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抬举我口才好，能言善辩，但平生却只参与过一次辩论比赛，还是副辩。不过，骄傲得很，居然辩论赢了，还拿了个最佳辩手。可是，事过境迁，现在回头想想，真要不得。用口才把人说得贴在墙上同用子弹把人打死在地上，结果都是一样，好比是遮羞，树叶毛皮和麻布绸缎效果是一样的。甚至前者在心理上的效果还要大得多，也许当时输的那一方正因此而懊恼呢，顶不服气的，“居然被人家说死在辩场了”——是的，好男儿应该战死在沙场上——我自己有时候也要开玩笑的说“我打不过你还说不过你，那就真是没用”。我现在正后悔呢，当时太过气盛，没用嘴上留情，口下积德。罪过！罪过！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放人一马。肉体的伤和心理的病都一样的痛，好比手背手心都是肉。而且对很大一部分人而言，精神上的痛远比肉体上的痛更加刻骨铭心，“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论快乐·钱锺书》)，照例一切痛苦的承受也都归于心理的，压断的腿，截掉的肢，那些狼藉的肉体不觉得痛，而你心理已经叫痛不跌了，仿佛是椅子，站着不会腰痛，空着不会饥饿，只苦了站着人的腿。肉体的痛由心理来承受着，精神上的痛也由心理来承受着。心理真是个有苦说不出的家伙，不仅叫痛不跌，而且叫苦不迭，只差没去击鼓鸣冤了。刚刚说到，对多数人言，肉体的痛胜于精神的痛。是的，物质的艰难远没有精神的四面楚歌难以煎熬忍受和冲出重围。所以，严刑拷打不行，就得用“精神刺激法”了，暴力打不过别人，就得用人质物“质”作威胁。精神崩溃了，肉体也就减少了抵抗力。试举一例，社会上不富裕者(穷人)比比皆是，可照例习以为常、相安无事，但是精神有问题的人呢，要么就被另眼相待，要么就入院治疗，要么就自寻短见了。可见，精神的痛远比肉体的痛更折煞人，正如有口才的人远不如有技术的人实干。
口才有什么用呢？话多要被人称作是话唠子，男人话多是婆婆妈妈，女人话多是叽叽喳喳——不过女人话多似乎是天生的，“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在古代，有口才也只好说书卖艺，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口才好的容易被人说成“夸夸其谈”，“不务正业”，并且多数时候他们的谈话像龙的眼珠子或者政治家的大话，大而不当，搞军事的尤其不能口才好，打仗最忌讳“纸上谈兵”。就是在西方，诚如苏格拉底者，世人也要评论说“喜谈论而不好著述”。那么，去著书立说吧。口才好的人似乎适合作这行。著书立说那就是文人了。可是文人是最没用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文能穷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人正对着竹头，木屑，牙刷，茅厕自叹不如，无暇自顾，恐怕救不了口才者，并且文学是倒霉晦气的行当，出息最少，“壮夫不为”(详见《论文人·钱锺书》)。就是到了现代，口才者也没有多大用武之地。著书立说也未足可观，君不见报刊书籍上的文章——姑且称为文章——大话、假话、空话、套话，甚至鬼话连篇么？改变文风刚刚还成为新鲜事。好不容易流传下来的相声，那真得靠口才，可如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若不是加入了表演等艺术元素，怕是真要没落了吧。圣如孔子都说“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论语·公冶长篇》)。是的，口才不仅无用，口才者不仅无仁，还会遭来横祸，所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难怪孔子要大声疾呼“要口才做什么呢”。可是他却未能料得，他在后世的圣名，多多少少还真亏了他的口才言论，典籍《论语》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也许是未了先知的本能，多口才的孔子打预防针似的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篇》)——我们这些连口才都没有的凡夫俗子估计什么也做不了——文明即使进化到近代，也还有“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争辩。
一提及争辩，我实在不愿多说，那多少有些恃才凌弱，我向来主张万象和谐，平淡冷静，因而再也不辩论——不够，只怕还弥补不了曾经辩论赢了的过错。当时那输家的沮丧眼神，仿佛是劳耕的牛，待宰的猪盯着看你的凄凄眼神，还留在我的记忆力。有口才真是不好。哪怕你把这口才变成口技，那也胜出百倍。所以有口才的被称作清谈客，而有口技的人那当然是值得召唤重用的，像孟尝君帐下的“鸡鸣狗盗之士”，关键时刻能派的上用场，救人救命(《史记·孟尝君列传》)。口才者像相声，口技者如魔术。这还是证明了口才者不如口技者的实干。
可是如果一个人真有了口才怎么办呢？岂不是要怀才不遇，反成拖累，或者是被强暴的女性意外怀孕要做流产。那倒大可不必。凡事都有两面性，鸦片尚能入药，饮酒会醉驾，但据说也能产生幻想和灵感。口才有时也未必就百无一用，尤其在特殊的时代环境里，比如溜须拍马就是一项不可少，甚至大有益处的本事，这当然要求伶牙俐齿，要有口才才行，也许顺着这口才做梯子，扶摇直上也未可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话说“得时势者得天下”，很多人生不逢时，无不功败垂成，所以词章家经常抱怨自己不生在唐宋，就是明朝也好。*估计要等到共产社会投胎再世了，像要三顾茅庐才肯出山的诸葛亮也只是遇对了人而逢错了时。那些有口才者比孔明运气好多了，他们生正逢时，方兴未艾，还怕做不成大事。怪不得人们要常叹“时势造就英雄”。
作于2010年11月13日，午13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