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夜风撩人,江南的皇家别院里,歌声散尽,人去台空。
宋袁骥高坐在梨木长椅上,黑底金绣的长袍垂地,衣带松散,手中举着一盏夜光杯,杯中的葡萄美酒散着白雾状的寒气,他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慵懒的说了一句:“都下去……”
侍女、侍卫皆俯身退了下去,台下只跪着一个人,那人双手抱拳,躬身说道:“启禀皇上,沐家军只留了一百人守在崇华山下,其余近两千的兵力都转移至荆南城外,主力军和粮草也相继上路。”
黑衣拂袖起身,夜光杯在黑夜中滑出一道美丽的光,杯中鲜红的葡萄酒倾洒在案上,不偏不倚,正淋在两份奏折的白纸黑字上面。一朵朵鲜红晕开,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他堂堂一个正二品的京军统领不直接于我上奏,反而先奏给右相和左相,他这无非是要先斩后奏,要我骑虎难下。他要拿下荆南成,他想赶尽杀绝,也要……先问问我这个皇帝同不同意!”说罢,他将手中的酒杯摔在了地上,杯身瞬时粉碎,地上一片零星的微光。
“峡江以南还有多少守备军可以调用?”宋袁骥提声问道。
“守备军一万,可是,这些是镇守南夷边界的守边军队,这些兵马不可动,望皇上三思啊!”
“住口,我自有分寸!”宋袁骥沉思了一会儿,又道:“调两千兵力赴峡江北岸,听我号令,这消息定要严守,走漏半点风声,灭你满门!”
“是。”黑衣躬身作揖。
“兵符找到了吗?”宋袁骥低沉的声音又道。
“最好的手下都派出去了,要么,有去无回,回来的,也都空着手。沐麟藏的实在严实,甚至连他最亲的侍卫也不知兵符在何处。”
“养你们一群废物有何用!”宋袁骥一手锤在桌案上,扬袍起身。黑衣赶紧弯下身子,听候责罚,宋袁骥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又摆了摆手道:“行了,先将我吩咐的事办好,再有差池,就提头来见吧。”
黑衣应下,迅速离开了原地。
偌大的花园里,只剩夜风阵阵,间或送来几缕暗香。宋袁骥伸出手指,指尖在空中轻弹了几下,双眸微合,低低的声音,清唱道:
“江南梦,绕心头,歌女唱不尽,是哀愁;道情长,短不过一夜白头,道情短,不至黄泉不回头。”
眸光向着黑夜的深处飘去,越飘越远,飘进他的回忆……
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挨打,御书房的门窗紧闭,连门外的守卫都被撤去,先皇亲自持着短鞭,一下一下的打在他的背上。
明帝眉头紧皱,挨打的人却动也不动,俗话说打在儿身痛在父心,即便不是亲生的骨肉,可再他宋铭宣的心目中,宋袁骥就是他的亲子,是他未来皇位的继承人,可是,如今,他的心却被动摇了。
“我从小教导你如何做一个明君,我教你杀伐决断,我最看中你的,就是你比云儿,甚至比我,多了一份狠,因为我知道,要当一个明君只靠‘仁’是不行的。可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明君的狠可以对外敌可以对奸佞可以对十恶不赦之人,可你杀的那些,都是无辜之人,他们可是你的臣民,是你的儿女啊!”明帝发涩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你比云儿更适合做西皇的帝君,对于整个西皇来说,若由你执政,南并夷族北伐蛮人,我们西皇的国土会越来越宽广,西皇的兵马也会越来越强壮。可是,一直以来我忽略了一件事,你有一颗被任何人都坚决的心,你要做成的事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会去完成它,你的眼中只有目的,其余的,都轻如草芥。骥儿,你做得到勤政,可是,却无法爱民。”
“我可以为你掩埋屃府里七十二人的尸体,为你盖去悠悠众口,就算我能为你擦去你手上那些无辜人的鲜血,可是,我却忘不掉,忘不掉沾在你良心上的那些黑血。”
宋袁骥只是垂头跪在那里,不语,不动,他的背上渗出点点的血迹,明帝看在眼中,痛在心头。
“咳咳,你下去吧。”明帝低咳几声,放下手中的短鞭走到书案前坐下,提笔沾墨,笔未落下,他再次道:“我会给崇华派的师尊写一封信,叫玄曦回来,立太子一事,再议吧……”
宋袁骥躬身拜了一下,应道:“是,父皇。”他低着身子向外退去,走到门口时,明帝突然又问了一句: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通。”他提着手中的笔,拧眉看着宋袁骥,又道:“你将承太子之位,未来就是一国之君,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你,你究竟要那白血做什么?”
