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放开她,快放开!”安芦像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喊出这一句,可是,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沐夜右手的剑提到了云川的身后,剑对准了云川的后背,穿过了皮肉穿过了骨头,刺透了云川的整个身体,直到,那剑又刺入了沐夜自己的身体。
“嘀嗒,嘀嗒。”剑从云川的身后进,连接了云川和沐夜两人的身体,鲜血从那桥梁处滴落下来,落到地上,渗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云川——!”
“沐夜。”
安芦和苏子鹤嘶声喊着,那一刻,天上的绵绵小雨好像停了,滴落的不再是雨水,只剩鲜血。云川仍未动过,他的手圈着沐夜的头,抚着她的发,从开始到现在,一个字都未说过。
阳光洒在云川的脸上,他闭著眼,所以不觉得刺目,这样的阳光叫他想起一副熟悉的画面……
那天,他也中了一剑,很深的一剑,那剑上有毒,还是很深很绝的毒,种种迹象在表明,眼前的这个人势必要取走自己的性命。
那天,他几乎就要还手,几乎要忘了,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是他曾经朝夕相对一同长大有着手足之情的兄长。
“你一定要我死,才能放心,是吗?”他仍不甘心,想着,或许还会有个其他的答案。
“是,你必须死,我要亲眼看着你死。”那人却是如此的决绝。宋袁骥笑着,那笑容如同鬼魅,他看着云川,又道:“不只是我,所有的人,都在等你死,你一死,朝堂上恨我的人便不再抱有希望,我放他们活路,生灵不会涂炭。你想想吧,以前你不在京城,我们都好好的,父皇、母后,可是你每次回来,他们都会很忧伤,连看向我的目光,都是忧伤的。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这世上没有你,我们的这些忧伤都不会有,那些追随你的人也不会死去,那会是多么完美的一件事。”
云川至今都忘不了,他从悬崖边坠下的那一刻,他心中像是瞬间被人抽空,天,要将他抛下去,地,却又不肯接纳他,他只能飘荡在天和地之间,或许,他只能悬浮到千百年后,再化作一缕清风中的尘埃……
从没想过,这双眼还有再睁开的一天,他看见一个白衣的女子,静若仙子,就停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当云川再次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第二次睁开眼睛,他却在一个温暖而纤细的背上。
粘稠的血液堵在喉间是腥甜的,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云川艰难的抬起眼睛,左眼处又是一道撕扯的疼痛,除了模糊的黑红色,他的左眼再看不到一点其余的景色。他想着,这只眼应该是废了。
可是,废的,又何止这一只眼。
右眼的缝隙中,他看到身前的一抹浅白,那是一个人的背影,向上看去,依稀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脖后,黑色柔软的发丝边,还有一颗一颗晶莹的汗珠。
这个女子似乎已经背着他走了很久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肩头不停的起落。云川正要开口,突然,感到自己垂在她肩膀旁边的手被握了一下。或许是她累了太久,或许是她出了汗,云川觉得她的手好热,像她的背一样温暖。
那个女子轻轻抖了下身子,轻声道:“怎么又变凉了?”说完,她将云川的身子又向上背了一下,一只手紧着云川的身子,一只手紧紧的攥着云川的左手。
一股浅弱的内力从她的手缓缓流进他的体内,那瞬间,云川感觉像是一道闪电蹿遍了全身,他惊着,呆着,久久,忘了要开口这件事。他只是静默的感受着那股温热的内力从手游走到经络之间,然后,缓缓的,漫入心中。
他的左手越来越热,那热已经渗透进手指的每一个关节甚至骨缝里。女子的手突然转了一下,将云川的手掌撑开,手心对着手心,涌入的内力也多了。
就是那一刻,那一份热叫云川想起一件事。他突然想起崇华山上某一年的一场大雪,他在雪里练剑,手冻僵了,他感觉持剑的那只手像是和剑冻在了一起,又痛,又累,可是,他不敢停。那一年,他在寒风中四下寻找,他在白雪中企图搜寻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在他最最寒冷的时候。可这是寒冬,没有人像他一样,在这样的季节里还在苦练。他可以熟悉寂寞,可以忍受寒冷,却始终无法填满这一颗空荡无依的心。
