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珍迷迷蒙蒙醒来的时候,耳边就听见一阵朦胧而亢奋的声音,嚷嚷着:“醒过来了,她醒过来了,快喊医生去。”
晕乎乎地抬起眼皮,黄黯的小灯下,是四面摇摇晃晃的白粉墙,几个飘忽的人影进进出出的,恍惚如梦境一般。
“惠珍,惠珍。”一张瘦削的面孔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裹在遥遥的赤金灯光里,脸颊上几缕淡橙的阴影,是沈志贤。
无力的手臂让沈志贤握住了,又是他焦急的声音道:“感觉好些了吗?”
“志贤?”她真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了,顺着志贤的臂膀而上,轻轻地抚摸志贤的脸庞。
微热的体温,原来是真的。
“我,我怎么在这?”意识逐渐恢复过来,惠珍木然地四下探望,一溜米白色的屏风后边,几个白衣护士匆匆地自病房门外穿过。
“你别动。”沈志贤安抚她道,“你在病房里昏迷了将近一天,你都忘了吗?昨天夜里,”他又顿住了,似乎不想说出口,缓了缓语气道,“你和唐先生订婚,忽然在房里昏倒了。”
“昨天?”她的后脑窜起股火炙般的痛楚,吃力地想起昨夜海棠在她的房里,她们听见的凄厉笑声。
“怎么了?”沈志贤注意到她的脸色越发地苍白起来,似乎被一幅恐怖的景象魇住了。
“是海棠。”惠珍用力地将额头埋在他的臂膀里,默然了半晌,颤声道:“我那时在廊道里,就听见海棠在屋里喊着我的名字。接着玻璃碎响,房门打开了。”
她忽然不说话了,木然的眼神一下飘了很远,像在极力地压抑着某种恐慌的情绪,可揪着志贤袖子的手指还是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海棠怎么了?”
屋内的空气霎那凝冻了,清楚地看见一团白气,自惠珍的喉间艰难地呼出来。
“是个怪物。”她的脸蓦地僵住,两排惨白的牙齿嗒嗒地上下打颤,断断续续道:“我见到了你说的那个怪物,它把海棠咬走了。”
海棠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耳边朦胧听见一阵模糊浑浊的声音,“醒过来了?你醒过来了?”
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头顶黯红的光影下,周围的青灰墙颤颤忽忽的,几道灰扑扑的人影也随着天旋地转,恍惚如梦境一般。
“海棠,海棠。”面前一副消瘦的脸孔,一点点地真切起来,映在高高的泥金光晕里,面颊上几道橘红的暗影,是沈志贤。
手臂没了知觉,但还是被沈志贤握住了,又是他焦躁的声音道:“感觉好些了吗?”
“志贤?”她真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了,顺着志贤的臂膀而上,轻轻地兜住志贤的脖颈。
“你别动。”沈志贤安抚她道,“要我帮你些什么?”
“水,”海棠浑身软绵绵的,像置身轻飘飘的云雾中,“我想喝水。”
滴答,滴答,冰凉的水珠一点一点地落到脸上,沿着鼻尖流到干涩的唇边。“水,水。”她试着舔了舔嘴唇,那水的寒意,滑过喉管直透心肺。
浑身猛地一个寒颤,海棠瞬间清醒过来。
“志贤!志贤!”
那昏黄的梦境轰然一声,塌作滔滔白浪,自眼前澎湃地消退了。
身下一所暗黝黝的青灰岩洞,峥嵘的岩石上裂开几口洞眼,泊泊地冒淌出水滴。
脑袋仍是晕眩着,她强撑着直起身子,阴冷的石洞里满是铁青色的斑驳碎影,石壁的一角点了盏油灯,渺渺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现,隐约可以见到塌陷的青石板地,几根断裂倾倒的灰泥石柱下,凌乱地堆砌了几扇惨红的雕花槛窗。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何自己会在一间封闭石洞里?
飕飕的冷风吹着火光跳跃了起来,乱闪着照出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雕花槛窗后面。
她的胸口怦怦跳动着,手脚一阵发麻。
沉晦的红火里赫然显出一张张阴蓝色或暗绿色的人脸,带着惊惧恶煞的表情。
那是几座古朴诡异的人像,头戴宝塔金冠,身披褪色的泥金衣褶,八只手臂森森地舒展开来。另一尊龟裂的雕像生了三只眼,怒目圆睁,一手握三股叉,一手捧着婴孩。寂静中,似乎即刻便要自槛窗后出来。
这儿俨然是座破败不堪的庙宇。海棠试着从泥泞的地面站起来,背部麻麻地泛起皮肤撕裂开的疼痛。骤然间,石洞的深处响起一声混浊模糊的呻吟声,低沉阴森,弥散在死气沉沉的黑暗里,像是其中一座诡怖的人像发出的。
电激般的颤栗自她全身泛散开来,顺着声音的方向缓缓地抬起头,额角不禁渗出几滴冷汗。
一座石像的脚下佝偻着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四肢吃力地跪在地上,发出似人非人的哀鸣,正颤悠悠地朝她爬来。
“救,救命。”泥地里拖拉出一道长长的坑迹,那人身上衣衫褴褛,披散的发间满是斑斑血迹,露出一张乌紫色的狰狞面孔,抽搐地向她呜咽道,“救救我,快救救我。”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海棠倒吸了口凉气。
“我,我是梁复,我是被四喜那贱货害的。”那地上的人口齿含糊地答了一半,脸一下沉了下来,深凹的眼窝端详了海棠半晌,忽然似哭似笑地嚷道,“我懂了,我懂了,你也是被四喜那贱人害到这来的!”
