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旭开始为吃的东西隐隐担忧，一旦食物吃光就得出去买，可是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呢？
房子里有一个电子表，是肖夏留下的，梁旭每天的生活都很有规律，照着表上的时间按时睡眠和吃饭。他每天只吃两顿饭，吃完饭的时候飞石头玩和发呆，或者唱歌和大声读报纸。
大声读报纸是梁旭强迫自己做的，怕时间长了语言能力退化。飞石头是无聊解闷，肖夏留下很多罐装食物，梁旭将空罐头盒摆在远处，不断用石头打。
那天吃过晚饭后，梁旭独自坐在石凳上用小石头打远处的罐头盒，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忽然听到了一个响声从通道里传来。
梁旭因为生活在极静的环境中，耳朵变得异常敏感，虽然那声音很轻，但立即被他捕捉到了。
他闭上嘴巴，停止动作，侧耳倾听，是脚步声，正朝洞底走来。
梁旭吃了一惊，是肖夏吗？是警察吗？还是有陌生人误入了山洞？他抓起石桌上的渔叉，轻轻地贴着石壁朝通道口的方向走，随时准备用渔叉将危险的来者杀死。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开始变得迟疑，似乎充满担心。
梁旭右手抓在渔叉的前部，单手控制它，当短刀使。此时脚步声已经就在身边，与他只有两米距离。他心跳狂乱，手心冒汗。
脚步声的主人终于出现。
梁旭猛冲上去，左手抓住来者的胸口，用力朝后推去，右手抓着渔叉直接逼向他的脸。
来者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朝后跌去，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你是谁？”梁旭大喝一声。
“大哥，是我。”
梁旭听了一愣，忙问：“是康俊吗？”
“是我。”康俊的语气很重，生怕梁旭不相信。
“你怎么来这里了？”梁旭用左手抓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你一个人来的吗？”
“就我自己。”
许久没见到人，忽然见到一个人，梁旭的心情有些激动。
“我来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别人知道吗？”
“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放心吧，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梁旭松了口气，略有放心，拉着他往里面走，让他坐在石凳上。
“说说，是怎么回事？你都知道什么？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梁旭坐在康俊的对面，期待地望着他。
康俊说：“我都是按照你的叮嘱告诉我家里人的，我说还是别报警了，既然我已经回来，就算了，不然那个绑走我的疯子恐怕会来报复的，我以后再出什么事，谁也没法预料，能逃出来就是万幸。他们见我平安回来，确实也就不大关心那个抓走我的人是谁了。”
康俊说：“只是我的父母都认不出我了，我的相貌和说话的声音都发生很大的改变，基本上跟失踪前的我已经不是一个人。”
康俊说：“我回到学校去上学，可大家都当我是个怪物，排斥我，没办法，我只好退学了，每天一个人待在家里。”
康俊说：“后来我想到了你，按照你留给我的电话给你打电话，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可是打不通，就一个人来到你们学校，向那些走出校门的学生打听梁旭。”
康俊说：“我问谁谁都说不知道你在哪儿，说你失踪了，我这才知道你杀了人。我吓了一跳，想详细问问，可他们都懒得理我，后来有个人让我去找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
康俊说：“是的，她的名字叫洛姗。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她，我没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只说我是你好朋友，于是她就给我详细讲了你杀人的事。”
康俊说：“我回到家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你的事，想着想着我忽然想，假如我也杀了人并且逃跑，会去哪儿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山洞，所以我就来了。”
这一次交谈，对于孤独痛苦的梁旭来说，是个天大的惊喜。康俊说他以后一个星期来一次山洞，给他送食物。他是不想牵累康俊的，可自己为了活命，没有办法，只能答应。
