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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漫卷流年忆昔往(一)

依稀仍然康朝显宗八年。

彼年春天正值花季,河东城有起雾一般盛开的梨花,似白玉上泛着淡淡的青润,淹没了寒冬,家家户推窗便观一倾繁春花海,那浓淡错落的斑斓缤纷间杂着绿色潮水般扑面而来,连荒郊漫山遍野的春花亦迎着薄日初阳,渐次取代了新融冰雪。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後江天晓;接长亭,迷远道,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落尽梨花,莹春又了。

巷道中萦绕着清苦茶香,小楼飞檐入云,细看方知那云是叠了又叠白色花朵,还带着早春一点矜持的料峭,而自遥远南方来的歌女在阁楼上依偎,软软地唱着,“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品音韵,弄筝弦,指尖拨转处,轻轻荡漾出的越来越淡如烟如雾的婉曲悠咛,几番咏叹,余味无穷。

骤雨初歇的天空已是清净幽凉的一幻苍青。

正值暮春,莲荷才露一点点花色,在澄塘荡漾的池水中显得袅娜娇羞,白如新雪,紫如晚霞,青如长空,灿如日芒,而水边长坡遍柳,复见漫山的乔木条蔓纤结,勾剪出一片油彩重叠的花影。

折茎聊可佩,入室自成芳,借水开花自一奇。

城里的男女老少,垂髫耄耋,便会于此阳春之时,看见香车慢驱散朝霞,宝马轻驰映初阳,自曜国公府发车,穿过整座城。

来如飞花散似烟。

初春里的风寒总难敌姹紫嫣红,诱引伤春之人出游时的迫不急待,夹岸的碧柳绵垂,丝丝弄碧,如梦里的繁花如锦,堆烟锦绣,处处明媚,却浮于虚无而梦幻的朦雾之端,婷婷袅袅,飘荡不绝,不知是喧闹里暗寻悲哀,还是悲哀里默寻慰藉。

宝卷香帘微开一隙,一张稚嫩却如云皎洁的精致小脸仅惊鸿照影般地一现,又隐于帘后,却不住向车里唯一陪伴他出游之人,兴奋地炫耀看到的新徙之地的景致,是如何若华贵的卷云轴,一点一点地铺开在眼前。

然替那张清娟纤妍的艳秀俏颜放下香帘的那只白玉莲花,纤修如玉又若月下聚雪,却令有幸目睹他们的老幼妇孺毕生难忘。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金莲碎步上春楼,斜倚亭廊藕丝连,一种万丈红尘点染的风华,耀眼若十里红莲燃卷的烈火焚尽天上人间。

什么叫作,江山美人,一顾倾城,绝代风华,倾尽天下。

那个人,是河东百姓心中的神,是河东的骄傲与灵魂,也是经年而后隐匿在长安青墙石瓦中的叹息,更是飘逝于如烟长岁中的传说。

缘因万转,易逝流年,当时的国公府还只是国公府,不是后来长安的未央宫。

国公府院中的桃花每到春时都与红梅,杏花,梨花等春令或非春令的花树交相辉映,开得妖妖灼华,然而皎洁如云的稚嫩精颜总喜站于红桃花树下,看那不似梅花艳丽,更难极白莲清雅的花树,开得艳灼无双,尤它与初莲最为相称,便整座邸院半是如雪清素皎白,复半如业火烈红漫卷,开时使人欣喜,落时令人惆怅。

也许是受家人的影响罢,全府之人都极爱看那娇花盈盈绽放,花开得热闹,人便也热闹,直至十几日之后红绡香断,芳菲谢落,方冷清下来。

因此,他也爱看花。

当然,爱看花谢复花开,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缘由,也是最重要的缘由,记忆里的那袭胜雪的莲华白,眉目如画,玉洁冰清,总是喜爱倦懒地侧卧花树下的残雪梅英与翠烟莺啼中,修洁莹白的玉指纤纤,闲握一卷慵适而阅。

那一身晶白雪月莲色锦纱华裳层层叠叠,边镶柔蕊红莲色银白金缕,皙洁莹润如白莲优雅的玉颈间随意披着一条绛绯红色纱巾,上面银红刺绣的烈火红莲潇洒恣肆,腰间流苏随风微掠荡漾出姿容万千。

