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辉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体育教研组所有老师开会。汪辉是体育教研组组长,也是这次学校参加全省中小学生田径运动会的领队。
这次学校在运动会上成绩不错,校长很高兴,专门出席了会议。总结完成绩,校长要求汪辉组织大家合理利用好新到的两批体育器材。
“校长,新进的器材质量非常好,这次您真舍得出血!”汪辉边应承,边跟校长开玩笑。
“咱们学校哪买得起,这些器材是一家公司捐赠的!”校长乐呵呵说。
“怪不得学校一次进这么多器材呢!
“而且好多是进口的!”
“……”
同事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人家慕天集团可是一家大公司,出手当然阔绰了!”校长不无得意。
“慕天集团——”一直没怎么吭声的程语吃惊地重复。
“是啊,总经理是一个叫陆展奇的年轻人,听说是个青年才俊。”校长看了程语一眼,站起身,挪动肥胖的身体先行离去。
几个月前,程语上课时发现学校体育器材太过陈旧,有些甚至存在安全隐患,比如个别标枪枪头是松动的,投掷时极易脱落伤到学生,足球场上的球门根本没有球网等等。回家她曾把这些说给陆展奇听,当时他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没想到,她说者无意,他却听者有心了!
这让她一下想起了四年前他们的相识。
程语大二那年,丁若林大三,当时两人正在热恋。作为师大两名外派生之一,丁若林获得了到美国密歇根大学学习一年的机会。虽然十分不舍,她还是微笑着把他送上飞机。那时候,她坚信爱情可以战胜时空。
那一年,师大新盖了一座室内体育馆,据说是一个有钱的老板捐赠的。上上下下几层楼,上百个运动场地,学校管理起来难度很大,便在学生中招募志愿者,帮忙管理器材,维护场地,清洁卫生。很快,程语成为一楼篮球馆里的一名场地器材管理员,用以打发丁若林不在身边的大部分课余时间。
一天晚上,已接近9点,来馆里活动的学生已陆陆续续离开,篮球场地上空无一人。程语刚把几个篮球放进场地边的器材柜,一抬头,发现一个身材魁伟、英气逼人的男人一脸冷硬地走进来。他先是抬脚使劲跺了跺塑胶地板,然后又抬起头仔细观察球架球框和屋顶的灯光。
“穿西装打球可不舒服,不过现在没人,给,你可以试试定点投篮。”
当程语一脸灿烂地把一个篮球递给他时,男人有点意外,只是冷淡地看着她,并没有伸手去接。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心情,她反倒更加热情起来。
“定点投篮很容易的,你看,这条是罚球线,投篮的时候,身体要微微下蹲,手要这样——”她跑到罚球线上,边说边做示范,很有点好为人师的意思。
男人嘴角弯了弯,表情仍然冷硬。不过这次他没有拒绝她灿烂着笑脸递过来的篮球,而是接过来轻轻用手掂了掂,然后走到罚球线上。一扬手,篮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透筐而过。
“哦,投进了,你学得蛮快的!”
她开心地跑过去捡球,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空荡荡的场地因了她的快乐而褪去了些许寂寞,屋顶的灯光投下来的似乎都是温暖。那些刚才还显得不近人情的篮球架,散发出柔和的蓝光。
“你是这里的体育老师?”男人面无表情地问。
“不是的,我是体育系的学生。”她赶紧摇头,“我叫程语,不是成语的成,是方程的程。”她笑着补充了一句。
男人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几乎完全收起了脸上的冷硬,缓缓重复了一遍:“程语——”
闭馆铃声响起的时候,程语已经对自己今天新收的“学生”非常满意。
“很不错哦,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是得意洋洋了,全然忘了“学生”每次都比她这个“老师”投得精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师大体育馆篮球场上,经常能看到那个挺拔男人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校长气喘吁吁带着一大帮人出现在球场,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停地鞠躬致谢,程语才知道这座体育馆是这个叫陆展奇的人捐赠的。
很快,一个年轻帅气有钱的大老板常常来学校体育馆打球的消息爆炸性传开。从此,篮球馆里多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各系漂亮女生。
“哇,他长得好男人啊!”
