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老师正在讲这节课的主要内容，梁旭却走了神，他想到了洛姗，多亏那个视频里没有把她拍进去，不然洛姗恐怕在这个学校里要有麻烦了。
下课后，梁旭飞快地走出教学楼。
笔直的路上落满死去的树叶，秋日的阳光照着那些背着包走在树下的女生，未受污染的长发扎成毫无修饰的马尾，在薄外套上轻轻摆动。
梁旭骑到护城河公园，一个人坐在傍晚的河边看着狭窄的河水发呆。
有个老头坐在河边的马扎上钓鱼。
“这河里有鱼吗？”梁旭发了会儿呆后问。
“大鱼没有，都是小鱼，谁也不是奔着鱼来的，只是岁数大了，在家闲着没事出来解闷的，真想钓鱼的哪有来这里钓的。”
“那应该去哪儿？”梁旭随口问道，他虽然平时并不怎么钓鱼，但因为童年时受到父亲的影响，对钓鱼很感兴趣。
“当然是瓦河附近的水域了。”
瓦河？很多关于瓦河的记忆纷纷涌现在梁旭脑海，有最近在谷库村发生过的与瓦河有关系的大蟾蜍吃人事件，还有童年时梁志辉带他去香村的瓦河边吃青蛙的往事片段。
“我去香村的瓦河边钓过，但一条都没钓到。”老头的另一边，有一个少年忽然说。
“现在的香村恐怕不适合钓鱼了。”梁旭唏嘘地说，“香村离铜城太近，所以被开发得很严重，河流都被一段一段地承包出去了，淘沙的，抽粉的，搞养殖的，河流破破烂烂的已经不像河流了。”
“可我知道去哪里能钓到。”少年说，“瓦河公园。”
梁旭略微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嗯，那里应该可以，尤其现在，夏天时下水游泳的人多，也不好钓，这时候去正好，秋天水凉，天不热，水还安静。”
“可惜我妈不让我去那里钓，怕我落水。”少年不无惋惜地说，“不然我才不在这里钓呢，这里有什么意思，瓦河公园才带劲。”
梁旭忽然想到钓鱼，与其每天在家里待得那样无聊，何不每天独自去河边垂钓呢？是啊，垂钓对他这种渴望外面却又恐惧外面的人来说，是多好的选择啊！于是他当即决定明天去瓦河公园钓鱼。
“你年纪小，瓦河公园的河很宽，是真正的瓦河，水又深，掉到河里非常危险，尤其对不会游泳的人而言。”梁旭对少年说，“我明天去钓钓看，看能不能钓到。”
“钓到了让我看看。”少年期待地说。
“没问题。”
“你为什么戴口罩啊？”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梁旭。
梁旭立即偏过脸，丢下一句“鼻子容易过敏”后，赶忙推着车子离开了。
[七]
瓦河公园平时就没什么来游玩的人，因为这里远离市区，现在又赶上周末，公园里自然人影寥寥。
梁旭是骑自行车来到公园里钓鱼的，坐在河边，放眼看向大河对岸，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就像不断飞涨的房价。
北风从城市的方向吹来，吹过宽阔的河面，携带秋天的冷漠与河水湿漉漉的腥味儿。水面上漾着一波又一波的花纹，鱼漂在不断晃动。梁旭深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这感觉真舒服，很清爽。
城市上空的天很蓝，梁旭身旁那对坐在一起静静看他垂钓的年轻情侣不时亲昵地咬耳朵说话，他们的牛仔裤也很蓝。
梁旭几乎不想在意是否有鱼咬钩了，整个人仿佛睡在了这份舒适的安静里。
这种安静气氛却很快被打破。
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小汽车里，走出来两个梁旭再熟悉不过的人，一个是洛姗，一个是方原。梁旭感到头疼欲裂，他们简直阴魂不散，简直不让他松上一口气。
“找你可不容易啊。”方原边走近梁旭，边用一种胜利者奚落失败者的语气说。
梁旭充耳不闻。
“他妈的是天意，到处找你找不到，最后竟然从一个在护城河公园里钓鱼的小孩那儿打听到了你的去处。”
梁旭歪着脑袋打量方原和抱着胳膊站在方原身后的洛姗，说：“找我干什么？”
“本来不想找你，但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方原突然举起拳头冲向梁旭。
梁旭看见他的拳头上有很多蟾蜍皮一样的疙瘩。
“看到那些疙瘩了吗？密密麻麻的恶心人的疙瘩，跟你脸上的一样，还没明白吗？我他妈被你给传染了，这到底是什么病？”
“不知道。”梁旭冷冷回答。
“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方原怒气冲天地朝梁旭嚷：“你说什么怎么办？我的手！”
“不知道。”
“洛姗说这疙瘩治不好，没法治的，而且还会慢慢朝旁边蔓延，渐渐会全身都是疙瘩。”
“是这样吧。”梁旭点头。
“那他妈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的话不就治好了吗。”
“少装傻，你给我手弄成这样，想就这么算了？”
“那你想怎么办？”梁旭平静地问，“是你主动打我的。”
“少放屁，很简单，赔钱。”
“我没钱。”
“我管你有没有钱，记住了，给你一个礼拜时间，先赔我五千，我是用来看病的，要是不够还得找你要，听清楚没有？五千，一个礼拜之后我拿不到钱就他妈废了你。”
