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等了,走吧。”我对她的痴情感到不舍,好心劝她。我居然也开始学会真心关心一个人了,真是奇迹。这种情感是在几个世纪前开始消失的啊?久得我都忘记了,现在似乎想起了一点点,拜蝶欣所赐。
蝶欣的长发被风吹散了,披到一边,挡在了她向着我的那半边脸颊,像是吹风与她的长发玩了一个小把戏,表示着不想搭理我的意思。我对这些头发和她竟如此默契而感到有趣,不由自主地笑着,而就在这个时候,那最后一列火车,来了。它快速地往我们冲来,冲破那一层层无形的空气屏障,带着那远方的异乡气息,慢慢地在最接近我们的地方,停下了。
我和蝶欣都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的平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不会回来,我不必装出一番热情的模样,可她不同,她是最应该感到紧张的,不过她没有,她异常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她仅仅只是看着那列火车,在那些陌生人的脸中寻找着最熟悉的那一个,或许这正是她可以保持这么平静的原因:内心早已明白那个人归来没有可能,但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愿望,她只不过是不愿承认这个荒唐的现实,只想守着那个小小的可怜的诺言。
火车离开了,轨道重新变成了空地,火车站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我们两个。蝶欣依旧望着那片空旷的天空,望了许久,轻叹了一口气,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原本想跑过去,拉住她,说些“不要伤心,中城不值得你这样”之类的话来安慰她。但我没有,我像一个雕像一样立在那里。我知道我拦不住她,即使拦住了又怎么样呢?她是不会放弃寻找中城的,她终究是要一步一步地追赶中城,中城以为他自己逃得掉吗?我们都是在等他,蝶欣的等,是等他归来;我的等,是待他离去。所以,我轻轻地对着那一片中城曾经存在过的空气说:
“再见,朋友。”
夕阳执著地挂在天上,企图将它的残虹永远地留在那个角落,可它终究是消失了,如同人的青春一样,直到我到达华老头的面馆,它就已经被那漫漫无尽的黑夜所取代。我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缓缓地走,绕过一个路口,穿过一个个早已看得厌烦的店铺招牌,听着沿途的老板们惯用的招揽生意的招呼,看见那最后一个招牌。木制的牌子被支架撑着,稳稳地站在地上,那粗糙的微微泛黄的牌面上,红色的漆刷着四个显眼的大字:华氏面馆。
此时已过了打烊的时间很久,但当我到达那里,华老头才刚刚开始收拾那些顾客吃剩的食物,忙着把它们统统倒进一个大桶里。我看着华老头那发胖的身体在我的视线里缓慢地移动,如同一颗沉重的肉球在艰难地滚动,不堪入目,于是我发自同情地过去帮他,以免继续折磨我的眼睛。
“阿实,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啊?”华老头几乎是尽了全力,才把这句话从他满脸挤在一起的肉中压了出来,即使是这样,这句话也是迷迷糊糊,像那些濒死的病人说话一样。只不过他还会动。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恐怕还会以为他刚刚只是发出了什么怪声。还好,我已经习惯了。
“去给朋友送行。”我一边叠着椅子,一边说着。
“谁啊?”华老头仍是不依不饶。
“我的同学啊,那个方中城。”我回答道。
我已经不耐烦再说下去,因为他接下来说的,一定会是长篇大论。我了解他,这是从小到大的经历留给我的宝贵经验,所以我祈祷着他尽可能地压抑他的习惯,不要说太多太多重复的话,别让他的这一番话成为黑夜到来之际的宁静之中的一个不协调的杂音。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中城?那个上次跟你一起来的小帅哥吗?我可是一直都记得他呢,上次吃的那一顿,花了我不少的费用啊。怎么走了啊?我还等着他下次来光顾我的生意,我好好敲他一笔,怎么也不说一声,或许我还可以给他做一顿“离别餐”什么的,太不厚道了。不过他不是跟你同个年级吗?阿实。按道理还有一年就读完高中,再闯过那个让人紧张得要命的高考,不就结束了吗?他怎么半途而废了,真不应该。”
我的幻想注定是无法实现,华老头的老毛病还是难以改掉,还是那么唠叨,可能这是年级大了的表现吧,我把它称作岁月的代价。曾经的我一度认为华老头是不会变成那些有着肥大身躯的老头的,岁月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不足为惧。因为那时他实在令人着迷,即使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他,也让我感到几分恐惧,担心成为情敌的恐惧。高高的身躯,健壮的他加上一副好相貌,无疑是他这种年纪最有风范的,甚至令那些少女都为他着迷。可惜岁月带走了一切,只留给他一个美好的回忆和悲哀的现实,多该死啊。
“那个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呢?那时候,我应该还能再请他吃一碗面吧。”华老头停了下来,说话的感觉格外温和,脸上带着他少有的些许慈爱。
“你安静的行不行?收拾完赶紧回去了。”我极力掩饰着自己心里起伏不止的念头,中城的经历似乎激起了他对过去的向往,他也曾疯狂地挥霍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大好时光抛弃掉,只为献给一个女人,可他却错了。
我突然感到极其不安,这么多年与他一同度过的生活,我都不曾见过华老头这么动情,他怎么了?我眼中的他自从我懂事以来,就是很少表露出他真实的情感,他一直把我当作累赘罢了,一直习惯着把笑容挂在脸上,每天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年轻时是骄傲,现在是想遮挡自己的失败。年轻的华老头,似乎是另一个我,我说错了。或者按正确的方式,我应该这样说:现在的我,是曾经的华老头。他将曾经的他拥有的最好的阳光,高傲的狂气,迷人的气息全部传给了我,自己却随着时光的转盘,在一个昏暗得让人窒息的夜晚里失去了他曾经引以为荣的一切,然后逐渐地走向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