“四喜?”
“就是惠珍,惠珍就是四喜。”梁复泥污的脸上裂开几道深深的皱纹,口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宰了惠珍,于是四喜就变作了惠珍,后来惠珍又想弄死我,就把我扔到这妖怪的老巢里。”
“你说什么?”这人一定是疯了,口中胡言乱语的,四喜,惠珍,妖怪的老巢,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海棠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顿时脚底一滑,整个身子扎在泥地里,后脑勺混沌沌的又是一阵刺痛。
鼻子里冲进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她定睛一瞧,身上骤然起了层鸡皮疙瘩,胃里一阵阵地抽动,险些吐了起来。
她身后的一洼黄泥地里,淤积的污水中斜泡着几具森森白骨,变形的骨架里爬满了蛆虫,翻腾出浓郁的恶臭,其中一两具更像是人的尸骸,盖着破碎黑霉的布条,干裂的面孔因为恐惧极端扭曲着,嘴巴黑洞洞地张着,隐隐现出几颗污黄的牙。
那骸骨的头部倏地抽晃了几下,嘴唇上下嗡动中,一根毛茸茸的舌头伸了出来。
是只灰皮老鼠,吱吱叫着又钻进了发霉的衣服里。
海棠的手触电般地弹了起来,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别喊,别喊。”梁复神色焦躁地朝她低吼道,“再喊大点声,那妖怪怕要醒来了。”
妖怪?一股莫名的不安,牢牢地压迫着她砰砰乱跳的心口。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石洞的左侧塌裂出一道幽深的裂缝。右边则是间更加狭窄阴霾的石室,地上隐隐摆着块厚木盘子,里头粘粘糊糊地堆了一团饭泥。
那梁复盘着身体,缓缓地爬过海棠脚边,他的两条腿似乎都断了,如两道扯烂的碎布条,毫无生气地在地上拖曳着,一点一点挪到了那块厚木盘子前面。
他的手指插向木板子里那团灰乎乎的饭泥,掏摸了一阵,抹进自己的嘴里,咀嚼着道:“我当初是从一口井下面爬到这来的,好歹这里有口饭吃,饿不死。”
“你就吃这些?”
梁复一听,嘿嘿笑了起来道:“傻姑娘,你以为这团烂泥样的玩意是给我们吃的?我们到了这,是出不去了。你没见那堆白骨吗?凡是进到这里的,管它是人是兽,哪一个能活着出去?”
暗寂中,又是一声低低的吼叫声,自石像身后遥遥地发了出来,有着一种碎砾簌簌刮落的声音。在那片幽暗深邃的岩洞里,似乎什么东西隐藏在半颓的人像背后,悄悄地爬动着。
她心里一颤,浑身猛地绷住了,恐惧伴随着股酸辣的味道涌到了她的喉间。
洞中的空气流动快了,阴潮荒凉的风扑面刮来。
哗啦啦一声响,一个硕大的黑影从乱石堆里钻了出来,是一块蠕动的肉团,周身裸露出青黄色的溃烂皮肤,拖着两条惨白的长腿,撑开厚壮的前肢,啪喀啪喀地踩爬在泥地里。它的上半身隐约是人的轮廓,腹部却隆出一块泥黄色肉包,仿佛人的半截脊梁骨,上面骨棱棱地长出发育畸形的四肢,如皱黄的枯藤盘错在一起,一根根趾头俱全。
海棠禁不住哆嗦起来,从头到脚像冻在冰窖子里,心里却是空空洞洞的,被恐惧挤压得什么感觉都没了,唯一残存的一点意识,是想起那时在惠珍房里,从阳台玻璃后跳窜而出袭击她的,正是眼前这恐怖的怪物。
仿佛是两具人肉被融化后,又粘合在了一起,捏成一团四手四脚的肉泥。顶上覆着层蓬乱乌黑的毛发,像人的脑袋,但又大了一倍,脑后赫然肿凸着几块紫红的肉囊,在厚厚的毛发遮掩下,看不清面孔。从这个怪物的喉咙深处发出沉沉的咆哮声,远远瞧着,像一只人肉蜘蛛,正朝着匍匐的梁复迟缓爬去。
那梁复仍在自顾吞咽着饭泥,什么动静都没察觉,口中哑着嗓子还道:“得亏我机灵,懂得与那怪物周旋,不然,早就同这洞中的白骨一个下场了。”
“是洞里那留声机,只要我一开那机子,怪物就……”梁复说话间抬起头,见着海棠一脸惊惧而空茫的表情,怪笑道,“怎么了?”