不言盛景,不叙深情,二弟私改桃花为莲,未送予他却硬让他围覆着那帛绯巾,还朝他露出一抹绝艳的浅笑,心中渐满了未有的说不明的被人真意惜视珍爱的暖动。

繁艳的花色如晨曦雾霭又如斜阳霓霞,姿态各异,争吐芬芳,花梦里雪莲清雅的仙姿朦胧得几乎看不清,寒莲冰香却漫然袭来,一身彤云绯的美男娃桃花瞳中一闪而过的失神。

春日柔和的晴阳滤过百花千影流丽漏泻,洋洋漫洒其上,那般娴静,那个闲适阅籍之人的软榻边则是碎了一地的落红凄艳。

宁雅的雪莲白纯粹得那般纤尘不染。

那人是自己的大哥,玉琢般的容颜清逸出尘仙秀无双,若是此刻隽永该为多好。

时光的如梭飞逝,转眼已是显宗八年。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情不自禁地侧了首,在这边神游,窗户微开的一线外,染上的是满眼的粉红嫩黄雪白翠绿,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过,一派繁花尽放的胜景。

春日间略显透薄的日光缓而慢地染染伸延,

多像两年前国公府春时的满庭芳菲,却如今乃京都四时洛阳的皇宫。

残灯明灭缘意总难测,时光辜负深情终须别。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识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似乎此魂游方外太虚,便可在重重桃花叶影氤氲朦胧中看到那个如玉的身影,轻拨柳帘见少男雪袖,临古帖,摹画意,皓腕舒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深深地记得,那人一双潋滟流华清澄灵澈的丹凤明眸,静安恬然地望着自己之时,那光华的流转,若漫天星斗折入幽冥,顾盼间,便可刹那惊谢芳华。

悄悄将尚且稚秀的小手伸出窗外,一片粉瓣慢悠悠地飘落而下,正正落于掌心。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才十二岁的孩子,便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人,关山迢迢远赴洛京,成了康朝太子沈子延的陪读。

但也是自入宫之后,便愈地加思念家乡,以及……心底暗藏的那个人的一切。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今一年还是盛春时景,梨花纷飞,在远远的春光中那一人笑得散漫似轻烟,澄澈若涧泉,而自己却突然地不敢回身,扭头上了进宫的轿辇。

不知他是否知晓自己说的他惹了一世桃花的语意?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泪眼欢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洁白掌心里的花瓣纵使枝梢粉娇薄嫩,却在白净肌肤的映称下,如滴落的碧血。

可这不知名的红瓣像海棠,不是河东之郊满坡花影的妍桃。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殿内弥满苏合香甘郁清甜的芬芳,而殿窗则是连着一帘的卷花影,烟暖杏园,瓣落潜香。

正是来自一些无名花树,深红浅粉的瓣朵开得正好,风一过,便零落如血,在白玉石路面上轻轻颤抖飘拂。

这些栽植于集贤殿旁的无名花树是康朝太子沈子延喜爱的,却令十二岁的孩子一阵眼晕。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殿前的花树在风中萧瑟,斑斑点点的红,盈空狂舞,仿佛人的心里流不出的泪。

若将人泪比此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实在不明沈子延为何喜欢这样太过艳丽深浓的花朵,倒像是一腔心血,被一只不经意的手随意泼溅,成了这凌厉暗浓的花色。

“唐登云!”

闻得突然的一声惊喝,小手不免一颤,却旋即不慌不忙地缩了回来,掌心娇柔的血泪立即被惊起的一阵风吹走了。

唐登云的视线从窗台边收了回来,睁大了一双桃花般却尚显圆润的狭长乌眸,无畏无惧地看着太子太傅带怒的眼,和那慢而缓地踱到跟前的紫红缎织金朝靴,无声与之对视。

太傅心里愈发盛怒,但念及自己毕竟位高权重,怎可与稚口小儿计较,便勉力和缓却不乏严厉地问,“济安如此悠闲,想必是把书中的诗赋全都背熟了?”

唐登云不去理会太傅直呼其名后又改唤其表字,看了看立于身旁的清瘦颀长的身影,眼里水光一晃即过。

很像从小带大自己的那个人,自己至亲至爱的兄长,但他不是兄长,他是当今的皇朝太子沈子延。

飞快转开了头陷入浮思,刚刚明明还是太子在背书,怎么一下子就叫到自己了?

