前面,沉默了好久,六台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马个费声音很小,说,我是代表市委张书记做调停人,区里落实没落实我让区委书记说话。
由于马个费声音太小,后边的人喊听不见。马个费说,听不见是前边的人太闹,我声音就是这么大,你们要想听得见,就必须都住嘴。
下边很快静了下来。马个费亮出了区委书记,区委书记说,钱已经如数给了你们,怎么说没落实?
金百万突然看到区委书记露面,慌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说,我们没看见。
小个子说,钱都给了拥护你们的人。
区委书记火了,对小个子说,你叫金丰收吧,据说已经给了你钱的。
小个子说,谁证明给我了?
区委书记把一张纸条拍在桌子上,你看你签的字。
小个子不说话了,旁边的人开始骚乱。马个费觉得区委书记有办法,真应另眼看他。金百万站在前面厉声说,给得少,而且你们故意给我们的少,想挑动我们之间的矛盾,对付老百姓。
这把火一煽起来,话题就鲜明起来。张主任客气地说,这事究竟怎么回事,我让调停代表马个费给你们讲。
马个费出台了,就跟唱老戏一样,一帮打旗吆喝的人过后就是文将武臣,再朝后的就是宰相皇上了。马个费说,政府给你们的补偿是有信誉的,按照合同已经签字。是你们之间分配出了问题,你们别扭,觉得少了,跑这儿让我们给你们之间的另一部分人施加压力。我们研究过了,你们违约,政府先暂时停止合同,有关补偿问题你们之间先达成协议,再给我们说。
金百万说,我们有矛盾,政府应该出面解决,不能让我们之间内讧。
马个费说,你把你们的内讧转移到政府身上,政府绝不承担。我来之前已经去过六台,跟你们另一部分人说了,他们同意与你们商量。反正你们不商量出一个意见,我们就停止合同,说明白了,就是所有补偿暂缓。
小个子问,不给钱了?
马个费肯定地说,对,除非你们离开这里,回去履行合同,否则三天之内就见效。
马个费给霍院长打个手势,霍院长心领神会,见机行事说,我是市法院院长,不执行合同,是受到法律制裁的。
所有人看着金百万,马个费说,你金百万在服刑期间曾经煽动大家绝食,我们调查的时候,你又把责任推到旁边人身上,知道现在一监对逃脱责任的人怎么形容吗,我们是不是见过面,你想想当初是谁审了你,你是因为什么被判刑了?
金百万终于认出马个费,脸色逐渐发灰。马个费说,我现在告诉你,那部分人准备给你多补偿,不让你在这边挑事,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他们了?
金百万梗着脖子,我不是那种人。
马个费说,我研究过六台,对六台很有感情,我的姥爷金长辉就当过六台的村长。我姥爷说过,六台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前辈都是在朝廷里见过世面的,有过两个进士三个六品命官,不能做小人,要做大官。我说过,金圣叹也是咱们六台的老祖宗,他当年找衙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乡族利益。你金百万利欲熏心呀,连老祖宗的一个小手指都不如。你为了宅基地,可以出手去伤一个老太太,而且我看见老太太的孙子也在这儿坐着,你真给你奶奶丢脸呀。你可以不跟金百万记仇,但你要知道你奶奶当初说的,宅基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金百万看重地,不看重乡亲。
有一个年轻人低下头,金百万忙说,马警官,你别说了,我带大家回去,我不想因为这次闹事影响政府补偿。
马个费说,那你可以走了,我给你记一功。
大家都没走,金百万刚一动脚,后头的人就开始松动了。
42痴心不改
人走完了,马个费坐在椅子上,觉得汗水打透了后脊梁。张主任一针见血地说,即便你们有补偿,将来对占用农民土地的问题也是不对的。
区委书记说,是河滩的废地。
张主任恼火地说,在农村没有废地,那地就是农民的身子,你们说,身上哪块地是废的!别怪我口冷,我就看不惯你们对农民这套办法,还不是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在车上,没有人说话。马个费思索着,张主任那番话,觉得自己似乎是胜者,可又好像是一个败者。周副局长说,你嘴茬子够厉害,你姥爷是六台的吗?
马个费说,我前妻雅风的姥爷是六台的,就叫金长辉。
周副局长说,你的功课做得不错呀。
这时候,市委张书记打来电话,让周副局长给了马个费,张书记说,你没让我失望。
马个费说,我希望区里回去赶快补偿好,如果不兑现,六台的人再上访就被动了。
张书记说,说得好,你给我们赢得了时间。省委对我们的处理也很满意,很少见过这么短时间就平息的。我给你记一功,你有什么要求吗?
马个费说,您指的要求是什么?
张书记笑了,你是真傻还是给我难堪?
马个费也笑了,说,我还是回来当预审科长吧。
张书记说,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出面,认识认识你,就看你的本事。说起来,你比我手下的人强,他们都看我脸色行事,不办事,也不想办成事,唯唯诺诺。你敢说,也善于见机行事,最难得的是你不怕我。
张书记不管马个费什么反应,就放下电话,周副局长问,张书记对你说什么?