方原那张狰狞的被酒精烧得发紫的脸很恐怖，他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让梁旭感到一阵恶心。
梁旭什么也没说。
“咱们走。”方原冲洛姗招了一下手。
洛姗扭过头看梁旭，眼睛里面是一种含义不明的光芒，反正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解恨的喜悦，更像是同情或者怜悯、惭愧或者内疚，反正梁旭也摸不准。
梁旭看着洛姗上车离开，看着汽车驶出公园，驶上大桥，然后看着汽车突然从桥中间画着抛物线飞下来。汽车落水的过程在梁旭看来十分缓慢，就像是成龙的老电影里那些对危险动作的慢镜头回放。
汽车刚入水的瞬间，梁旭已经甩掉了鞋子和衣服，跳进冰凉的河水，奋力游向那巨大的水花。
当梁旭终于游到汽车入水的地点后，看见方原突然从水里蹿了出来，甩着脑袋，拼命扑腾自己的两条鸡翅膀一样的胳膊。
梁旭没打算管方原，他深吸一口气，钻到了河水里。河水不是太深，也就四五米的深度，而且水很清澈，他一眼就看见那辆黑色的小汽车歪着身体沉在河底。
有一串串的气泡急剧从车的各个部位冲出来，升上去。
梁旭游过去，看见洛姗正像个跳舞跳到高潮的舞蹈演员，疯狂地在车里扭着身体。车窗是开着的，另一边的车门也是开着的，如果洛姗能有哪怕一点儿的冷静，就会轻易逃走。不过对于一个不会游泳又突然遭到这种事故的人来说，这样的表现实在也属正常现象。即使会游泳的人，在呛了一口水后，也会头脑发蒙丧失掉所有的游泳本领。
梁旭拉开车门，把手伸过去的一瞬间，洛姗那两只到处乱抓的手忽然抓着了他的手，并疯了似的死死抓住，几乎要把梁旭拽进车内。
整个救人过程就像一个魁梧的人与一个瘦弱但是狂暴凶狠的歹徒搏斗，梁旭也搞不清楚他是怎样把她拽出水面的，完全理不清记忆，只记得混乱，像战场上拼命杀敌一样混乱。
洛姗终于呼吸到了空气，不过她依然在紧闭双眼疯狂地扑腾着。
梁旭几乎消耗掉了所有的精力和能量，剧烈的运动和冰冷的河水像巨大的黑洞般吸收着他身体里的热量。
方原已经快游上了岸，他会游泳。
那个一直和女朋友坐在梁旭身后看钓鱼的男青年正光着膀子朝梁旭游来，已经有了绝望念头的梁旭终于看到了希望。
梁旭和青年一起把洛姗拖上岸，然后三个人都一摊烂泥似的躺在了地上，只剩下大幅度地起伏自己的胸脯。
洛姗呛了几口水，但没有昏迷，所以无须进行急救。她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从河面上吹来的秋风撞在她被湿透的衣服所紧紧裹住的年轻的身体上。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污浊的水成股地从她的头发上流了下来。
在洛姗倾斜模糊的视线里，远处的天是陈旧的淡绿色，像一面久经岁月、被风雨剥蚀得斑班驳驳的绿墙。
五分钟后，她心有余悸地抽噎起来。
不远处的方原坐了起来，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八]
周一那天中午，梁旭从学校上课回来，骑车到护城河公园门口时，洛姗忽然从公园里面冲出来，并一把抓住了他的车把。他捏住车闸，身体在惯性作用下猛地朝前一倾。
“一直在这里等你来着。”洛姗说。
当时秋风正劲，都吹出了呼呼的声响，公园里一派凋敝苍凉的景象，落叶四散焦急奔走，风里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睛。
“哦，有事吗？”梁旭说话有气无力的。
“能谈谈吗？”洛姗说，“早想找你谈，可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不上你。”
“谈什么？”
“谈该谈的。”
梁旭见洛姗这次与他说话时神态与往日有很大不同，心里有种异样感觉。
“好吧，去哪儿？”
“一起吃个饭吧，正好中午，都没吃饭呢。”
梁旭想了想，见这附近有一家快餐店，便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快餐店里人满为患，他们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面对面地坐着。
梁旭摘掉口罩后，不敢抬头，怕吓到洛姗，也怕被旁边的客人看见，后来干脆又戴上了口罩，表示自己不吃了，让洛姗吃。
洛姗并没有说话，沉默地吃着东西，吃到一半方才开口。
“谢谢你救我。”
梁旭看向洛姗的眼睛，那是一双一尘不染的眼睛，那仿佛不是洛姗，是纯洁腼腆的另一个女孩。
“没什么。”梁旭轻描淡写地说，“即使我不去救你，别人也会去救你。”
“如今这年头，那可未必。”
“那你也不必感激我，你没死是你的命。”
“说真的，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
“是吗？”
“是的，我本来觉得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现在呢？”
“我想通了，我爸的死跟你无关。”