但太傅依然穷追不舍,“那么你倒说说看,《洛神赋》里吟咏的是谁?”

唐登云心念电转间不着痕迹地敛了方才的端傲不甘,乖觉地咧嘴一笑,尽显一个年仅十二岁小儿应有的童真无邪,心无城府,只眼底光华流转间剩余嘲讽般的清冷,却不卑不亢,“当然知道。”

“那是?”

“洛妃甄宓。”羽睫长垂,答得稳妥而恭谨。

待得太傅缓过神色,捋着花白的胡子,满意而悠意的迈步踱开,身后冷不防补充的一句清嫩童音却让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可是……学生窃以为此诗所写当乃吾之长兄尔!洛妃再美,定远不及吾大哥千万分一!”

太傅瞠圆了双目看着眼前这个白嫩且笑得一脸灿烂的娃儿,欲言又止。

分明是看着皎洁如云柔软纤细的孩童,漂亮的桃花眸,也有些不辨男女的柔雅妍润,怎么瞬间稚儿方有的似是无意识的阴晴变化,竟让人有种心惊胆寒的颤惧?

少童身旁清瘦纤秀的身影同样微颤了下,圆长的杏眸里水涟微波。

如何不知这十二岁的孩子口中之人的风华,曜国公的世子唐弄玉,艳名远倾天下。

谈起这曜国公唐远道,则出身名门望族,早年颇树战功,更乃当朝已逝太后的表侄,后复娶得北周武帝外甥女希颜郡主窦元贞为妻,便受河东为封地,赐官衔为“曜国公”,俨然一城之主。

唐远道处事清明,政绩卓绝,对下属管束极严,使得河东这一方水土歌舞升平,颇为外人称道,已有功高震主之嫌,而街道巷坊之间四起的“唐氏将为天子”的传言,更令生性多疑的显帝芥蒂非常,却又寻不着其错漏之处,便比照往昔惯例,召其爱子之一唐登云入宫为太子陪读。

名为陪读,实为人质。

这是显帝对付那些他觉得尚有可疑之重臣的有效手段之一。

那些令他疑之甚深的重臣,若如不能杀之,便将其外放封地,以防其作乱京都策动宫变,而外放之后又不甚放心,怕其暗私养兵造反起事,便召其子入宫陪皇子读学。

显帝眼光毒辣,凡召进宫中的世家公子,往往皆为其家族中最受疼宠期望的一个。

本来唐家入宫的为寄予厚望的长子唐弄玉,可紧要关头,次子唐登云出乎意料地自告奋勇越众而出。

众人只见身着绛绯红色绸衣的纤细少年恭慎地伏地跪扣谢恩,略微抬首之后竟也是眉目清妍润秀、修长皎洁的人上之姿,又年岁正少,入得宫中时日更长,一切也便尘埃落定。

唐登云入得京都后,于殿中初见,连文武百官也皆觉他面容雅秀纤妍,净润皎莹,有着男女莫辨的清丽,漂亮至极,又经一番修养,已恢复精神泰半,再加晨早着意修饰一番,虽不及其传闻里优秀无双的长兄那般夺人心魄,却也是翩翩少年,皎洁如云。

后来,沈子延见他容颜秀净已极,微凛之后,想起坊间流言,不禁曾问曰,“听闻尔兄长人美如玉,犹胜于尔,此话当真?”

身为太子,除背后有母妃家族势力保驾护航外,也因形貌于众皇子中最为俊秀之故,素日颇为自己容颜鹤立鸡群而自负,但眼前唐登云俊丽卓绝之风姿不输逊于己,更想起对方尚有一位据说更为妍美的兄长,难免好奇。

却不想那唐登云只淡淡道,“容颜美丑,当真如此紧要么?家兄现青春年少,人美若玉,洁雅如莲,吾视其为兄;家兄日后垂垂老矣,形貌佝偻,吾不是仍将其视之为兄么?”

话虽如此道来,却言行举止间处处明显对其长兄的多加维护,如今更是谦恭之下隐抑着不骄不躁亦不自奉低下的高傲倔强心性,对其家兄借花献佛更是大加扬赞溢美,足以见得其长兄唐弄玉在其心中地位的举足轻重,泰山不撼。

那曜国公世子唐弄玉,究竟是个怎样的妙人儿,竟会令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如捧珍如命,牵挂非凡?