但是一个星期后，康俊却并没有在梁旭的热切期待中到来，能吃的东西眼见着已经快完了，康俊要是再不来他恐怕就要饿死在山洞里了，或者他只能出洞自己想办法。
又过了三天，康俊还是没有出现，梁旭绝望了，心想康俊恐怕是不会来了。
这天晚上，梁旭很节省地吃了晚饭，然后开始无聊地飞石头，飞出第三块小石头时，忽然又听见了脚步声。是康俊来了！他兴奋地跳起来，撒开腿往通道口的方向跑。
“梁旭，梁旭，你在里面吗？你在……”却是一个女孩不安的喊声。
是洛姗？梁旭惊讶不已。
“我在里面，你扶着石壁慢慢走，我来接你。”
“真的是你吗？”听到梁旭的声音后，洛姗很是激动。
梁旭想象得到黑暗中洛姗那种心惊胆战的感觉，现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恐惧、紧张的心情登时烟消云散。他来不及多问，快步迎过去，很快抓住了洛姗的胳膊。
洛姗的手像蛇一样立即反过来抓住梁旭的胳膊，抓得死死的，嘴里说：“这里好可怕。”
“里面很漂亮。”
一走出通道，洛姗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打量着四周石壁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石头，惊讶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口气说：
“这里简直就像人间仙境一样。”
“没错，这是奇观。”
在洛姗看石壁看得出神时，梁旭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见她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不久前的那个洛姗，只不过穿了很厚的秋装，可想而知外面应该已是一片萧瑟的深秋了。
“你怎么来了？”他问。
“是康俊告诉我的。”
“康俊？”梁旭惊讶之后点了点头，心想除了康俊恐怕也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康俊被他父母带到北京去看病，没法过来看你，又担心你的食物吃光，实在没办法才告诉了我。”
“康俊一直认为我们俩是情侣，心想虽然让你来帮我有一些风险，但你不来帮我，我会更加危险，权衡之后，他认为还是告诉你好一些，应该是这样吧。”
“没错，就是这样，他让我给你买吃的东西，我想还是找到你后再说吧。”
“这可害了你了。”
“你别这么说，我又不糊涂，你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全都因为我？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我对不起你。”洛姗说着话情难自已，眼睛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你千万别这么想，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谁也逃不过。”
“我不哭了。”洛姗抹了抹脸说，“对了，我一路上都在害怕那只大蟾蜍，那只大蟾蜍现在还在这一带吗？”
“你是从石马村的山谷里走过来的吗？”
“是的啊，是康俊告诉我路线的。”
“那基本上是没危险的，我猜测一直以来那只大蟾蜍都在山后的小湖里，但你每次来也都要加倍小心，如果那只大蟾蜍翻山往瓦河那边爬，是会经过山前这一带的。你只要不去山后就行，也不要从山洞里的那个小洞爬出去，从小洞爬出去是一条通往山后的山洞，当初我和马光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洛姗点了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哽咽着说：“唉，你过着这样的生活。”
梁旭和洛姗围着石桌相向而坐，洛姗又是愧疚又是痛心，看起来非常悲伤。
他们缓慢地交谈着，看起来时间像是失去了端点，他们的姿势和交谈似乎成为永恒。可是对于梁旭来说，他们的交谈是多么的短暂。
洛姗固定每个周末都来看梁旭，给他带食物，给他讲外面发生的事。
后来康俊偶尔也来看他，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甚至会碰到一起，那对梁旭来说便如同过节，是他快乐无比的节日。
梁旭感觉，洛姗越来越漂亮，而康俊越来越衰弱。
很快，寒冬来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洞中反而比想象中要暖和许多，再加上可以生火又可以利用发电机使用电器设备，洞中的冬天倒并不难熬。
冬天唯一的不好便是寂寞。
梁旭不让康俊和洛姗再来，在白雪皑皑、寒风刺骨的山林里行走超过四五个小时的路，那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可康俊和洛姗坚持要来。