梁旭将信将疑地看着洛姗，不知她是否真的这样认为。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洛姗说。
“你知道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吗？”
“怎么看的？”
“我觉得那些死去的恩怨情仇都不重要，其实看透了，我们所在的现实，无非只是两个失去了父亲的可怜孩子。我们这样可怜，不该再互相伤害，而应该珍惜生活，爱惜自己，仇恨只会把我们毁灭。”
“你说得没错，那些死去的恩怨情仇都不重要，我们只是两个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孩子。”洛姗如释重负一般呼出一口气。
梁旭感到无比欣慰，他连日来阴郁苦闷的内心，突然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呀。”洛姗说。
“你和方原在一起，是为借助他对付我吗？”
洛姗羞愧地点了点头，鄙夷地说：“我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他。”
“可是他那种人。”梁旭担忧地说，“你能轻易甩开他吗？”
“被你说着了，他缠着我不放，让我很苦恼，不过我的心意已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我拉下水的。”洛姗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下午还有课，打算回去上课，来找你只是为了跟你说这些话，现在已经说完了，我们彼此的心结也打开了，我先走了。”
梁旭点一下头，忽然问道：“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洛叔到底和我爸有什么恩怨？”
洛姗的身体站起一半，听了这话瞬间僵硬住。她看着梁旭口罩上方的眼睛，与他对视，然后惨然一笑，身体沉重地坐回到椅子里，叹口气说：
“其实我前几天想过要主动告诉你的，但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先告诉我，我爸是不是真的被洛叔……”梁旭没有说完，因为那后半句太可怕，但他想她是应该能够理解他这半截话的意思的。
洛姗异常艰难地点了点头，不敢看梁旭的眼睛。
梁旭感到他的心瞬间变得坚冷如冰，接着他感到了恐惧，让他毛骨悚然的恐惧。
“为什么？”梁旭问得艰难。
“因为我。”
“因为你？”梁旭吓了一跳。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清楚，真的，很困难，你知道你爸和我们家的关系吗？”
梁旭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
洛姗说：“以前的事，我也是听说的。我爷爷很早就离开我奶奶，所以我爸爸和姑姑是由奶奶抚养成人的。奶奶在她哥哥的帮助下在辟杨县城开了一家小饭店，她经营饭店，独自操持着这个家。”
洛姗说：“那时饭店刚开始营业，缺一个干杂活的服务员，你爸问我奶奶他能不能留下来。我奶奶跟他聊了几句，觉得人还不错，就答应留下他。那一年我爸十五岁，我姑姑十三岁，而你爸十八岁。你爸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和我们家人相处融洽，时间长了大家就有了一家人的感觉。”
洛姗说：“你爸长到二十二岁后，觉得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在小饭馆里当个买菜洗碗的小工，所以他离开了我们家，独自去大城市闯荡了。
你爸爸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觉得要想闯出一片天地就必须得去大城市。
你爸离开后，慢慢的，大家的联系也就少了。”
洛姗说：“你爸跟我爸就像亲兄弟一样，而我姑姑那时对你爸产生了感情。这件事被我奶奶知道了，她坚决反对。”
梁旭想果然是这样，当初的猜测没错，他感慨地说：“是啊，我爸那么个独自流浪且一无所长的穷小子，你奶奶要是同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那可就奇怪了。”
梁旭又想，不知道洛永一家是否知道我爸其实是个逃犯。
洛姗说：“我奶奶年轻时很强势，她不同意，别人谁都没办法。我姑姑当时因为我奶奶的不同意，反而更加喜欢你爸。人往往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近在眼前的东西，越是拼命想得到。”
洛姗说：“我们的家庭出现矛盾，在这个时候，你爸选择了离开。
姑姑虽然埋怨过奶奶，但时间长了，一切也就都又重新恢复平静了。”
梁旭大为迷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洛叔干吗要对我爸下毒手？”
“就是我前面说的，因为我，若干年后的我。”
“与你也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