然孩子不知,他离府后一段日子的晚间始,所牵思之人更在父亲唐远道刁苛的引指下非人堪受地极难练形。

镜花水月空知玉,云山绕雾百花风;梅梨浅动尽春色,暗香浮动月挽纱。

天空暮色渐深,朗朗月色之下曜国公府邸高高的院墙内,隐隐约约可见郁郁葱葱的树层叠嶂,但没人看见的花阴里,一袭月白青竹纱袍脚下一丝不乱地踏过梅花的叠瓣谢絮,找不到一丝一毫瑕疵的精秀容颜神色高远,让人无法捉摸。

北风吹尽枝香絮,缥缈寒漫漫,花瓣飘零,落了满地,类那不可避的君恩转移,也只能在错的地方薄命陨落埋葬尘泥。

馨香为谁可传,终究不过浮华浪荡一场。

暮云缓淡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随着蜿伸幽花雨径的绕转出,来人精丽的秀貌渐渐在月光下清晰地明浮出来。

众是否曾于匆匆一瞥的瞬间见过那样的一张倾容,花落人独立,秀色照清眸,雪肌,丹唇,墨眉,那是一张神来一笔的风颜入诗,朦月淡笼里看不清是男是女的脸似神祗般美到了极点。

画楼西畔一栅藤花架畔挂满缘木而上的紫藤屈曲蜿蜒,繁盛如蝶,有风缓缓流过,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飘飞。

雍冷雅艳男子的软兔毛织锦蜀绣团梅披风飘过雪上娇嫩纤细薄如蝉翼的紫瓣,挪残蕊,更拈馀香,透过花间洒下一地柔和华彩的月光印他纤瘦而窈窕的落影,端雍而细慢地缓行缓远。

园中一片静寂,唯听得他踏雪而行的鞋履声。

拐角之处的另一边院落中烟茫寒梅苔枝缀玉,花萼清奇,轻风徐过便风拂阑散幽香,凋落了三千繁华,香杳遍满地。

千秋香骨冷,且听花自落。

那院子是自国公府建成之日起便辟落的“漪梅园”,种满他所喜爱的梅花,本是他一人独思的静所,如今却成了他严训长子的禁苑。

梅花淡淡的香气引人欲踱近,若是换作旁人,光是想着雪夜明月映红梅簇簇,只会觉得美景非凡。

可是换了他……静静带了丝淡漠的微笑望着疏条纤枝中的圆月,却是一声叹息幽幽。

明知晓帝王的恩宠若雨中飘萍,然而能做到心不动情不动的会几人?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花尚且随风去了,人心又怎能如旧,唯可惜了这一地的残蕊。

星光隐隐,雪地浑白,干净如始,冷暖自知。

万籁俱静间远远传越的吟歌之音清灵悦耳,仿佛起于青萍之末的春蚕吐丝逶迤不尽,潺潺流水般的清雅柔和有击晶裂玉之美。

还有轻伴歌声的细阵银铃般清脆动人的环佩之声。

男子妩笑间流转过千百旖旎,似为相当满意,竹篁月下琵琶弦音泠泠,长子的曲艺之功又增进了几分。

月色正浓,静夜复年年,冷梅的清香萦萦绕绕似无若有,凌寒仍傲犹自开,还有独属长子唐弄玉的幽雅莲花香。

那一片香雪海,越是靠近越是沁人肺腑。

路尽隐香处越过墙上的槟榔眼,千百来株梅树密密绽放,定定往天涯,依依向物华,幽葩细萼烈红一片,梅枝疏疏浅浅地交错着,千团涟嫣一望无垠,堪谓艳冠天下的奇观勾动人心。

晶靡的梦雪又轻细地飘下来,碎琼乱玉微弱如细雨,遥处屋宇覆上的薄薄一层轻白不知不觉中慢加慢厚,尘封了某个往事,埋藏了一段回忆。

雪落无声,素裹大地,纵然天空琼珠密洒,上空轻掩于一抹薄云中的明月之光依然宁静祥和,漫融着园中四溢的红梅暗香,沾了点点白雪的梅花香瓣上便复罩了一层云雾般的轻纱,寂静的梅花园神幻般化作了世外仙境。