马个费笑了笑,说,让您好好重视我。
周副局长随口说,放屁!
晚上下班,小华开车过来说,你别开车了,坐我车吧。
马个费上了车,问,是你让你父亲找我出面当说客?
小华说,是我又怎么样?
马个费说,一个多月不联系我,你比过去沉得住气了。
小华说,是你多少次断了我的电话,我是为了保存你才放弃你。
马个费琢磨不透张书记对他和小华怎么看,分析起来似乎不介意,但又明显的不支持。马个费觉得自己不能干这种愚蠢的事,即便和小华真的结婚,也是邵静的翻版。马个费想好了,先不想自己的生活,他在女人上吃尽了苦头,不能再祸起萧墙。他想要逐渐疏远小华。
一想到疏远小华,马个费就黯然神伤,心在绞痛。这几年两人经常以工作名义离开本埠,去外地调查,曾经在长安街上领略夜色,在上海,两个人在朱家角的竹海里手拉着手,瞬间又松开。在杭州西湖的苏堤上,家家都在炒制刚摘的新茶,他们使劲儿闻着弥散在天空中的春天的味道。在天津曾经的租界地小白楼,一起乘很老式的电梯,看着自己升在透明的暮色里。在成都的宽窄巷,周围的行人个个目光平和,神态安详,他坐在那花钱让人惬意地掏耳朵,小华在旁边给他照相。
小华把车停在一个繁华的商场地下,叫马个费陪着她去了三楼,也就是到处都布满女人时装的那层。马个费到了三楼,置身在女人的世界里,他突然找不到了小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拐弯处,他转过身时小华就在他的眼前,近近的,能看见小华白皙的脸上那一道道蓝脉,能闻到小华身上特殊的香气。小华忽然牢固地攥着他的手,喃喃地道,我等你都快等疯了,是不是没有人再监视你和我了?
马个费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没有人理睬他们。他冲动地从后面搂住小华的腰,觉得小华的腰是那么坚挺,他的手朝上挪了挪,就碰见小华腰后那块柔软的肌肤。他的手发烫,从手烫到了脸。
小华拉着马个费走到一块玻璃窗前,指着一条红皮裤兴奋地说,你看怎么样?
马个费看着那条红皮裤,耀眼而清亮,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红葡萄。马个费从来都不陪邵静去商场,即便硬着头皮去了,也是拿着一张报纸在柜台旁边消磨时间,为此,邵静总是耿耿于怀。跟小华也是这样,去哪都可以,就是不转商场。小华让售货小姐从玻璃窗里拿出那条红皮裤,从试衣间里再出来的时候,小华下身的红皮裤格外养眼,也显得她十分挺拔,裹着的长腿亭亭玉立。马个费连说不错。小华马上说,那你就掏钱吧,两千六百块。
马个费以为小华在开玩笑,随口说,没问题,两万六千块我都给你掏。
小华在马个费身边来回扭摆着,像是时装模特表演,她瞪着眼睛说,我可是认真说的。
马个费一愣,迅速盘算着自己口袋里的钱够不够。
小华看着尴尬的马个费,叉着腰,不动声色,倒弄得马个费恨不得钻个地缝溜走。小华笑了笑,挥挥手说,算了,不难为你这个净身出户的男人了,但我要告诉你,男人要想得到女人的青睐,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着,从试衣间里把红皮裤脱下来,让售货小姐重新挂在玻璃窗里。小华不悦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是你拿不出来,是你不会为我拿。你这人活得很现实,除了你的案子就没你能投入的了。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
马个费赌气地想把钱掏出来,可手到了口袋里又拿不出来了,拿出来就是这条皮裤的零头。
天慢慢黑下来,整个街道的灯光如昼。
李邛正要上射击俱乐部,邵静笑眯眯地敲开她的房间。两个漂亮女人的亲热就是拥抱,彼此端详对方的嘴唇。李邛说,你的太淡了,太淡就没有色泽,没有色泽就没有艳丽的感觉。
邵静说,我出差到海南三亚,那儿的女人唇膏都抹得很厚,像是妓女。
李邛说,对不起,我得马上去上班了,昨天去晚了,你没看见那老板脸阴了半天。
邵静说,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情,你必须要帮助我,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
李邛惊讶地说,你不是离婚了吗,不会再让我监视马个费吧。
邵静笑着说,找你就是为了这个,我和他离婚了,但你还得替我监视着他,看他跟那个叫小华的怎么来往。
李邛笑着回答,你是不是神经了,你现在跟马个费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跟哪个女人交往是人家的自由,你干涉不着!
邵静说,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和他离婚就是欲擒故纵,我要是想回来就立马能回来。
李邛说,这可不是玩游戏,你这么对待马个费,不公允。
邵静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李邛满不在乎地回应,我承认,我一直想和他上床。
邵静说,我可是你的好朋友。
李邛说,你还是传统,女人喜欢男人,不管是不是谁的朋友,感情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
邵静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事重重地说,我就他一个人,不像你周围有那么多男人,有的还为你坐过牢。
李邛反感地,我周围有一百个男人也没用,我不是妓女,我是女人。
邵静说,你为我最后做这件事,我一旦和他复婚就不再让你监视了,我说到做到!