“要是能嫁给他,死都值了!”
原本不太受待见的场地器材管理员,成为众多女生青睐的志愿岗位。短短几天时间,篮球馆里就多出了若干“管理员”。
那几天,程语刚好接到嫂子一个电话,一向很少给她打电话的嫂子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告诉她一个事实。原来哥哥程实在A县的公司早在一年前就陷入困境,濒临破产,可兄妹情深的程实有意对她隐瞒了实情,仍对她在学校的日常花销十分慷慨,几天前还给她汇来一笔钱支持她参与希望工程。孰不知,那些钱都是程实向朋友举债而来,现在已没有银行愿意给他的公司放贷。接完嫂子电话,任程语再神经大条,也不能心无旁骛地继续无心无肝了。
当年父母离世后,正上高中的程实不得不辍学接手父亲生意,支撑起家。她知道这么多年他一定非常不容易,可她真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由于年长她10岁,哥哥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呵护,从来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思索再三,程语觉得自己不能再给哥哥增加负担,毅然辞去了篮球场管理员,悄悄跑到校外一家咖啡店打工。
几天后,发现端倪的韩雨闯进她打工的咖啡店,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去找校长。
“你这种情况完全可以申请一个校内的勤工岗位。”
“那些岗位早有贫困学生在做,我怎么能跟人家去抢!”
“傻呀你,校长不会多安排一个岗位吗,干嘛跟别人抢?”
对于她单纯到愚蠢的善良,韩雨十分恼火。
听完韩雨的陈述,校长从宽大办公桌后站起来,笑眯眯说:
“其实学校除了提供勤工岗位外,还有其他途径帮忙家境困难的学生解决求学难题,比如——”他顿了顿,几乎是和蔼地说:“刚好有一家美国教育机构给我们提供了一笔贫困学生助学基金。对方要求这笔基金必须由学生自己管理,需要成立一个学生管委会,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参加……”
当和韩雨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程语简直是欢欣雀跃了。
“这就叫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吧!”她感叹。
“我看,这叫能哭的孩子有奶吃。”韩雨说话向来直接。
此后直至大学毕业,程语和韩雨一直是基金管委会的主要成员,程语负责接收、核实贫困学友的助学申请,韩雨负责资金管理。经济系的韩雨还大胆创新,说服管委会其他学生,用基金中的部分资金在校园附近开了一间冷饮店和一间咖啡屋,所有工作人员都由受益贫困生义务兼职,收入并入基金。
作为受益生中的一员,程语每周有两个晚上要到咖啡屋里做兼职。一开始,韩雨分派给她的工作是研磨咖啡,后来干脆分工让她收银。原因很简单,因为偶尔陆展奇会来这里喝咖啡。
“亲爱的,这个姓陆的是不是看上你了?”
“怎么可能?他总共也没对我说过几句话!”
“我可听说你不当篮球馆场地器材管理员后,他一次都没去打过球。”
“你要是整天被一帮人猎物一样盯着,一样受不了!”
“也是哈。不过看在他腰包鼓的份上,你就牺牲一下下吧!”
“喂,你自己怎么不去色诱他啊?”程语追着韩雨抗议。
“没发现吗,你收银时他给的小费特别多。”
“你个利欲熏心的家伙——”
“……”
说归说,程语最后还是接受了韩雨的安排。实际上,陆展奇来咖啡屋的次数并不多,而且每次都来得很晚,如他到篮球馆里打球,会在大部分学生离开,场地空闲的时候来一样。偶尔他会在咖啡屋即将打烊时进来要一杯咖啡,有时候轻泯一两口,有时候咖啡杯都不碰一下,坐一会儿就起身离开。
“真是暴殄天物啊!”