梁旭只好以冬天大雪满山会留下脚印和引起怀疑为由阻止他们。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他们俩冬天时没有来。
洞外寒风呼啸，梁旭却浑然不觉，每天烤着火盆，不断飞小石头打远处的罐头盒，落寞地想象着洛姗和康俊的生活，尤其是洛姗。他觉得，通过长时间的接触，自己就像是爱上了她。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梁旭站在洞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想他们总算是要来了。
洛姗大二了，依然每次来这里都跟梁旭讲她在学校的生活，因为他们两个是同一个学校的，有共同的生活经验，所以这是再好不过的话题。
有时洛姗也会讲班里的哪个男生搞笑，哪个男生又帅又善良。当她讲到有男生主动接近她时，梁旭经常会一边敷衍地跟她笑，一边偷偷地吃醋，顺便说几句那个男生的坏话，生怕她为他动心。
康俊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总是生病，医生说他免疫力太低。
是囚禁在山洞里的三年时光毁了康俊，梁旭悲哀地想。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梁旭已经在山洞里住了三年。
三年后的梁旭与刚躲进山洞时已经截然不同。洛姗用卷尺给他测量身高，他的身高竟然已经达到了两米零三。照着镜子，看着自己以前的照片，梁旭不禁一阵阵发愣，心想镜子中的人是谁啊？眉骨突起，眼窝变深，眼睛变细，下巴变大，与照片中的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人。
梁旭明显是变丑了，加上这样巨大的身体，他不能不感到自己像个怪物。站在洛姗面前，再也不敢与她对视，自惭形秽之感益发严重，心里的痛苦也是无以复加。
梁旭深爱着洛姗，可这样的自己让他心如刀绞。想着如今越来越楚楚动人的洛姗，他每天坐在山洞里不住地唉声叹气，坐在地上，魔怔似的不断扔石头。现在他的眼睛看也不看前方的罐头盒，随便一甩手，那手中的石头必然能击中罐头盒，发出“当”的一声，飞石头的水平已经达到百发百中、弹无虚发的地步。
梁旭经常感到头晕耳鸣，身体很是虚弱，他想这大概与辐射有关，可能这辐射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他觉得他应该每天都出去爬山锻炼了，不然身体就毁了。
康俊已经很久没来了，后期的康俊一直是病歪歪的，每来一次这里便像经过了一次长征，梁旭实在是不忍心让他来了。
“以后就是想来恐怕也来不了啦，我知道我是快死的人了。”成熟不少的康俊脸色苍白地坐在山洞里，对梁旭说，“我的身体像个千疮百孔的树，一点儿风雨就能把我彻底摧毁。你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山洞吧，这辐射就像癌症一样可怕。”
康俊好久没有再来过，梁旭想他一定是虚弱得下不了床了。梁旭让洛姗去探望康俊，她回来后却对他说，康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康俊死了？”
洛姗伤感地点头。
“我恐怕也活不了几年了。”梁旭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叹口气说。
洛姗搂着梁旭的肩膀，眼泪无声地滑落。
“你必须离开这个山洞。”洛姗抹掉眼泪说，说得斩钉截铁。
“我是个杀人逃犯，能去哪儿呢？”
“反正你和以前的你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声音也不一样了，没人能够认出你来。”
“我出去了之后干什么呢？”
“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想见我妈。”
洛姗见梁旭说到母亲，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梁旭很是惊诧，不知道洛姗为何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你妈，她也……也不在了。”
“啊？”梁旭大惊，“她怎么了？”
“她生了一场急病，送医院没抢救过来，是去年的事，我当时没敢告诉你。”
梁旭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二]
梁旭最近经常会思考亲情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或者什么感觉，他想到母亲会感到无比悲伤和凄凉，他想知道母亲为了他会感到多么心痛，由此他试着去想象万雅楠，想那个失去了儿子的每天伫立在万鬼河河畔的母亲到底感受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悲伤，她每次站在死寂的河边，都会想些什么，她想的，一定就是自己母亲每天想的。