半暮夜雪,月影轻霜,罕遇的朗月落雪夜,无丝毫凡俗,一种完美谐璧的相得益彰,柔洌且又高洁圣净,纵是览遍浮丽也逊这须臾。

夜聚烟,蟾华携瑶万香雪,月漫东,玉楼摇花阵纷纷,微凉竹栏边的香径上落红轻飞散,染了男子一襟的冷香,隐约呈现白色弧形半月痕的指甲稍拢身上穿着的青绿罗逸,虽仍觉梅花轻凉,却鼻息间犹胜往年香,在这样景动心弦的飘花霰夜里,心境也静和了下来。

轻风袭惠畹,浓香吹尽,疏枝梅花阑,飞花点翠,齐放的万梅孤峭峻逸却枝枝盛意恣肆,梅萼繁繁叠叠,一朵一朵耀红汇成醉人的风采,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幽明星光中竟似要燃烧起来。

皑皑月彩穿花树,歌台舞榭参差成影,万籁无声,六出飞花中唯飘了有敲晶破玉之意的琵琶弦声,便是清曲少年那一嗓宛若塘中郁郁青青的碧莲般清醉的歌喉。

月衬了雪,而雪又衬了梅,似无数交杂分错的珊瑚枝桠样的重重花树围绕着中间的一澄圆辽的粼粼波光,而这潋滟天影之上米字形斜织交梭起六条银白莲花锁链,莲花的心蕊交隔着错以红玉红晶镶嵌,错织的莲链央心有一人雪色莲华翩翩如举的白袂反弹着琵琶,超凡脱俗的身姿月中仙子般清雅宁祥,连他的琵琶调亦如他所擅长的箫乐一样轻盈而灵动,飘逸而高远。

雪色欺墨发,香瓣舞纷飞,白衣素服的雪莲清净松松散散半泻的黑玉长发一曳而下至脚踝,双袖纱袂飞扬在漫天的雪与梅之中,仿若花间漫雪般清幽贞静月地云阶,人间难得一见的绝妙之舞翩转了似腊月纷茫大雪般的阵阵花雨,梅花之瓣便缠绕在了月色般皎洁清透的少年周身。

那翩然雪海间散花仙子般的一舞倾城,端的是美人如玉纤软不胜,浅浅的月华浮动里恍若天人,其余皆成幻雾。

天地之间,只此一舞。

男子呵出的幽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道道白雾,似看淡人世繁华的目光流转向仙雅少年的莲衣如白雪,黑发似漆墨,微笑如水温柔。

他的长子果真不负他的冀望。

雪莲白的少年漫天花瓣中优雅地起舞,飘在水面般的犹若盈仙逸尘之势清姿遗世,超然事外,不滞于物,飘然出尘的潇洒轻盈若莲蕊,美得令人窒息。

那是一种接近于彼世的美,是不属于凡间的美丽。

一曲落了梅花,馨香知几何。

风华入目,仙姿英纵,素白雪玉色的长袖拂掠过弥漫着浅浅花香的空气,一个神子飞天的妙姿倾斜了琵琶,弦音应手而起,纤纤玉莲滑捻的弦上便爆出了幽闪莹蓝华光的莲花,泽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极端之时连同花蕊化成一蓬蓬蓝珍珠般的粉尘,落往四面八方,而水上飘着的盏盏红莲灯洒落到珠光明灭的星尘便倏地点燃灯芯。

转眼间漫天星华倾倒黏嵌水面,漪梅园亮似晨昼。

“弄玉。”男子厚润的丰唇浅笑着开口,几缕散碎的额发滑下,恰至好处地遮住了眼眸深处薄薄的郁惘。

自从次子入宫后,他的大部分精力便着重偏移在绝力培养这个长子上头了。

唐弄玉听见父亲唤他,于神游物外中回归,惊如谪仙的面庞明眸风华流转,却有种剥离的梦恍幽惚莫名所以,空出的另一袖幽凉如水浮于月前,带着水汽的无形凉风便若悬浮的虚幻薄水色晶屏流漾起来,周遭发生的一切犹似水波中的幻影般震荡而速捷。