“我看就是有钱烧的——”
学友们在收拾桌面时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对此,韩雨倒是不以为然,有钱赚就好了,管他喝不喝呢。
也难怪,与程语她们一众贫困生相比,韩雨家在本市且家境富裕。她参与基金管委会,完全因为自己是学经济管理的,想在学校期间锻炼一下专业能力。
一个周未晚上,韩雨回家,咖啡屋里的其他小伙伴也有事提前离开。程语收拾完,锁上店门,背着一个帆布单肩包返回校园。突然,她身旁响起两声清脆的鸣笛,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一辆黑色越野车旋即停到她旁边,车窗降下,陆展奇探出半个头拧着眉头问:“我来晚了是吗?”
“哦,真不好意思——我以为这么晚不会有客人了——”程语有些语无伦次地向他解释。
“上车吧。”他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程语愣在当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不说话,打开车门,两条大长腿敏捷地移下车,伸手拉开后车门,不容质疑地向里努了努嘴。她似被他的强大气场攫住一样鬼使神差般坐进车里。
车子启动后,她心里才开始带有一点点后悔的害怕。原本以为他只是顺路送他回学校,可她发现他将车子开向与学校相反的方向。他全神贯注地静默着开车,仿佛她只是空气。她秉住呼吸,用手紧紧抓住那个帆布单肩包,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紧张地盯着车窗外。
大理石栏杆迅疾后退,一组组漂亮的伞状华灯散发出金白色的光。虽然对这座城市不是特别熟悉,程语仍然判断得出,她们正行驶在通往海边的高架桥上。
他这是要带她去哪里?她心里开始一阵阵发毛,哆嗦着手从包里摸出手机,想悄悄给韩雨发条短信求援。刚按下两个字,手机很卡脸地没电了,叮当几声自动关机。
“要用电话吗,我这里有。”他目视前方,一手把方向盘,一手从座位旁捞起一只手机晃了晃。
“不用,不用——”
她连连摆手,尴尬得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小心被抓了现行。
他也不坚持,轻轻放下手机,继续开车。
过了几分钟,她终于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哪儿?”
“滨海酒店。”他头也不回地答。
“啊?!我——我有男朋友的——”她紧张地大声抗议。
他迅速扫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声音里满是揶揄:“到滨海酒店顶层的旋转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和你有没有男朋友关系不大吧!”
“只是喝——喝咖啡啊——”
“那你以为是什么?!”
虽然车里光线暗淡,可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脸红得发烫。
第一次,她品尝到了正宗的牙买加蓝山咖啡。那种绵长醇厚的味道配上滨海酒店旋转咖啡厅奢华的格调,使她怎么回味都觉得自己那晚像个彻头彻尾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他没有食言,喝完一杯咖啡便开车将她送回学校。
路上,为打破沉默,她主动问他是否看过电视剧《篮球火》。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在美国参加大学生职业篮球联赛时,言承旭正是最火的时候。”
“啊,原来你篮球打得那么好呀!”她吃惊得瞪大眼睛。
“不算很好,只打过NCAA替补后卫。”他平静地说。
她一下羞红了脸,心跳瞬间变快。怪不得她每次做示范,他看她的眼神总有些异样。原来,他一直在用大人欣赏孩子蹒跚学步的目光,审视自己笨手笨脚的表现!
她们之间怪异的交集一直延续到丁若林回国。一天晚上,程语在丁若林陪同下走出咖啡屋,下晚班回学校。一辆黑色越野车悄没声息地驶过来,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车子放缓了速度,随即又立即提速疾驰而去。
此后,直至丁若林毕业与她分手,陆展奇再没出现在她视线中。
程语常常自欺欺人地想,如果不是毕业前夕那天晚上自己稀里糊涂坐进陆展奇的车,那场噩梦就不会发生,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桩婚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