李邛坐在床上,把笔直匀称的双腿跷在床栏上,白着眼球,说,你非让我监视我也没办法,毕竟我和你是铁姐妹。说实话,我也愿意监视,拿这望远镜看喜欢的男人也是我的享受。
邵静沉默,走近窗户,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曾经的自己家的窗户,问,我和马个费以前亲热时你看见过没有?
李邛恼怒地说,你欺负人,你是混蛋!
说完,摔门走进卫生间,然后放开龙头洗澡。邵静独自拿出一张碟,放到机器里,看雅尼的演奏会。李邛拧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看雅尼在一个古老的舞台上疯狂演奏,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脖子下面架着小提琴,在舞台上且奏且舞,看所有观众兴奋的表情。然后,再看天上的一轮圆月,洁白而冷清。
李邛把电视机关上,低声说,我没想到会喜欢上他,你出差时,我看他很寂寞。马个费不太善于表达情感,他回来后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愣神,像傻子一样,他是离开女人就不知道怎么生活的男人。
邵静漫不经心地,我只知道在外面赚钱,真傻。把心爱的男人像鱼干一般晒在沙滩上,还总想给他喂食。
李邛蔑视地,邵静,你习惯把你的命运愚蠢地交给一个男人,然后就为这个男人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不给他喘息,残酷地让我去监视人家,你还为这个自鸣得意。这有乐趣吗,你就愿意这么疯癫地活着?
邵静吼道,你倒是个现代女性,却被一个传统的感情束缚。
邵静说完,就往门外走。
李邛说,我建议你先别找马个费,你先学会放弃他,真的,这样对你也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要不然你迟早得疯喽。还有,你看看马个费会不会和小华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了,人家两口子和和美美,你不要回去声讨他,干脆成全人家得了。
邵静回头凄惨地一笑,我做不到,就算你拿枪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李邛喊着,你何必呢,天下又不是只有马个费一个男人!
夜没有星光,只有风儿悠闲地吹响口哨。
43转调110
一晃就是三个月,大家都以为马个费会高调回到预审科,毕竟他帮助市委张书记渡过了一道难关。尽管这个消息一再封锁,还是被迅速传开了,后来周副局长火了,说,谁再传这个消息就处分谁,这就是不安定因素。
但就在大家等待马个费鲜花铺满地回到预审科时,周副局长正式跟马个费谈话,说,你现在还不能回到预审科,别看你这次立了功。
马个费一愣,说,那我去哪呢?
周副局长说,你太引人注目了,你看看,现在有谁离两次婚,还这么大胆子去做不检点的事情。
马个费不高兴了,我做什么不检点事情了?
周副局长拧着眉头说,还用我给你举例子吗,你跟小华都做了什么?
马个费乜斜着眼睛问,做过什么?
周副局长铁青着脸说,你自己知道,说出来丢我的脸。
马个费气鼓鼓地说,我们是做预审工作的,说话办事要讲证据,你把我和小华做的你认为不检点的事情摆出来,人证物证齐全,你让我扫马路我都去。
周副局长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好几张照片摔在桌子上。马个费一看就知道是邵静拿来的,因为上边有她线人拍的和小华拥抱的场面,很清晰,马个费知道这么远,并且隔着窗户还有这么好的效果,照相机的镜头一定很专业,起码五六十万的设备,尤其是那长焦,省城都没有,需要去上海或北京去买。马个费低头了,周副局长说,这是你逼的。
马个费问,为什么让我去料理六台上访事件之前不拿出来,这是不是叫卸磨杀驴呀!
周副局长说,局里是为了大局,要不是张书记点你的将,跟你还没完呢。你不知道小华是不能随便揽在怀里拥抱的,你真是好大胆子!
马个费火了,问,这事还没完吗,还要惩罚我多久才算完呢?我和小华是有点儿过,那就是我一时的冲动,但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
周副局长一拍桌子呵斥道,当警察的就不能有冲动,你懂吗!你要是和她发生什么,你早就被扒马褂了。
马个费很郁闷,他觉得自己真是一颗棋子,随便让人摆布,可能刚刚赢了对方一个棋子,随即自己也完蛋了。周副局长说,局领导为了让你能将功补过,派你去110指挥中心。快到中秋节了,估计打电话报警的都比较多,你这几天要值班。
马个费摇头,说,我没干过这个。
周副局长说,你别装洋蒜,你要是干了一定会很出色,这是给你积攒业绩,懂吗?
马个费站起来,朝周副局长鞠一躬,说,我明天就报到,我想开了,你们不把我折腾死了不算数。
说完马个费扭头走出门,他出门前对周副局长叮嘱着,您大花盆里种的那颗发财树一定烂根了,快拔了吧。
马个费报到后的两个月,这个人似乎在公安局失踪了,听不到他任何消息。只是听说在指挥中心是个接线员,嗓子天天都是哑哑的,总是不断地喝水,然后不停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