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似不经意地地问道：“你喜欢我么？”
“喜欢。”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相貌还是个性？”
楚三白皱了皱眉，似乎很为难。
“别害羞，直接说，姐有心理准备。”一脸大爷调戏良家小媳妇儿的架势。
“……就喜欢你的这种幽默感。”
“……”
沐青君一掌拍过去，却被对方轻飘飘地躲开了。
“楚三白，有本事你别跑！”
脱下自己的绣花鞋，沐青君抡了三圈儿，使劲丢了出去。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阁楼上的钟声回荡在山谷之间，像万千死去的英魂的哀嚎。广袤无垠的天空被晚霞渲染着，渲染着，乍暖还寒之时，城头一列雁阵，黄花满地望不穿梦境。
婴儿落进她手里时还哭得满脸通红，穿云箭像地狱恶鬼，如影随形，直直地射进婴儿幼弱的身体中，皮肤被刺穿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喷了沐青君一脸。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她没有担心、没有害怕，胸中一片迷茫，仿佛一叶飘荡在大海中心的小船，无涯无岸，不知去往何方、何时靠岸。
另一支箭没入她的右肩，但她毫无感觉，好像全部的情绪和感官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她经常问自己，人在那时候怎么能不哭呢？
抱着小小的、冰凉的尸体逃进无隐洞中，沐青君将婴儿就地安葬，躲在里面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双眼紧闭，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红色。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她没有。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冷漠得多。
一般人在失去唯一的依靠、面对生离死别都是要哭的。
可她，哭不出来。
洞中湿冷，寒气钻入骨髓，花无百日开，再美的花都逃不开凋谢的宿命。
心间一片冷寂。也好，她想，那些曾经灿如春花的流光一声不响地离开她的世界，也顺便带走了黯然荒芜屈辱悲痛的年月。
她一直记得那种折磨的滋味，洞外天花乱坠，洞内愁肠百结。
沐青君一个人抱臂缩在岩石后面，没有白天和黑夜，幻象与思念如岩石里开出的花朵，好像少年锦时初浴爱河般的香味。有人陪伴的那些年，为某人笑的每一回，一个人流的每滴泪，在身边盘旋萦绕，睡在洞里一天又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在过去和现在中间跳跃，筋疲力竭，千疮百孔。
为什么师傅师尊死了，她却要活着？
黑夜与心绪时时交锋，纠缠成一朵有毒的花，开在她心上。
心如一座荒颜的城，刀光剑影、古陌荒阡，锁上那一抹残阳映照下如同轮回重生的不可磨灭的血色浪漫。穹宇吹来柴屋、青松、白石的味道，漫卷白衣少年郎腰间的香兰，飘过苍白的断了层的佛楼古刹，浸凉了大雪涂白夜里的离人的指尖。
她来到一座无比熟悉的城池面前。
这是一座月光铸就的古城。
不同层次的白依次展开，就算只有一种颜色，也能演绎得淋漓尽致。
象牙白、银白、茉莉白、珍珠白、精白、霜白、雪白、月白、素缟、秋白、乳白、米白······
有名称的白、没名称的白都恰当地搭在一起。洁白无瑕，好似天堂。
精白的大门前有两座白玉狮子。
雪灵宫正是当年天仙隐居之地，巍然屹立，高不可攀，山上白雪皑皑，天寒地冻。飘的雪花全带碎冰，冰渣子打到脸上都能砸出道血口子。
冷风凛冽，吹沙飞石。水雾弥漫，寒气森森。钻骨的凉意，无可阻挡。
沐青君穿了一身鸿鹄氅。
大氅展开便似孔雀开屏，整套衣裙以鸿鹄初生细羽捻入天冰蚕丝，间以极细月白银丝，百名女子日夜不息，绣了七年才得一匹。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肌理色泽与真鸿鹄之毛羽一般无二，光彩随时辰变换，熠熠生辉。
叠领广袖大裙摆。裙摆宽有数十幅，以明珰饰之，以四指宽的绝尘雪珮流苏绦束之，以琉璃、颇梨、美玉、砗磲、真珠、玉髓、蜜蜡缀之，后拖一曳地大氅，精美绝伦。流苏髻轻绾，头戴茉莉小簪、白梅银丝镂空珠花、嵌珠兰玉步摇、乳白芙蓉滴月珠子雪莲钗，堆珠砌玉，冰壶秋月，纤尘不染。
城门无人把守，寒风阵阵，如亘古的沧桑席卷而来。遍地银粉，天地浑然一色，寂静得可怕。此刻只有风声、雨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风雪之颠以一双冷如冰雪的眸子淡漠地睨着世人，表情端庄肃穆，恍若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之疆域。
除了城墙门，城中到处是断壁残垣、破门颓墙，洁白的色彩枯败如秋叶。
残星败月、玉栏折裂、石阶倾圮、轩窗破毁、白瓦烂碎、花心飘零、风声凄楚。
如花般破碎的冰晶，一下一下地敲在支离破碎的城墙之上，宛如八百年前的呜咽。
碎瓷乱玉下葬的是森森白骨。
命运的大手无情地摧毁着珠玉、花草、飞禽、走兽，将生命碾成粉齑。
山风呼啸，将雨雪绞成晶亮的冰镜，泛起护城河的圈圈涟漪。清浅的护城河里葬的是晶莹破碎的星光。
疏影横斜，星河浮动。
历史长河呼啸着奔腾而过，落下那些七零八落四分五裂的回忆，似飞鸿踏雪泥，匆匆而过，一去不返。
梧桐雨。泪芭蕉。月离人。夕阳血。夜白露。醉西风。冷关河。霜凄紧。猿哀鸣。飞鸿雁。
一笔一划，辗转成诗，却绘不了离人心上秋。
城中风雪漫天，不知是谁迷了眼。雪花如絮，随风狂舞。
登上雪灵宫最高的城楼，往里走三层，是一间大殿。
大殿前悬了红漆金字匾额，上书：天仙殿。
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入木三分，豪爽大气。
大殿中央是一尊玉石像，虽年岁久远，面目模糊，但也能看清其轮廓。石像前是一只青铜大鼎，盛满风雪。
“师傅、师尊，徒儿不肖，没能照顾好小弟……”
双膝跪地，泪流两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