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华手指那方向,对谭永国说:“你看,那就是灵济!”
还未脱离学生气,这就就变成教师了吗?古华怀疑起自已来,问谭永国:“我们变在哪里?”谭永国想了想说:“变在心理。”
一下子,古华觉得自已长大了,有点儿神圣感。
隆兴区教师会,众多老师的聚集,古华溶入其中,他的心理在变化,升华成为一种成年的责任感,对他人、对社会。
这日中午,古华忽然肚子疼,当下就不思食,胃肠鸣如吵豆般作响,小腹坠痛。心理在变化,身体也陡然发生变化,这变化可不妙。
古华没对同学述说病情,也以为临时发病。
十天学习结束,古华回到三垭山,疾病却依然如故,躺在床上,听着肠鸣声更清晰、更疼痛。但得起来整理行装,翌日早要下山等侯谭永国,同行赴任。
从洞沟河穿入星子山背后右侧三十里山沟,那山外之山就是灵济公社辖区。冬天放晴,别的地方雪都化了,那里还是冰天雪地。
疾病上身再也挥之不去,天天折磨着古华。有了工作,也开始有了病。他人生健康的黄金岁月昙花一现,人生之初,就负重而行了。
常常,古华晨起爬山,想以此锻练驱赶病魔,偶尔也吃付中药,但无济于事,就看爱情能否治他的病了。虽然是“次品”教师总也是教师,却依然不知字眼中有“爱情”一说。
这民办教师,比不得吃皇粮、拿国家工资的公办教师,微薄的薪水由政府与当地生产大队分担,口粮全由生产队支付。
人生路途开始自食其力了,古华首次拿到薪水,首先想到的是要置办一床被子。床上用品,那是人类即或低等动物最热心的亦是最基本的人生享受。燕子要衔泥,老鼠要打洞。家具呢?他有个小木箱,那是父亲强迫大嫂蒋氏捐赠的,那是大嫂的陪嫁之物。
买被面布料得拿上布证进城再用钱买。走进百货公司,古华达眼就认出儿时的张菊英老师。“张老师,是你呀!”古华惊喜地打招呼。张菊英惊道:“哎哟,你是古华嘛,认不出来了!”师生隔着柜台亲热。古华说:“你离开我们后,这么多年也不知哪去了。想起小时侯,你叫我俩姊妹上黑板听写生字,我写不出来,你罚
我们站黑板,我就写‘张老师不好,张老师最不好’几个字,现在想来,不知怎么写出来的!真是不懂事。”那壶不开提那壶,说得张菊英满脸绯红,赶紧转移话题道:“待会儿我下班,你到我家去住,你要被面布料,我给你挑!”
古华很不自在地去了张老师的家——城市居民楼房间。得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当社长的丈夫进城当了县人事局局长,张菊英也就随丈夫进城,转行到百货公司,日后还要回山外平川老家。那时代,百货公司售货员就是人们仰视的行当。
两年高山的高山光阴,灵济也由生地变熟地了。谭永国与古华产生了命运分化,谭永国入了党,古华虽未入党,但受到了民兵军训、体训。军训在隆兴区周朝山,体育技能训练去了汉中城。
古华本也向灵济公社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的。那一顿午饭,吃在碗里看着锅里,古华与谭永国又无口粮交伙食了。“去,我俩去公社要口粮,”古华说,“总不可能饿着肚皮倒在讲台上嘛!”谭永国不敢去,顾忌交了入党申请书,怕印象不好。
“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古华说。腰缠麻布口袋去了一里外的公社,那形象,活像个二流子。古华已慢慢显示出反抗性。
粮食有了着落,但古华的二流子形象损害了党员形象,党的大门为谭永国敞开,古华被拒之门外。
在那山外之山,古华只知道自己有病,是个民办教师,还有什么人生转机吗?虽然是个教师,思想依然稚嫩,没想到过什么奋斗。
又一年大学招生,谭永国报了名。
一年一度秋风劲,今年的大学可没有去年运气好,明文规定毕业后“社来社去,那来那去”,仍是农民性质。
古华并未报名,人家谭永国是党员,肯定优先,况且自己有病,担心过不了体检关。
放学后,古华出去走走。
走啊走,不知不觉走到一里外的公社,只见勒老师正往公社墙上贴报名佈告。
这山外之山想上大学的人还不少,古华望着布告,心道。
“古老师,你咋不报名?”勒老师问。
他慢悠悠的,玩笑地说:“你那布告纸上名字就写满了,哪有我的位置?”