微风乍起,细浪跳跃,雪莲净色的少年素玉白衣翩飞如雪蝶般飘染千华,银色莲花锁链上款款轻盈的步态端逸灵雅,袖袍飞振之时,花蕊散发明红流光朵朵相连成一根的六条银莲链带起月华般的光流瞬间凝化为一条,如有生命的灵体般飞向簌簌轻盈飞舞的蓝色星屑显化的长长雪綾,顷刻隐溶于漫披在少年两臂上的雪綾之中化无影踪。

皎洁银葩下少年衣袂飘飞犹若幻梦,束缚半部青丝的雪色丝带轻盈舞起,人就十几丈外轻灵地悬抄过浮烟漫笼的点点涟漪向水岸飘越而来,汤汤广袖飘飘如仙,裾摆轻盈若飞若扬,凌波缓步,身法灵妙,水瀑般的长发沿肩散泻划过水面,兔起鹘落的须臾,两袂轻拈的白如素玉的雪綾随着他的到岸而袅袅四散飘降,铺成一朵洁白晶莹的雪莲花,盛放于落洒红梅的雪地上。

身手俊捷却是足踏清吹,恬然静幽。

未等唐远道开口,长子已怀抱琵琶越烟穿水过来施礼,清润淡静的声音清冽若泉溅溪石,却无情无绪,“弄玉给爹爹请安,恭迎爹爹回国公府。”

轻缓的嗓音柔潺若水,入骨的清冷却淡萦周身,虽然现已习惯先帝因他抓周时拿走玉圭还弄之不舍而赐他和春秋时期秦国公主同名,替代了本打算作他正名的乳名“懿莲”,可这暗含对整座曜国公府必须安分守己的警告之女名,令他至今觉得男儿尊严受辱。

曜国公看着面前行礼的长子越发淡悒出尘的神姿仙态,仿佛如梦方醒一般欲举袂示免却拧了一下眉,多日未见长子竟未知何时变得更似一抹冷光里的素雪,冰白得刺目,雪玉般的晶白容颜莹如冰霜,除了冷亮委地的乌发与烟月般的黛眉皆为墨黝之色,其余全若雪一般的纯莹净透,连水润的柔唇也褪成了淡淡的轻粉。

完美无缺的形貌像是冰雪寒玉捏塑雕琢而成,肤如白雪,肌若冰清,整个人美得不像尘间俗子,连出尘的表情都仿似不属于这世界,若乎下一刻便要羽化升仙抛却十丈软红,如同雪烟般飘散。

若说长子身上还有别的颜色,那便是眉额央心的三瓣红莲,以及颈边开有一朵血红莲华的火耀绯巾。

唐远道标致的眉眼间看不出情绪,只是眸色微不可见地转了转,波面莲灯明灭的火光映在他妖美冷艳的绝色面容上,越发嬛娆。

方才长子越渡烟波时尽夺红莲绿萍妍姿的清仙之态飘沉眼底,自也包括那前头未说半字的顷刻便一系列收尽银链变换身姿的疾捷动作一气呵成的历历情景,唐远道如凝玉般让人看不出年龄的精致五官暗蓄幽沉,比凤眼多一分妖冶的狭长眸子犹如映月寒潭。

长子的玄术更精进了一层,若是乾元山真人清流子得知自家徒弟愿修玄法还短时就有如此长进,不知是会喜还是会忧。

当年正妻窦氏元贞初诞下长子弄玉至满月,便有一骨格不凡丰神迥异的道人进府来贺,自唤曰“清流子”,而自己彼时正逢人生头一遭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还忽念发妻窦元贞只不过一介前朝遗民希颜郡主却行止见识又皆出于他之上,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不如就着此仅余的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与那真人对谈相酌高言快论以抒胸臆,顺道探究他的来意并希图点拨个一二。

纵不认自身无材不堪入选,更不甘自怨自叹虚度春秋,然显帝自其长兄房陵太子沈涵熙亡逝后一阵就开始对他素来存疑,甚至心嵌深恨,某次显帝召他晋见而他因病未能应召竟向己妻希颜郡主婉言相告,“自古英雄就如美人,是不许人间见到白头的,唐爱卿如此英雄如盛年病逝纵是憾事却亦成就一世美名。”言下竟然希望自己早些病死。

他虽不愿“成就一世美名”,却亦时常夜难宿枕气闷压心,还此刻更是疑心大起,这相士莫不是显帝派来试探于他?