如果那时,有这样一双手,握住他手中冻僵的剑,如果能早些遇见这样一份温暖,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是某一年的某个春天。偌大的皇宫里,初春仍是寒冷的,肖峰顶上的养心阁里是日渐消瘦的母后,只有长子嫡孙才能入内阁侍候,云川就站在长长的阶梯尽头,身边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他们对着自己鞠躬作拜。父皇走出了大殿,那一年云川只有父皇的腰际那么高,高大又威严的父皇对云川伸出一只手,云川稍稍向前近了一步,可是,父皇的手又停住了,他回头看向大殿,宋袁骥的身影渐渐走来,父皇的手微垂了一下,他笑着轻轻的抚摸着云川的头,他说:“天冷,回去添件衣服再来吧。”父皇的身影走下了石阶,再没有停步、回眸。那一年,他在高高的山顶上徘徊,在陌生的地方看着身旁来往的陌生人,他几乎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每天都有许多人在他身边毕恭毕敬的问他,需要些什么,可是,没有人知道他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现在,叫他遇见了。遇见这样一个手掌,掌心传来的温度宛如盛开在心底的嫩嫩的迎春花,它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出现的时候,并不鲜艳夺目,它开的静若无声,它不惊天动地,它的香在他的心底蔓,柔和的,温润的,传遍他的全身。
其实云川曾经是知道的,只是岁月太长,长久到叫他淡忘。云川也好,玄曦也好,他坚强却也脆弱,人人道他无欲他却也有渴求,他比任何人都迷惘,他比任何人都寂寞。人生是如此的漫长,他的希望,是看到那遥不可及的尽头。直到,她出现了,带着她手掌中无尽的温暖。
“不许死,一定,不许,死。”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一刻,云川缓缓闭上了双眼,或许是山间露出的那几缕阳光太过刺眼,或许是身体里的热太满了,他笑着,眼中的晶莹蓄在眼角,凝成璀璨的宝石。
那之后的日子,云川一直没有睁开眼,他将气息压到最弱,他看着身边的白衣翩翩而来匆匆又去,感受到她给自己换药,给自己输内力。时间一天天过去,云川依旧躺在床上,做着他一动不动的半死人,可他偶尔会偷偷的看她,看她将带回的草药研成末,看她给墙角的尸体缠布,看她在书桌上看医书看到睡着。云川缝隙中的目光总是凝在她的身上,时常会想她的名字是什么,会想她为什么一直一个人,有时,甚至会为她额上的汗珠而蹙眉,会被她瞌睡的样子逗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云川的心里,住进了一个陌生的人……
记忆太过鲜明,清晰亦如昨日。云川感觉到身体传来的剧痛,可是,他只要想到此时自己身上的痛,沐夜亦同受着,心中的痛已远远胜过身体。
“云川!快,快放开她,她已经疯了,连你也会死的,你放开吧!”
“大师兄,快离开啊!”
呼喊声,还有风拂过竹海时的簌簌声,远的近的,云川都听不清了。他突然感觉到怀中的人停止了动作,他低下头,拉开一点距离,腹中的剑再次划过皮肉,鲜血汩汩。
云川低头看着沐夜的脸,她的双目依旧是血红色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那腥红中居然依稀可以辨的出黝瞳,在那浅薄的黑暗中似乎有光点跃跃欲出,云川凝着她的眼,不过闭了又开的瞬间,她的眸子,居然盈出了泪光。
“云,云……川。”她的声音像是发出的十分艰难,她每说一个字便要死死的咬住唇角,血从唇边留了出来,她还在用力咬着,似乎在同什么做着殊死的反抗。
那一刻,周围的人都看呆了,迟迟未开口,久久忘了有动作。云川伸出手擦去沐夜脸上的泪,只是轻轻的,笑了。
云川笑着,可沐夜眼中的黝瞳变的越来越浅,那仅剩的一点黑眼看就要再次被鲜红遮盖,云川却依旧紧紧的圈着沐夜的身子,凝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夜,我可以死,可是,我不能失去你……”
风拂过,竹海翻波,天上的云度去,太阳露出了头。云川微微拉近了沐夜的身子,将温热的唇角,落在了沐夜的额头。
就在那瞬间,沐夜的身子怔了一下,接着软靠在了云川的身上,云川用手将她拖住。阳光普照大地,就在云川的唇点过的地方,沐夜的额眉的正中,闪动着一丝银光。
那是牛毫针,而落针的地方,正是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