宋袁骥微怔了一下身子,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那笑看上去是自嘲,又带着些许的苦涩,许久,他还是未说一字。
“咳,咳咳……下去吧。”明帝一手掩在口边,另只手提笔落在了纸上。
记忆里父皇的咳声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加重的,后来,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云川回来了,可是他的身体却始终没有起色。
直到明帝临终之前,他对宋袁骥说过这么一段话:
“想我宋铭宣这一生,只因两件事,叫我仰不敢观天,俯亏于大地,日思夜念,数年来难以成眠。百香一族灭亡,西皇出兵,虽说是权宜之计,可即便只有那区区三百的兵力,已教我西皇王朝背上千古的罪名!待我去九泉之下,要如何面对他们一族的亡灵!当年为包庇你,屃府上下七十二口冤魂至今难以瞑目,我下了地府,又如何与他们交代。但愿我死后,魂飞魄散,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宋袁骥离开以后,明帝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云川,宋袁骥不会知道父皇究竟对云川说了些什么,那时的宋袁骥只知道,他已开始了他的“计划”,而且,他已没有退路……
屃府,地下。
胡媚娘抬起头,无力的转了一下脖子,她的目光在云川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
“他是你哥哥?”
云川点了点头,面上去却有些凝重。
“我是恨他,他毁了我曾经美好的生活,他叫我变成现在这样,可是……有个人,比我更恨他。”她脸上的笑一滞,犀利的目光再次投来:“他杀了高晗生的家人,晗生的姐姐坏了六个月的身孕,她被一剑穿腹而死,那一地的血,一条条人命,晗生不是不报,早晚有一天,都会叫他还回来的,哈哈哈哈哈!”
众人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模样,皆沉默无言,一直趴在安芦背上的那个枯木人却突然有了动静,他迟缓的伸出一只手,颤抖的手指指向身前的胡媚娘,他深提起一口气,虚弱地说道:“他,他们要……要造反!”
安芦闻声浑身一抖,他赶紧将目光转去云川的脸上,却见他仍是一副平淡的模样。安芦见他似是早已知晓的模样,于是问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云川未转身看他,只轻声回道:“高晗生退隐江湖以后,原本是做古玩生意的,家底也算厚实,可他突然在黑市上转卖白血,必定是有需要大量金银的事,我们来的路上也见到了,这地下城建成不久,里面的房间又堆满了新铸的兵器……”他的话说到这里,众人再想想刚才那人说起的‘造反’,算是彻底明白了。
就在这时,胡媚娘突然仰起头大笑了几声,那声音十分的渗人。
“妖妇!你笑什么?我不杀你,不过是你看在你知道不少的事,现在能说的你都说尽了,留你何用!”说着,苏子鹤再次扬起手中的晗苍针,对准了她的天灵盖。
“哈哈哈哈!我说了半天的故事,不过是要拖延你们的时间,谁着了谁的道,还不知道呢!”她又笑了几下,苏子鹤怒气上头,手指正就要扣下机关。
“轰……”一阵缓慢低沉的声音从一侧墙壁上传来。苏子鹤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只见挂满了刑具的那面墙壁突然下沉了些许,屋顶上露出两三寸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房间的灯光。
众人疑惑之际,突然,从缝隙中传来一道人声。
“进来我屃府的就是客,这里没茶没酒的,我这做主人的真是怠慢了。”那是一道低沉又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是一个中年男子且内力不低。
既然这人自称主人,众人也都猜到他应该就是那个胡媚娘口中的高晗生,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苏子鹤最先沉不住气了,他提起气正要开口,字刚脱到嘴边,墙壁那边突然又传来一道尖锐的的喊音:
“啊——!疼,疼死我啦!你放手,你放手啊!”