“添个不就得了?”勒老师说着就转身进屋,拿出毛笔,在缝隙中塞上了古华的名字,原本整齐的版面顿时显得别扭,真个是“名不正”。
未料布告名单中只胜出了仅有的两个高中生谭永国、古华,上交一篇作文作为考试。不久又通知去下楮河峡关区医院体检,古华依然未报希望,但还是跟着谭永国一道去了。
体检结束,古华在医院大门内遇见谭永国。“怎么样?肯定没问题吧!”他招呼性地问谭永国。
“查出我有肺结核。”谭永国惶恐、丧气地说,“你呢?”
“啊,肺结核?我?想不到我竟然正常,那你得好好治哦!会好的。”古华惊疑的安慰谭永国。
希望顿时调了头,是古华命中该有此运程吗?他只要过了体检关,上去肯定一路顺风。因为,儿时的校长张金旭上升为隆兴区文教专干,文教专干旭喜冲上升为远定县文教局长了,这两人与他关系纯洁而特殊。古华无意插柳,却栽活了,这时代人际关系比较单纯,无需“暗流行舟”。
古玉春做了个梦,梦见古华爬山崖,停在崖边上。
树大要发丫,古家已分家,老人与古华为一股炊烟。古发早逝,乡邻都以为其妻蒋氏要离开古家另就新鲜,不料却转房跟了老二古财。
一天中午,蒋氏正用饭勺搅饭,忽地恸泣起来:“都是老背时的……把我害的!”说着甩下饭勺,一头冲进属于她的小天地——歇房屋,门乓地一下,来回荡了两下才停住。
原来,古玉春老人担心古财说不到媳妇,教唆古财上了蒋氏的床,已身怀有孕。谁叫你只图一时的快意呢?这时代打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古财侏矮,读书虽有聪明的根,有着缺乏基本胆识的先天不足,性情与他吹的唢呐调子一样古板,学赤脚医生连针都不敢给人试扎一下。古财上完小学五年级,公社干部见他读书聪明,要保送他去隆兴区上六年级,意在培养干部。
母亲给古财收拾好包袱,催他上路,他就是赖着不走。父母两根树条子轮番抽打,打得古财嗷嗷叫唤,那抽打的情景,小古华看着就忍不住掉眼泪。赶至坡脚土地庙前,古财死活不走了。
古玉春说:“你到底啥子原因不去嘛?”
古财说:“牵妈”。牵妈就是离不开妈。
古玉春丢下树条子,气馁了。“算了,只他妈恁个出息,挖地的命。”
古家老三长寿说读书像坐牢,不去!古华却是奋不顾身也要上学,一根藤上的瓜有大有小,弟兄之间的天性差异何其大。
古财说媳妇总是东不成西不就,蒋氏老是从中作梗,她又不是爱古财,古财显然也没有可爱处,谁知到头来却落在自己身上,活该与古财有今生怨缘。蒋氏闹着要分家,是嫌弃老三古兴两口子不力,自己吃了亏,妯娌间常冷言冷语。古兴虽力量软弱,却有两
个成器的娃。十六年后古兴弱气的家渐显生气,蒋氏却走下坡路,不仅本人失去昔日体力,古发丢下的一子乃哑巴,名春娃,女到正常,名桂枝,但总会出嫁的。蒋氏转房古财,果然提前生下一子,名贱娃,贱娃子未成年又得了精神病,蒋氏家事全仗古兴的两子援手。当初蒋氏嫌弃古兴无能,后来反倒需其子援手,不知蒋氏可否有感人生之道。
“舅舅,稀客!”古华回到三垭山,见到唐宗茹,打招呼。楮河已初通公路,唐宗茹的背架子已被汽车淘汰,闲来古家耍耍。古玉春说:“又不是星期日,你咋回来了?”古华说:“有要紧事。”古玉春心里转了转,也猜不出是何事。
夜晚,几家人坐在老人屋里,古华也只字未提,却听唐宗茹聊开了:“听我猎娃子说,”说着压低了声音,怕隔墙有耳似的,“毛主席夫人跟毛不是一条心,跟四人帮伙起,这个的时候,都逮住关了。”古玉春说:“古来朝朝有奸臣,都一样喔!”二人抽着旱烟,谈论着天下事,儿女们只当听众。
唐宗茹又道:“这个的时候,朱死了后,老百姓都在传说,毛也要掉了,果不其然,又说毛邓毛邓,是一对矛盾,林是一付奸臣相,吹毛吹得肉麻,从古到今,爱舔屁股的人就没安好心,这个的时候,毛那么聪明,未必还不晓得这个道理?还把林定为接班人,下面的一层层顺风倒,还要社员干活前,吃饭前先敬祝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古华接腔道:“当狐狸给你摇尾巴的时候,你应该想想为什么,可能是这个道理。”
唐宗茹道:“你们读书人说的话我不爱听。”
古玉春磕了磕长烟斗,道:“说林急着当主席,暗害毛主席没搞成,毛主席是个太阳星下凡,哪个害得了?”