于是，梁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想去看看万雅楠会不会依然每天出现在河边。
梁旭是在一天清晨翻山来到万鬼河河边的，他坐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望着河对岸谷库村的野树林和远处的村庄、蛇骨山、庄稼与田野。
太阳还没出来，河岸的景象看起来像隔着一层玻璃。鸟儿叫得早，寂静空旷的氛围里，静静的万鬼河显得更加深沉神秘。
梁旭一直坐到太阳彻底把河岸照亮，也没有看见万雅楠，他起身离开，开始翻山，就像散步一样，速度很慢，想着心事。当他终于爬到山顶时，太阳的热量已经使他汗流浃背。风吹得他皮肤冰凉，他转回头，随便一瞥，看见正有人划着宋德的那条小破船往对岸来。
“不好，有人发现我了。”梁旭立即意识到这一点，他赶忙往山后走去。
一定是有谷库村的人注意到河对岸的那个巨大的身躯，他们想，会是谁那么高大？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平时从无人去的对面山？他们当然好奇，于是划船而来。
梁旭站在山后坡，忽然意识到，万不能把追来的人引到自己的藏身处，暂时不能回山洞，他短暂地想了想，然后钻进了一片松树林，躲在一片高的榛子秧后面。
足有半个小时，才有两个男青年翻过山顶来到后山坡。
“哪儿去了？”其中一个男青年问。
“看不见。”另一个男青年正四处张望。
“我们俩不是见鬼了吧？”
“不能啊，大白天的，看得那么清楚。”
“可正常人哪有那么高大啊？”
“野人？”
“野人也不能穿衣服啊？看起来好像穿得挺整洁时尚。”
梁旭听出来第一个说话的青年应该是袁筝。虽然他已经由少年长成青年，但声音与五官都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
梁旭卸掉防备，忽然站起身，刚想喊袁筝，但又立即闭住嘴巴，心想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是假装不认识他吧。
那两个青年看见梁旭忽然站起来，都吓了一大跳。
“你是谁？”袁筝惊慌地问。
“你们是谁？”梁旭声音低沉地说。
“我们是……是谷库村的。”袁筝说。
“我是石马村那边过来的，我来到这片山里转转，看山里有没有一种药材。”
“药材？”袁筝和那个青年面面相觑，“这样啊，我还奇怪呢，心想谁会到这边的山里，这边从来没有人来的。”
“是吗？怎么回事？我是外地来的，做药材生意，听人说这边的山里有我想找的那种药材，就过来看看。”
“万鬼河……”袁筝讲起来。
三个人的交谈气氛渐渐变得很好，他们坐在山坡上的树荫里，聊起了天。
与袁筝同来的青年叫吴帆，是袁筝的大学同学，由于对万鬼河的传说非常感兴趣，就让袁筝带他来看看这条河。这天早上，他们俩来到河边，忽然看见对岸有个高大的人的背影，正慢悠悠地往山上走，由于好奇，他们俩就划着船追了过来。
梁旭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叫杨丘，是他以前高中同学的名字，袁筝对他的身份没有丝毫怀疑，一点儿都没察觉到眼前的人是梁旭。这也让梁旭有了更加认真的思考，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放心地走出山洞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我准备钓那只大蟾蜍。”吴帆对袁筝说，“像你说的，用你们村马光以前用的那个方法，我要是不亲眼看到这只大蟾蜍，这辈子都是个遗憾。”
“千万不要。”袁筝说，“马光就是这么失踪的。”
“当时发生了什么？”梁旭假装一无所知地问。
袁筝就把马光失踪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与梁旭当时对马光父母说的一样，他说：“那年马光和一个叫梁旭的人沿着瓦河追踪大蟾蜍，一直追到夜里，然后遭遇了大蟾蜍的攻击，他们两个人跑进黑夜的树林，跑散了。梁旭后来没能找到马光，他说并没有亲眼看见马光出事，所以也未必是丢命，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
“分明就是被大蟾蜍吃了。”吴帆说。
袁筝点了点头。
“杨哥，你明天还来找那种药材吗？”在他们要分别的时候，袁筝问梁旭。
“来啊，应该会来。”梁旭说。
“有空到谷库村找我们吧。”吴帆说，“看我们怎么钓大蟾蜍的。”
“难道你真要钓？”梁旭和袁筝一起惊讶地看吴帆。
“钓定了。”吴帆的脸上带着憧憬的笑意。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