苏子鹤当是一愣,安芦也怔了一下,沐夜闻声脸色顿时一白,她赶紧上前几步,云川却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这是白泥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些哭腔。紧接着,墙缝处又传来了沐承恩的声音:“唔,呜嗯……”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在死忍着什么。
“你、你这恶人,快放手!呜呜,啊啊啊啊……木头,木头你的胳膊都要被他扭断了,你就吱一声吧!”白泥一面哭着一面叫道。
沐夜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刚挣开云川的手,苏子鹤先她一步纵上了墙壁,可惜那道缝隙只有两寸宽窄,墙壁又厚,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苏子鹤翻身落回地上,他急忙提气运力,朝着墙壁“哄”的打出一掌。
“哗啦啦。”墙壁上的铁链和刑具被震落到地上,墙面也震下一层灰,可厚实的墙壁上除了几道缝隙依旧不为所动,苏子鹤不死心,继续凝聚气力。
就在这时,对面也传来一道“哄”声,可声势却很弱,紧接着,又传来“噗”的一声。
“承恩——!”沐夜听出是承恩吐血的声音,知道他刚刚定是挨了一掌,瞬间犹如刀刺在心头,赶紧制止苏子鹤再动手。
“姐,我……”承恩的声音十分的微弱,听上去,他的口中还含着血。
沐夜走到墙边,腥红的眸子看着那道缝隙,冷声说道:“你敢再动他一下,我沐夜发誓,定要你十倍偿还!”
苏子鹤的眼也红了,他突然一个转身来到胡媚娘的身边,一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高声喊道:“高晗生你给老子听着,你敢再动我徒弟一下,我就掐死这女人。”
“哈哈哈哈!你拿她要挟我?你且问问她,我怕她死吗?”高晗生高声笑道。
胡媚娘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嘲讽的目光看着苏子鹤,浅声说道:“他才是最想我死的一个,我毁了他远大的理想,我毁了他的未来,把我关在这里弄成这样的,就是他,你说他可在乎我的死活。”
“难道他不要你身上的白血了?”
胡媚娘缓缓地闭上眸子,眼角还带着一丝晶莹。“或许,他要的……已经够了。”
“他娘的!”苏子鹤愤怒地甩开手。沐夜许久未听见承恩的声音,她再次开口道:“我与我弟弟换,他受了重伤,你放他走,我留下还他,你要命,我给你!”
“沐姑娘!”安芦听见她的话,开口唤道,他回头再看看云川,却见他脸色微暗,却也未开口去劝阻沐夜。
“好一个姐弟情深啊!”高晗生说道。“这个女娃呢?有没有人愿意与她换?那我倒是愿意考虑考虑。”
“有!”安芦喊道。“他是我师姐,我与她换。”
这句说完,对面传来一阵哭喊声:“小芦子啊啊,你,你不是离开师门了吗?你,你还是这么有情有义啊。”说罢,只听她声音一弱,又道:“大叔,你还等什么,把我俩换了吧?”
这边的安芦刚走上前两步,身子一愣,又被云川按在了原地,只听云川平缓的声音说道:“她是我妹妹,自然由我来换。”云川这话刚说完,又听对面杀猪一般的嘶喊道:
“不换!不换!我不换!让我死,让我死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贡献,死了一了百了,叫我死!”