当下冷中裹媚,决定虚虚实实将这相师诱入府中,言语套话再予定夺,“仙家云山雾海玄幻之事唐某自恨粗蠢不懂,故不能见礼尚望大师见谅,吾质虽蠢蠹,性却稍通,虽不能效法访幽问仙之举,却切慕人世间荣耀繁华,余见真人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那补天济世之材及利物济人之德,如若真人蒙发一点慈心入府一述……唐某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清流子听毕,看着唐远道雍丽媚惑的容颜上晕开西斜微阳柔和的色泽,拂尘一摆淡看万事般踏入槛去,“善哉,曜国公言重了,您是天宿下凡的潜渊之龙,救世之主,将来必为人主长啸九天,该是贫道届时沾光方是应理。”看见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孔雀羽线的烟紫色苏锦长帘舒轻一掀,走出一身穿梅花云雾烟罗衫怀抱足月男婴的美妇人,怜惋一叹正待以礼问询,一双洞悉世事和人情百态的眼偶瞥至妇人怀里的玉雪男婴,便直盯着看,“此子聪明智慧且人美如玉,莲花之心,雪月之貌,同时又乃腾云千里的冰雪仙龙,若府上再添一子则是有着天日之表能够登于九宵云上取日摘月的绯烈火凤,这一龙一凤日后必可叱咤风云助您改朝换代成就帝王霸业,只是龙凤本该呈祥的……实在是可惜啊。”

唐远道淡淡看了清流子一眼,指甲上染上余辉的颜色烈艳惊血般,“可惜什么?”

就是这样一抹悠然的风华却是整个大康皇朝倾天下几十年的帷幄运筹,枢臣首辅,官箴极佳,又封功加爵位稳基深,少人可得撼动,知道太多自不长命,他清流子虽至不惧却也并非不识时务的不智之人,何况跟一介凡人一般见识实没必要,只说了“冤孽”二字便当面消失不见,曜国公这才真信遇至了隐修神仙,暗幸未加施害酿下大过大错而造罪于上苍,实乃险兮。

六年后果又添一子,由是次子与长子一样貌美皆胜于天下众府闺秀碧玉,故而先唤作“重凤”以捺新位显帝之疑忌,复回想清流子所说的暗兆“登于九宵云上取日摘月”之意的言语,遂终决定将次子改名为“登云”以备将来验证。

而正在次子出生之际乾元真人再访国公府,看到希颜郡主新诞下的珠华秀云般的男娃,以及她身边如冰如雪又若霜凉美玉一般的六岁男童,只是直叹,“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不可避免的劫数到头来还是要因缘际会一桩方可情仇皆清,恩怨尽泯,唯有后果现前才能了结轮回里种下的因。这一对雪龙绯凤今生逢遇亦便乃命里注定,横竖都得应上这么一劫,然而待劫终之日的难料生死全凭他们的造化了。”又叹一声便开始念咒书符大展幻术,覆着凤凰朱雀锦绸的桌案上登时多了两匹色彩相异却人间难见的流光缎,一匹素莹晶洁若澈透洁雪,另一匹则流漾荡转着绛绯暗赤似沉耀灼火的焰红之色。

“这是……”唐远道衣袂轻移,皓雪般的手腕已分别摩触起那两匹不像凡物且微发明光的绸缎,雪白的有隐隐散射莹蓝淡光的莲花纹路,但莲纹的花瓣边缘有细细的银线勾勒其花形,而绯红的耀缎是自带的却像是绣上去的墨乌云纹,绝代的容颜上有些微淡讶,“雪莲白和彤云绯?!”人间已失传的颜色今竟有幸见到,且喜且忧,这难道也是天意?

