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沈从文《常德》
老街在老城。老街在我记忆深处。
过去叫中山路，现在还叫中山路。
从大十字街，到小十字街，再到东门口；窄溜溜的，活像一根猫尾巴。
东门口挨着河，河又贴着山；山是青青的，水是秀秀的，连河风也是凉丝丝的。
多半是这里风水好，那老街的妹子竟然长得好乖、好清爽。譬如说，这些年烫头发的多了，但在老街常常看得见编着独辫子的妹子；那辫子从细细的腰身滑到圆圆的臀部，走路时悠来荡去，把少女的风姿闪烁得恰到好处。
老街的人最遗憾的是东门口的城墙拆掉了。至今老辈子们还在夸耀那圆圆的城门洞，是夏天歇凉的好去处，几乎一年四季洞子里都凉风飒飒的；那高高的城楼子，使人想起诸葛亮表演空城计，也想起百年前发大水时坐在城墙上可以洗脚板。
亏得南门西门的城墙还在，不至于使老辈子们感到寂寞。那巍峨的城墙顺山势蜿蜒，把老城围成一道好看的花边，与土家族妇女的绣花围腰一样，很朴素、很美丽、也很风流。
东门城墙实实在在是老城中最古老的建筑了。有人说是宋朝筑的土城墙，明朝砌的砖城墙；甚或还要早些，唐代著名的诗人李白流放夜郎时，曾到恩施，在城北碧波峰上把酒问月，想是那时候就该有了或土筑或砖砌的东门城。
是真是假，无人考证。反正最早修东门城的缘故，完全是因为老辈子们夜观天象得出的结论，相信紫气东来是大吉大利的。这也不无道理。譬如说吧，东门外就是渡口，摆渡便到了官坡。东西二百米，俨然一条街肆。卖油盐酱醋，卖香烛纸钱，卖针头线脑，卖醪糟汤圆，样样都有。园艺场在这里，报社印刷厂的职工宿舍也在这里，把官坡街挤得喘不过气来。从官坡桥头至小垭口，街面坡陡，清一色的石台阶、石板路、板壁房，若要拍民国年间的电影用不着搭布景。因了官坡过去是宜昌通恩施的必经之地，凡是各朝各代钦命的施州大员，到恩施的衙署接任时，地方宦官、名儒、绅士都在此街迎官接诏，故得名为官坡。那些官吏前呼后拥的，吹吹打打的，过了清江，便从东门人城。如此说来，东门城墙确是地地道道的古迹了，拆掉了就等于是败家子，岂不叫老辈子们伤心得摇头叹气么？
然而，没有城墙了倒方便了娃娃们。因为没有城门洞了，没有歇凉处了，大人们只好躲在家里吹电扇，娃娃们进进出出就自自在在。河滩是光溜溜圆鼓鼓的鹅卵石。娃娃们一丝不挂地跳下河去，双手扶着一个空水桶游到对岸，在山脚下的泉眼处接了满满一桶凉水，又托着水桶游回来。然后，穿上红红绿绿的短裤，两只手替换着，晃晃悠悠地，把一桶凉水提回家去。这水也真的是凉极了，用它冲醪糟、泡西瓜，跟冰镇过一样，绝了。
既然叫老街，就和新街大不相同，各有各的规矩。新街在隔河的舞阳坝，耸立着高楼大厦，而老街则是一片黑鸦鸦的瓦屋；许是年岁太久了，便从那屋脊上或瓦缝中，生出好些滑腻腻的青苔和得意洋洋的狗尾草来。老街人跟湘西人一样，把游泳都叫洗澡，不管苍蝇蚊子，统统都叫做蚊子，新街人则是仔细区别开来的。新街人晾衣服用衣架和木夹子，老街人就不用，只把竹晾竿搬出来，一头搁在屋檐底下，一头搁在三角叉上，让太阳美美地照着，风徐徐地吹着，主人家站在远处像在尽情地欣赏着艺术表演，说不出的风光。新街人把紫姜当配料，老街人却切成薄薄的姜片炒熟了当菜吃。新街人喜欢穿皮鞋旅游鞋，老街人却爱穿白底青面圆口的布鞋，他们说穿布鞋是绝对养脚的。新街人薰腊肉用锯沫，老街人却喜欢用柏树枝，这样薰出来的腊肉才有金黄的色，才有香味，才称得起正宗的恩施腊肉。新街人喜欢看录相或影碟，老街人喜欢看皮影戏或南戏。新街人喜欢唱流行歌曲，老街人却鄙之为“开黄腔”或者“干嚎丧”，他们最爱的是土家族的民歌，而且并不叫唱歌，叫哼曲子。
梭罗树，梭罗丫，梭罗树下坐一家。
两个哥哥会写字，两个姐姐会绣花。
只有三姐不会绣，把她丢在苦竹垭。
老街人坐在堂屋里，随口都能哼出好多好多这样的曲子。后生和妹子在家里谈情说爱不方便，也常到东门外河滩上一边哼曲子，一边神神秘秘地恩恩爱爱。自然是夏天，自然也是晚上，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夜。那些曲子，荤的，素的，都唱得缠缠绵绵的，天不亮不散伙。
天亮了，特别是晨雾弥漫的清晨，河坝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许多背着背篓的女人，拿棒棰噼噼啪啪地拍出了极含乡土风味的韵律，并且隔着河石，嘻嘻哈哈地大声说些隔夜里男男女女的事情。这些婆娘，快活得很！
等到太阳差不多全部驱散晨雾那乳白色的诱惑时，河水便流动着一层红鳞，老街的人群就像河水似的流动了。阳光下能察觉出河水的激情，也能体会到老街人在四十多年的太平日子里那种恬淡，舒适，幸运的味道。有人说河流不是城墙，它流动着它就最富于生命。那么，老街这种虽然徐缓但却极有规律的流动，不也显示了老街深厚绵长的潜在生命力吗？
对于我，从北方归来的游子，那些经过的事情已经随风而去，驿动的心也已渐渐平息。老街，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永远相依？
老街在老城。老街藏在我的骨头缝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