“……”安芦忍不住的回头看了云川一眼,虽说是危急时刻,但他还是忍不住的心寒了一把:“大师兄,我俩的待遇怎的就差这么多呢。”
安芦的话才刚说完,对面又传来一阵不明所以的轰隆声,接着,就再听不见白泥和承恩的声音,高晗生再次说道:“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呆的久了,难免有些寂寞,你们陪我玩个游戏罢,如果我玩的高兴了,说不定,就愿放你们走了。”
这话说出来,在场每一个人都不信,却也顾忌着承恩那两人,不敢反抗,两边各自沉默了一会儿,那个露着缝隙的墙壁突然又动了起来,众人眼看着墙壁一点点落下来,对面房间里的景象也清晰起来。苏子鹤心急,飞奔上墙头,可对面只是空空的三面墙,除了三个火把,什么也没有,而且这三面墙上各露着一道缝隙,也不知那高晗生的声音具体是从那一面墙后发出来的。
“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说啊!”苏子鹤朝三面高声喊道。
“做个游戏,稍安勿躁。”他的声音飘忽不定,这是一门很深的内功,与千里传音差不多,让人听不出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承恩和白泥还是没有动静,众人都不知他们在哪一面墙后。
“就从小姑娘来吧。”高晗生又道。“这位姑娘,你想救你弟弟,你去媚娘那里讨一杯酒水喝,你敬我一杯,我就放了你弟弟。”
沐夜转身就向胡媚娘的身边走去,苏子鹤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蹙眉道:“我来!他肯定有诈!”
“这是我的游戏,我说了算,你若想收尸,我现在就能给你。”高晗生阴冷的口气说道。沐夜推开苏子鹤的手,叫他侯在一旁,她来到胡媚娘的身边,伸手说道:“酒在何处?”
胡媚娘的目光落到身旁两个很矮的石柱上面,石柱里冒着热气,沐夜向里看去,里面有一直加热着的温水,水上浮着一个酒杯,杯子里有鲜红的液体。
“是白血?”安芦失声喊道。“沐姑娘,不能喝!”
不喝?不喝又能如何?沐夜未再多想,他回头看着前方空荡荡的三个墙壁,提声又道:“你可敢立誓,我喝下,你就会放了我弟弟?”
“一言九鼎!”高晗生回答的毫不犹豫。
沐夜再转过身,明亮的目光看着云川,想了想,方说道:“答应我一件事,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照顾好我弟弟。”
云川的脸上阴晴不定,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挣扎,沐夜大概可以体会到他此时心中的焦急,她相信云川有自己的办法,可是,救下承恩是她一刻都不能耽搁的。
沐夜转回身,一手拿起酒杯,刚放到口边,胡媚娘突然问了一句:“你这一生,最爱的人是谁?”
沐夜想都未想,便道:“我唯一的弟弟,沐承恩。”
“好!”她笑着,朗声道出一字。
沐夜仰面便将那杯白血喝了进去,众人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就在这时,突然一面墙壁打开,距离最近的苏子鹤一眼便认出那是沐承恩的身影。
“承恩!”苏子鹤急忙冲上前。
沐夜正要抬脚,突然,她觉得脚下一软,霎时间天旋地转,她的眼睛痴痴的看着眼前的胡媚娘,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目光抽离。
就在这瞬间,云川疾步纵来沐夜的身边,她伸出手迅速的捂住沐夜的眼睛和耳朵,可就在这时,沐夜浑身猛地软了下去,缓缓坐到地面上。
胡媚娘高声笑了起来:“你晚了,我胡媚娘是这世上最懂白血,最善用血毒的人啊!她喝的时候,我已经下过令了。”
高晗生的声音也从另一间屋子里响起:“亲手杀掉自己的亲人,还有何身边的朋友相杀,这画面,一定很精彩。”
“去吧,杀掉你今生最爱的人……”胡媚娘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幽幽说道。
云川看着沐夜瘫软的身子重新找回了力气,她迷蒙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晰,眸中的杂色沉淀下去,变成……腥红。
云川伸手点中她身上的穴位,可是,却不起作用。沐夜一点点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子,她的目光充满了杀气,看着脸前的某处。
“杀、杀……”沐夜的口中一遍遍重复着。
“姐……”承恩的穴位被苏子鹤解开,他眼中泛起了泪水,不忍的目光看着远处的沐夜。
“这卑鄙的娘们儿!那男人都将你折磨成这样了,你还要帮他祸害人,贱人!”苏子鹤愤然转身,手中的晗苍针射出了一排,全部打在了胡媚娘的身上,银针叫她重伤,却不致死。
“护承恩。”云川看到沐夜眼中猛地一明,赶紧护到承恩的身旁。沐夜的眼睛红的像是溢满了血,她紧咬着牙齿,向前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