清流子点点头,“南北朝的时候,齐国高演高湛那对兄终弟及便是妄求这两匹上古神锦以期国祚永长,江山永固,当然……还有别的私愿。”言至此却是欲话又停而后转看曜国公,叹红尘情如烟,一转身就是一世之隔,可一些事是说不得的,又知唐远道乃志在天下之人且凡心已炽不可强制,修道之人的慈悲不觉流现,平静的声音里是让人信服的力量,“汝等皆有所闻那雪莲白乃雪龙仙魂所化的冰天雪莲淬染,彤云绯为火凤神魄所幻的炎境绯桃濡染,得此二色即是太平天下坐镇四海,却不清晓它们的前缘后尘与相生相克之理。”

唐远道眸中倏然流闪的惊恨几乎烧成了最深的荒凉,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话,语气却仍然清浅无澜,“愿闻其详。”

乾元真人洞透世情的眼慈怜地洞越他心藏的爱恨纠葛,娓娓而意有所指地道出古来典故,欲其明晓之中的人非物换历事变迁好自作调节取舍,复还本质,莫再走错踏错以了此案,“往初舜之时,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争不过则共工怒触不周之山,致使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上之帝不忍天塌洪水泛滥殃祸芸芸遂率众仙家阻那共工振滔洪水薄尽空桑,其时终南山修仙炼气之雪龙绯凤见此水患悲心大起,不招自来配合天庭止息洪患,不意绯火红凤被神器兵戈伤及无神能救,冰雪霜龙亦被一掌伤至仙脉命数不久。”此系身前身后事,请谁记去作奇传,时轮飞转不变,清修者世代口述的往事却老得覆上了厚厚的尘灰,湮没于千年万年的辗转烟散里。

唐远道听了不接口,只是徐悠地走向一侧的枷楠香木嵌金案几,抬手拿起博山炉盖半掩了案上媚如青丝的燃香乃问,“就这样他们分别化为冰天雪莲和炎境绯桃?”

乾元真人无数怜叹悄然闪过却不挑破,只是继续释疑,“国公极是好睿智,神仙家的斗法非生即死,更何况敌之神器为众神的克星?他们纵命不久长却仍能拖延些时辰等候众仙齐聚合力施救的一线生机,然绯火红凤太过骄傲不愿如此狼狈弱势教别人看了走,冰雪霜龙因他跟己方一样乃非人修仙而同命相怜,惺惺相惜,彼意相通,因而拼却最后一口真气幻出一剑横霜断了火凤身心后双双毙命,魂魄飞散前各同发愿一南一北化为镇世灵花护苍生久安,若是心容众生的天下者采得他们必邦国昌盛长治久安,若心怀不轨的窃国者或逆德悖道者摘得他们用作非途则必拥获反效。誓毕双双皆几世几劫灵身溶散,冰雪霜龙的仙魂化作冰天雪莲,彤云绯凤的神魄幻为炎境绯桃。”顿一顿又说下去,“此后三皇五帝开创君主家天下,不知哪朝哪代始帝王遣人奔南走北寻花摘采染色成衣,每朝每代的君王便多了这项以野心作支的所谓雅好,然还真的应了雪龙绯凤护念苍生的诺言,明之君大治天下,庸之君国破家亡,使令后人不得不对雪莲白和彤云绯又仰羡又敬怕,不再敢轻易就将身作试将此二色合璧,极怕自己福德不够能镇得起这样的神物佐运却总垂涎存侥幸之心,直到魏蜀吴三国再无人知晓两处灵花方位所在,最后两色分别各有的几匹布料流无所踪,北齐的孝昭帝高演和武成帝高湛多方倾力才全数搜罗,可他们却异想天开……”语气间杂了不明的意味,略带些惋叹。

清流子说者无心,却每说一句像罗网收紧曜国公的心思一分,白佻的手指划着香炉团蔟的繁纹,“云桃绯凤顶的炎境绯桃,幻莲霜龙巅的冰天雪莲……”香炉盖上小小销金兽口中袅染散出的轻烟飘摇了他的艳紫成一抹淡渺的影,物伤其类的同病相联怎样都逃离不了自己的心,幽深眸子只一刻间泛上浅红就张唇否定,“这些神鬼奇谈太过玄乎其玄又距今甚远,现朝亦无人亲见亲闻,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般怪诞难使深信,要说一朝国运同这两种失传已久的颜色休戚相关,怎么还有贤明之君守不住河山之例?”

真人偶看曜国公幽眸深得似能吸尽一切光华的黑色漩涡,才留心到话语中细微的情绪转换,认识到自己触至了某处对方不意外言的隐衷,微尬地停住了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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