这时候,他才清楚地听见,脑袋后边一阵刺耳起伏的喘气声,带着臭烂的气味,热潮潮地吹在他的后脖颈上。
晕旋的恐惧笼上心头,梁复的心跳霎那停滞了,胃部急速地抽搐着。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于是猛地一转身。
太迟了。
瞬间模糊的一瞥时,那一人多高的人肉蛛已重重地扑上了他的胸膛。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的下腹被咬开了,梁复可以见到一滩深红的血渍自他的衣面上泊泊荡漾开来。
那肉泥怪物在啃食他。
腹部火烧火燎般剧烈地抽痛着,怪物的一根手臂粗暴地捅进腹腔的伤口里,像根木桩子捅进来,突突地胡乱搅动着,红嫩的肉翻了出来。
体内的五脏六腑都随之热辣辣的翻搅了起来,一股酸热的液体涌进了他的鼻腔,大概是血。
这地狱般血腥的景象刺激得海棠失去了最后一丝神智。她蜷缩着身子,斜靠在岩洞的一角,紧紧地揉搓着自己的脑袋,尖叫了起来。发了疯的尖叫声与梁复撕裂般的惨叫融会到了一起,成了片锐利而嘈杂的声浪,颤悠悠地回荡在整个窒息的空间里。
梁复用尽吃奶的力气,伸手抓住怪物蓬乱的毛发,想跃起身来,将它甩出去。
人肉蛛的胸膛发出声嘶力竭的巨大咆哮,很快将他推了回来,庞大的身躯沉沉地摁住他的上肢,翻滚争扎中,他背部溃烂的疮疤也跟着血淋淋地撕裂而开,骨头疼得都快断了。
又一块粘粘的血肉被撕咬了下来。鲜血喷涌了出来,如泉水般源源流淌了一地。
他腹部的激烈疼痛渐渐麻木了,躯体仿佛被掏得空荡荡的,没有了知觉,一种昏眩的倦意袭了上来。
无力而虚飘的错觉。他的神智也随着模糊了。
眼前的一切如迷雾般地遥远了起来。梦境般的远方,他能看到一条一条破布般的污腻带子,渗透着混浊的血水,从他的身体里长长地垂掉出来。
应该是他的大小肠子,他朦朦胧胧地想着。
耳边又隐约传来凄厉的笑声,是女人的笑声,阴阴惨惨地夹杂在尖叫声与嘶吼声中。
但很快,他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暗了下来。
医院的走廊夜间节电,四下暗洞洞的,只有值班护士的格子间里亮着盏雪青色的小灯。隐隐能听见两侧病房中病人咳嗽翻身的响动,倒住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是前两天,为了响应上海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城里的救国团体和学生代表在省政府门口组织爱国游行,有几个学生冲在前头,被军警的木棍打伤了,住进了医院疗养。公用厕所里冷水龙头轰隆隆地响着,在这片安静中显得异常激怆澎湃。
惠珍大病初愈,脚都还不怎么能站稳,裹了件羊毛外套,颠颠地被沈志贤搀扶下了楼梯。还未走到大门口,就被值班间里的一位白褂小护士拦住道:“你们怎么下来了,唐医生有吩咐,让惠珍小姐好生休养,切忌胡乱走动。”
沈志贤费尽唇舌地解释了半天,可那护士坚持除非唐医生同意,否则她是不能让病人在夜间随意外出的,特别是医生指定看护的病人。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拨了通电话到唐医生的办公室。
电话通了,都已是夜里这个时候了,唐子正还没有走,想来是担心着惠珍的病情,才特意在医院留了下来。空荡荡的走道里响起急促的步子声,唐医生一边快步走来,一边抽出洋火给自己点了支烟。
“惠珍,你才醒来,这是又要上哪儿?”他愕然地望着她,眼角同时也瞥到了惠珍的半边肩膀,正偎在沈志贤的怀中。
惠珍也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不快,尴尬地自沈志贤怀里微移开身来,还没待她开口,一旁的沈志贤已经道:“唐医生,这件事非常的紧急,关系到我们一位朋友的安危。”
“再怎么紧急,惠珍病体还未恢复,你这时候拖她出去,又有何助益?”
唐子正说完,沈志贤并没有接口,思量了一会儿,突然道:“唐医生,其实陆家的连连怪事,你也是有份的,对吧?”