唐宗茹说:“说林坐飞机往苏联跑,摔死了。”接着又压低声音,很神秘的样儿,“这个的时候,那么巧飞机就出了事,说不定是炮打下来的!”
古玉春道:“不晓得以后国家又是啥政策喔,老百姓有饭吃就行了。”
从来国家的政策决定着当时代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命运。他们那里晓得也不懂得,被文化革命浪潮冲垮的高考闸门将重新修复,以后,中国便渐渐步入改革开放之道。
唐宗茹翌日早回家。
舅舅离开后,古华才对父亲说:“爹,我是回来报喜的,我要上大学了。”
古玉春见古华还要上什么学,道:“你还要上啥大学,我哪有钱……再供你。”
古华早有心理准备,说:“我不要你供,我自己想办法”。停了停,又道,“只是,我也帮不到你了。”
古玉春说:“你的病呢?好了吗?”
古华说:“不响了,只是常常隐痛,偶尔也吃付药,无济于事。”古玉春说:“猎娃子在公社卫生院,你去找他看看嘛。”古华知道猎娃子被推荐上汉中卫校,毕业刚分配上岗。
一九七六年,古华、汤照善、张伦旭三个高中同学踏上了文化革命推荐上大学的末班车。
古华从灵济出发,五个学生拿过古华的行礼,送了五里路。
“转去吧,同学们!”古华停住了脚步,因为要爬稀有人烟的钻天坡了。
同学们依依不舍,全都哭了。古华想不到他平时训教最多的一个学生哭的最厉害,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转……去吧。”古华受感动,眼眶湿了。
“古老师,慢些走!”
“古老师,莫忘了我们!”
“古老师,你这一走,恐怕……”
好不容易惜别。这情景使古华深情、壮怀,直使人向往真善美。人间真情,能净化人的心灵。
事实的确如学生所言,古华这一走成了永别。月岁中,虽然古华不止一次想起过,总觉得欠他们什么,想去了却一下,却再也无暇顾及了。人生聚散离合皆为因果,多只成为偶尔的回味。
古华渐渐离开故土,辗转奔劳在人生旅途上。上学,上学。人类除了性,吃、哭是与生带来的本能外,其他一切还得重新去学习,先人们有许多即成知识、理则要教知后来人。
古华像军人一样背着铺盖卷,上搁小箱子。爬完钻天坡,还要在高山之巅辗转许久,才能到达下山的垭口,山下就是公路了。高山之巅的凉气别有一种风味,古华放下行李喘息片刻,浑身爽快,心中却一片茫然,靠什么去上完大学?这时才感到有些唐突、奋不顾身的意味。亲朋好友无助无靠,离家时,哥嫂连给几角钱盘缠的见识也没有。粮食由国家负担,有助学金,但衣物差旅,学习用品总是自己的吧……
天地从哪来
日月从哪来
人类从哪来
人类来做什么
我们在哪里
要到哪里去
没有回答者
只有提问者
于是四面八方
又是古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